一會兒,只見一名藝妓,闖進春香家里來,拍着雙手,大聲說道:

“春香,春香!你且聽我說!似你這等貞操,我也有;似你這等節義,我也能你爲何要守貞,爲何要守節?莫非是想做個貞節夫人,名揚天下?!怎你我原是這等人家,那樣想法只是枉然?!哎呀,你這個貞節夫人啦,守節夫人啊!春香,你還知道,六房大爺爲了你擔驚受怕,各廳頭目爲了你性命難保啊!必多說了,快跟我走還好快吧,快走啊!”

此時,春香也知道,去是——的春香自己抱定守節之志,卻也怕卞府使什么春香當下就挺身站起,昂首出門,向藝妓說道:

“姐姐,姐姐,大姐姐!請你要這樣小看我吧!大姐,你永遠是個大姐姐,把人家送命的嗎?我這個春香,永遠是個小小的可憐女孩兒,被人欺的嗎?俗話說,人生一死,萬事皆休——我春香視死如歸,府使大人他呢,將我何啊!姐姐,請你再逼我吧!我自己走就好了走吧!”

那個藝妓帶着春香走回到衙內,回稟卞府使,道:

“稟報府使大人,春香帶到”

卞府使開門,一見大喜,口中含笑說道:

“啊,你確是春香小姐啊?快,快進來吧!”

春香進入房間,盤膝端坐,一言發卞府使見春香這般情景,一時竟覺得毫無辦法,便向外叫道:

“來人啦!喚冊房會計來吧!”

稍后,隨着卞府使從漢陽來的冊房會計一進來,卞府使看了一眼,便對他說道:

“你看!她就是春香小姐你看怎么樣?”

冊房會計打量了一番,贊嘆說:

“嘿嘿!眞是個閬苑仙葩千古絶色,名實相副,乃爲府使大人的洪福哇大人在京之時,常常說起春香,如今這樣看來,秀色可餐,確實値得一見”

卞府使聽了冊房會計對春香的贊嘆,低聲笑着對冊房會計說:

“你當個紅娘吧,能否使此事得以辦成?”

冊房會計坐下,附着卞府使的耳朵,悄聲低語道:

“當初應當命人前往求親,明媒正娶,才合道理現在旣然傳喚而來,只有强硬做,別無良策請您如此如此……”

“哈哈,哈哈!好,你說的計策眞巧”

卞府使聞言大喜,便依計而,立卽命春香,道:

“春香,你立刻化妝衣,打扮打扮從今以后,你就住在府里,陪侍本官吧!”

“……”

春香想了半晌,——靜靜地回道:

“府使大人所言,令我惶悚莫解我已終身許配李氏郎君,焉能事二夫,實在難以從命”

卞府使哈哈大笑,道:

“美哉,美哉!果眞是個好女子,堪稱烈婦!你有那守貞守節之志,言之有理,人能奪志可惜,怎那李公子乃是京城貴族子弟,如今早已作婿名門,哪里還記得你這樣柳牆花呢?!你白白地爲了他苦守,但無情歲月逝如流水,日將紅顔衰,黑發變爲白發,孤苦伶仃,——可憐啊?那時,你必自悔悟于一片癡情,卻有誰來看重你的貞節,卻有誰來頌揚你這位烈女?與其后悔于他年,如今天給自己好好兒地做個打算你想想看,是陪着本府好呢,還是跟那個小子好呢?你說說看!”

春香堅決回答道:

“忠臣事二君,烈女嫁二夫任憑大人怎么說,我是命可喪,貞操可悔請大人隨便發吧!”

卞府使啞然無聲,呆若木雞,一時半會兒目瞪口呆,知所措這時,冊房會計從旁揷嘴道:

“你這個小丫頭,眞識抬擧!府使大人看中你,正是你的福份你卻三番五次,推拒從這般有股倔强勁兒,眞是少見哼,你們妓寮人家說什么貞節,難道這是開玩笑的嗎?從古至今,送舊迎新,原是你等妓女的本份兒舊官走了,你等就好好兒地接待新官,方合道理——要多說,快快答應,別裝腔作勢!你這賤妓之輩,敢妄談忠烈二字?你聽了沒有?”

春香聞言,對冊房會計笑道:

“自古以來,忠孝烈女,難道還乏其人嗎?卽便在藝妓之中,也是——勝——你若信,聽我稟來:我國海西藝妓仙,死于洞仙嶺;有一名宣川童妓,年紀雖小,卻深知七惡之理;晉州義妓介,盡忠報國,流芳千古;淸州藝妓花月,登進三層閣;平壤藝妓月仙,進了忠烈祠;安東藝妓一枝紅,但建了忠烈祠,還受封一品夫人你啊,千萬要小覰這些賤妓之輩的忠孝貞節吧!”

卞府使聽了,怒衝衝地叫喊:

“住口!這些話,我都聽”

春香凝目注視卞府使,義正辭嚴地說道:

“我與李公子有白首之盟,一心一意,矢志守節卽便有孟賁之勇（源自《淮南子》）,也奪去我的心;卽便有蘇秦張儀之辯,也說動我的心;卽便有巧借東風的孔明之智,也動搖了我的一片丹心想當初,箕山許由（隐士，尧知其圣贤，相让他取代自己，许由拒绝）,拒受唐堯之聘,矢志仕;伯夷叔齊,義食周粟,寧可餓死首陽山沒有許由,后世誰做那高蹈之士?沒有伯夷叔齊,后世的臣賊子將多如牛毛我這個賤門之女,雖敢高攀許由,也配和伯夷叔齊相比,但那從一而終的道理,卻還是領悟得了的今天,大人逼我背信棄義,棄家背夫,另嫁他人請問大人,你是否願意棄國背君而事兩個君主?你如若覺得這也事屬無妨,就請大人隨意發!”

卞府使聽了春香這一番理直氣壯的陳詞,惱羞成怒,大大叫道:

“反了,反了!大逆謀反,遲處死辱罵長官,法有明文;反抗長官,發配充軍你這個識抬擧的潑婦,必須從重處刑,置之死地,絶對能饒恕!”

春香跳起來,抗聲高喊道:

“你那劫奪有夫之婦的,爲何無罪?”

卞府使被春香駁斥得答出話來,氣得渾身發抖,擧起旁邊的硯台,狠狠向地上擲去隨着這一擲之力,頭巾也從頭上脫掉,冠箍也掉了下來了卞府使忍住氣,鼻靑臉腫,向外喉嚨沙啞地喊道:

“人啊!把這個賤丫頭給我拿下,拖下去!”

號令一下,偏房中的値班衙役們,連聲答應,跑將進來,七手八脚,來拖春香的發辮,團團圍住了卞府使氣急敗壞,還在氣呼呼,住聲地喝道:

“你們快與我將這個賤丫頭押下!”

春香毅然站起,向兩旁人號叫:

“放開,放開我!”

春香挺起身來,自己走下中階,自言自語說:

“哼,狗膽包天的臭東西!”

有個討好卞府使的衙役抓緊春香,高聲斥罵,說:

“大膽!你這個小賤人,膽敢分尊卑,如此無禮,莫非是活得耐煩了”

說罷,他便把春香推到階下庭中隨后,許多衙役,好似一群餓虎,蜂擁上前,圍着春香,把那得如水藻般的頭發緊緊結扎起來,扎得像艄公背直了的牽,扎得像四月初八的燈桿春香被抓住頭發,拖往一處,好可憐那廂的卞府使,還在怒容滿面,呼蚩呼蚩地喘個停,大聲呼喊:

“刑房使令!”

“小人在!”

一名刑吏立刻應聲而至,俯首帖耳,等待吩咐卞府使毫顧臉,殺氣騰騰,高聲叫嚷,道:

“你們聽着!將那小賤丫頭,快上刑枷,捆綁起來,推到大堂前跪下,把她朝死處打!”

一聲令下,一群禁卒,站列兩旁手銬脚鐐夾棍絞架等等,各樣各色的刑具,盡皆齊備一群禁卒,擁擠在春香身邊,立卽將她披枷帶鎖,東西扯,推到大堂前,只聽得枷鎖嘩啦啦作響春香一見那些刑具全都擺好,心悸神,瞬間凍得渾身發抖了

此時,一名執杖使令,在那些刑杖之中,抓抓這根,摸摸那根,挑來挑去,故意挑出一根容折斷的,擧向右肩,立于台上,聽候命令卞府使厲聲斥責,道:

“你等對這個小賤丫頭,如若私徇情,虛杖枉法,被我察覺,就一齊處死好,你等快動手吧!管她怎么樣,打得用力,打得用勁,杖杖得虛!”

執杖使令回稟道:

“大人嚴命,小的敢徇情枉法小的一定重打這個小賤人,就是了”

執杖使令這樣說着,又扭過頭來,朝着春香喝道:

“你這個小賤人聽着!打你的時候,你決許動你若動了一動,你的性命也難保啊”

執杖使令這樣喝過之后,用脚支着刑杖,彎着身子,向春香耳邊,悄悄兒地說道:

“可惜,你那細軟的身子,怎能禁得住兩三下刑杖呢?我也實出無,得打,請你原諒我吧我打右腿時,你往左邊躱;我打左腿時,你往右邊閃你好好兒地記住,千萬要忘啦”

等了半天,卞府使忍耐住,向執杖使令高聲催促喝道:

“你這個小子,還在干什么?快點給我打,打,狠狠地打!”

“是,是,小的遵命!”

執杖使令只說着”是”,便打起來剛打一下,刑杖就斷爲兩截飛起的那一截,唿嚕嚕地在空中轉了一轉,墜到大堂階下春香咬緊牙關,忍耐着,痛苦萬狀地喊叫:

“救命啊!救命啊!我眞冤枉啊!”

“打了第一杖!”

此時,有一個通引,站在旁邊,口叫計杖,打一杖,號一聲,打兩杖,又號一聲;手拿計杖簿,打一杖,推一碼,打兩杖,又推一碼好比那無知窮漢,開店賣酒,會記賬,只在牆上畵一道,又畵一道春香看那邊畵了個一字眼兒,昂首哭訴道:

“哎喲喲!一道我的心丹心一點紅,怕折磨苦,決然從一終無端打我太狠毒,我一股怨氣衝蒼穹恩愛夫妻,到一年整;無情之人,天也容”

這個時候,南原府全城轟動,男女幼齊來觀看,個個垂,人人嘆息,咬牙切齒,責罵卞府使,口口聲聲說:

“眞狠毒啊,眞狠毒!那個心狗肺的卞府使,狗東西!怎用如此重刑毒打一個弱禁風的女孩子呢?!王八蛋!眞是個貪色無恥的色情狂啊!”

“混賬小子!大家且記住,那廝執杖的使令呸,厚臉皮!除非他藏在府***來,只要他走出三門,定要他的狗命!”

在這邊兒,人們眼汪汪斷地私下議;在那邊兒,卻又換了另一個刑杖毒打

“打了第二杖!”

第二杖聲起,春香哭訴道:

“二道我的心我心明如鏡娥皇女英千古節,二妃可稱女中聖春香永無二心,但思李郎君”

“打了第三杖!”

第三杖聲起,春香又哭訴道:

“三道我的心三從古訓世所重三綱與五常,家家女兒終身誦——怕三刑發配去充軍,夢魂也要找到漢陽郎君”

“打了第四杖!”

第四杖聲起,春香又哭訴道:

“四道我的心所謂牧民的姓卞的呀,你把政理,只用强權搜民脂,知四面八方百姓苦,但知枉法去徇私今日縱然酷刑打死我,我愛李郎,心卻移”

“打了第五杖!”

第五杖聲起,春香又哭訴道:

“五道我的心夫妻是五倫之一五來相配,配得好婚姻寤寐忘我郎君,我倆相愛又相親梧桐秋夜月亮皎潔,月光如鏡照我意中人今朝可有音和信呢,明日可會突來臨呢?我身本來無罪無過,若敎死去總要伸冤哎喲,哎喲,我的苦命啊!”

“打了第六杖!”

第六杖聲起,春香又哭訴道:

“六道我的心我一心想夢龍,哪怕審我六六三十六次,把我試鋒刃?身死六千萬回,我還肯從命我心中戀慕之情,萬死一生,永變初衷”

“打了第七杖!”

第七杖聲起,春香又哭訴道:

“七道我的心身本無七去之惡,受此刑實甘心;但願揮七尺長劍,戕此身斷七慰魂打我的這位使令啊,你加快些毒打,打殺我這七寶女紅顔”

“打了第八杖!”

第八杖聲起,春香又哭訴道:

“八道我的心我這個春香生來八字兒那么好,今兒遇着了八道方伯中頭名的大好佬啊!尙且知,你這廝府使大爺啊,是臨此治民,還是專用酷刑來把百姓骨髓敲”

“打了第九杖!”

第九杖聲起,春香又哭訴道:

“九道我的心我九轉回腸如雨水,匯成大禹九年修治的水盈盈我鋸下九曲靑山千年松樹,做成淸江船兒迎風在那水上——那時,別的地方我都去,乘船划駛直到漢陽城,先跑到九廷宮闕朝拜當今聖,訴一訴我這九九八十一道的苦冤情,再跑出宮廷,來到三淸洞,見得李郎解了九結愁腸兩心傾”

“打了第十杖!”

第十杖聲起,春香又哭訴道:

“十道我的心十死一生我也怕,就敎死個十萬回,我這百載眞情永變嗚呼,可憐春香二八春,今晩冤死刑杖下!”

打了十杖以后,人們心想,滿了整,這該休手了誰知,卞府使竟然講人情,一連打到十五杖春香哭訴道:

“十五道我的心十五夜怎么見明月?十五的圓月被云遮蔽嗎?又圓又明的月亮啊!你可知,三淸洞正是李郎家!月亮啊,月亮!你可曾見到李郎面!恨得,我見到我的郎君,偏偏明月也是色朦朧”

打了十五杖后,又打到二十杖打了二十杖之后,人們戰戰兢兢,心心念念,春香再也受了了想到,卞府使的狂氣,益發凶猛,又一連打到二十五杖春香又哭訴道:

“二十五道我的心——二十五弦彈夜月,勝淸怨卻飛來——雁陣在半空飛越,你們爲我飛到漢陽三淸洞,轉告我那李郎,說我在此受到飛災橫禍,遍體鱗傷,有氣無力地癱倒在塵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