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作者:丹·西蒙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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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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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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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670字

我开始慢慢理解。伊妮娅最后的共睹时刻不仅仅是那些话语、酷刑、痛苦和恐惧——我感受到了她的思想,分享了她的见解:关于内核的动机,关于十字形的真实寄生面目,关于它们为调节他们的神经网络,滥用人类死亡的恶行,以及,关于卢杜萨美对权力的渴望、穆斯塔法的困惑、阿尔贝都的残忍……在见证到这一切时,我还在飞往外星的机器监狱火炬舰船上,当时我在船上的高重力箱槽中狂叫,奋力扑打,如果每个人都分享到我所感受到的这一共睹时刻,那么,它对整个人类种族来说,便是一个既光明又可怕的时刻。而且,每一个活着的人类,肯定都聆听到了火焰将她吞没时,她最后的那句话:我爱你,劳尔。


夕阳西下。金色的霞光洒落在河西的废墟上,在河东岸投下迷宫般的影子。圣天使堡那堆熔化的物质一路淌向我们,就像是一座熔融的玻璃山。她叫我把她的骨灰撒在旧地上。我连这事也办不到。就算她死了,我都辜负了她的期望。


我抬头望向纪白森。“佩森上?”我问,“她在佩森没有弟子啊……哦。”我想起来了,在我们注定一死地冲向圣彼得大教堂的侧廊之前,她把德索亚神父打发走了,命他和僧侣们一起离开,混进这个他熟知的城市,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去惹圣神。当时神父想要争辩,伊妮娅和他说了这样的话——“我只请求你为我做这一件事。我请求你,并奉上我的爱和敬意。”于是德索亚神父走进了外面的雨幕中。他,便是佩森上的广播中转站,携带着我爱人临终时的痛苦,以及对数十亿人类的洞察。


“哦,”我仍旧盯着纪白森,“但我上一次……透过虚空……见到你的时候,你仍被囚禁在冰冻沉眠状态,被关在那个……”我满脸厌恶地挥了挥手,指了指那一摊熔化的圣天使堡遗迹。


纪白森又点了点头。“我那时的确处在冰冻沉眠状态,劳尔,就像是一块沉睡的牛肉,储藏在那个地牢中。他们杀害伊妮娅的地方,离我那里不远。但我感受到了共睹时刻。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感受到了……不管是在睡眠中,还是喝醉了酒,不管是垂死之人,还是已经疯掉的人。”


我唯有朝他瞪眼的份了。明白这一切之后,我再一次心碎。最后我说道:“你怎么出来的?怎么逃出那地方的?”我俩盯着曾是宗教法庭总部的那片废墟。


纪白森叹了口气。“共睹时刻之后不久,就发生了一场革命。许多人——佩森上的大多数人——都不想再和十字形有任何关系,他们都叛逃出这个在他们身上植入十字形的教会。虽然有些人还是玩世不恭地和恶魔做着交易,不想舍弃这一肉体的永生,但在头一星期内,就有数以百万的人寻求圣酒,想要摆脱内核十字形的束缚。拥护圣神的人试图阻止他们。于是打了起来……革命……内战。”


“又来了,”我说,“就像是三个世纪前远距传输器陨落的时候。”


“不,”纪白森说,“没到那么恶劣的地步。记住,一旦人们学会死者和生者的语言,如果谁伤害某人,那他自己也会感受到痛楚。虽然拥护圣神的人没有这个限制,但是,瞧,他们的人数相当少。”


我指了指这一片满目疮痍。“你说那是限制?你说这一切没到那么恶劣的地步?”


“这一切,并不是反对梵蒂冈、圣神和宗教法庭的人干的。”纪白森严肃地说道,“相对来说,革命并没有造成流血场面。拥护圣神的人乘着大天使星舰逃走了,新梵蒂冈在一个名叫末睇的星球……简直就是个茅坑之地,那里现在有半支旧舰队保卫,还有几百万忠诚之士。”


“那这是谁干的?”我问,望着周围这一大片劫后余迹。


“内核干的。”纪白森说,“那四个尼弥斯魔头摧毁了整座城市,然后抢了四艘大天使飞船,在拥护圣神的人离开后,他们就从太空中向我们发射熔烁武器。当时内核被惹毛了,可能现在都还没缓过气来。不过我们不在乎。”


我小心翼翼地把书写器放在白石上,四处张望了一番。有更多的人从废墟中走了出来,和我们保持着距离,但神色好奇地打量着我们。他们穿着工作服和狩猎装,不是熊皮或破布。显而易见,这些人生活在一个艰难之世的艰苦之地,但没有变成野人。一个金发小男孩害羞地朝我挥挥手。我也朝他挥了挥手。


“我还没有真正回答你的问题,”纪白森说,“在共睹时刻之后那个混乱的一星期,守卫把我放了……他们把所有的囚犯都放了。在那个星期,银河这条旋臂的许多囚犯,都被释放了。在享用圣酒之后……啊,你很难再去监禁或拷打这些人,因为你会通过缔之虚感受到他们的痛苦。还有驱逐者,自从共睹时刻后,他们便一直忙着从迷宫星球拯救数百亿被内核绑架的犹太人、穆斯林及其他信徒……把他们复活,载他们回到家乡。”


我对此琢磨了一分钟。接着问道:“德索亚神父还活着吗?”


纪白森笑得愈发灿烂。“我想,可以说他活下来了。他现在是圣安妮教区的神父。来吧,我带你去见他。他现在应该知道你到这儿了。走五分钟就到。”


德索亚狠狠拥抱了我,弄得我肋骨疼了一个小时。神父穿着一件朴素的黑色法衣,戴着罗马衣领。圣安妮教堂并不是我们先前在梵蒂冈中见到的那个大教堂,只是一座砖石砌成的小教堂,坐落在东岸一块开阔的区域中。整个教区看上去约有一百来个家庭,这里原是太空港附近的一个大公园,他们现在在这里狩猎畜牧,聊以谋生。我们来到教堂休息室外的明亮之地,在那儿享用晚餐,一面吃,一面把我引介给一百多家人家。看样子他们都认识我,所有人都似乎感到由衷开心,感谢我能活着,并回到生者的世界中。


夜幕降临,我和纪白森、德索亚聚到神父的私人宿舍:是毗邻教堂后部的一个简朴小屋。德索亚神父拿出一瓶酒,为我们每人满满地倒了一杯。


“文明陨落的一个好处,众所周知的,”他说,“就是随处都有装满美酒的私人地窖,一挖就有。这不是盗窃,而是考古。”


纪白森举起酒杯,像是要敬酒,但犹豫了一下。“敬伊妮娅?”他建议道。


“敬伊妮娅。”我和德索亚神父说道。我们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神父又替我们倒上。


“自我离开后过了多长时间了?”我问。跟从前一样,喝过酒之后,我的脸有点泛红。伊妮娅以前总是拿这开玩笑。


“自共睹时刻起,已经过了十三个标准月。”德索亚说。


我摇摇头。我肯定是在写故事和等死上花了太长时间,我每一次都能写上三十多个小时,然后是几个小时的睡觉时间,接下来又是整整三四十小时的工作时间。我的这种作息,被睡眠科学家称为自由奔跑:完全不按正常的生理节奏办事。


“你们和其他星球有过联系吗?”我望了望纪白森,然后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肯定有吧。白森跟我提到了另外几个星球对共睹时刻的反应,还将被绑架的数百亿人送回家乡。”


“有几艘飞船来过这儿,”德索亚说,“但由于没有了大天使飞船,旅行要花上很长时间。圣徒和驱逐者在用树舰把难民送回家,我们其余的人现在已经认识到霍金驱动器对虚空会造成多大的伤害,所以不再使用这种工具了。所有人费尽艰辛,终于认识到了这一点,另外现在,还没有多少人学会如何聆听天体之音,并最终走出第一步。”


“不是费尽艰辛,”我喝了口酒,咯咯笑了起来,“而是他妈的难得一塌糊涂。”我说,“抱歉,神父。”


德索亚点点头,免去我口出秽言的罪孽。“的确他妈的难得一塌糊涂。我已经经历了几百次,每一次都觉得自己快要成功,但总是在最后一刻失去焦点处的目标。”


我望着矮矮的神父。“你现在仍是一个天主教徒。”最后我说道。


德索亚神父拿起古老的酒杯,喝了口酒。“不是简单的天主教徒,劳尔。我重新发掘了身为一名天主教徒的意义。基督教徒的意义。信仰者的意义。”


“即便在经历伊妮娅的共睹时刻后?”我问。纪下士正在桌对面注视我们,暖暖的土墙上跃动着油灯的影子。


德索亚点点头。“我已经明白了教会的腐败,他们竟和内核达成了那样的契约。”他轻声道,“但在伊妮娅和我们分享的这个洞察中,只是强调了我身为人类的意义……身为基督子民的意义。”


我花了一分钟琢磨了一番,然后德索亚神父又开口道,“有人想选我当主教,但我平息了这些人的念头。这就是我留在佩森这一地区的原因,而大多数充满活力的社区在远离老城的地方。看看河对面我们美丽的传说遗留下的遗迹,我就会想起在等级制度上下太大的赌注,是极其愚蠢的。”


“这么说,还没有教皇?”我问,“没有圣父?”


德索亚耸耸肩,重新为我们倒满酒。十三个月来,我吃的都是循环食物,没沾过一滴酒,如今喝的这点酒,酒劲直往脑门蹿。“在革命和内核攻击开始前,卢卡斯·奥蒂蒙席就逃走了,他在末睇建立了流亡中的教皇政权。”神父的话语中带着尖锐的口吻,“我想,除了那个星系里他那些直系的防卫者和信徒,原圣神政权内的任何人都不会认为他是真正的教皇。”他喝了口酒,“圣母教会又有了一位伪教皇,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教皇乌尔班十六世呢?”我问,“他心脏病死了?”


“是的。”纪白森说道,他凑向前,两条强壮的前臂搁在桌上。


“重生了?”我问。


“不尽然。”纪白森回答。


我望着这位前任下士,等着他的解释,但没有等到。


“我已经把消息送到河对面了,”德索亚神父说,“再过一分钟,你就会明白白森的话。”


他说的一点没错。一分钟后,德索亚这间舒适小屋门口的帘子被掀开了,一位穿着黑色法衣的高个男子走了进来。不是雷纳·霍伊特。这个男人我从没遇见过,但我却觉得非常熟悉——优雅的双手,长长的脸孔,又大又悲伤的双眼,宽阔的额头,稀疏的银发。我站起身想和他握手,鞠躬,亲吻他的戒指……等等。


“劳尔,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保罗·杜雷神父开口道,“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你能回来,真让我们欣喜若狂啊。”


老迈的神父和我握了握手,手劲很强。他另外又拥抱了我一下,接着走到德索亚的碗橱旁,像是对那地方很熟悉似的,找到一口罐子,往洗涤槽里抽了点水,洗干净罐子,然后为自己倒上酒,继而来到桌子尽头,坐在了纪白森对面的椅子上。


“劳尔和整个世界隔绝了一年一个月,我们正在给他补习这期间发生的事。”德索亚神父说。


“我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我睁着眼睛,凝神思量道。


“对我来说,的确是一个世纪。”老迈的耶稣会士说。他的口音很古雅,不知道为什么,听上去相当迷人——也许来源于一个说法语的偏地星球?“事实上,差不多是三个世纪。”


“我见到他们在你重生后,是怎么对待你的。”我趁着酒劲,唐突无礼地说道,“卢杜萨美和阿尔贝都将你杀害,让霍伊特重新从你俩共享的十字形中重生。”


杜雷神父没有喝手里那杯酒,而是低头望着杯子,像是在等它化成耶稣的血肉。“一次又一次,”他用一种沉思般的口吻说道,“真是奇异的人生,一出生就被杀害。”


“如果伊妮娅还在,也会这么想的。”我知道这些人都是朋友,心肠很好,但总的来说,我对教会并没有什么好感。


“是的。”保罗·杜雷举起酒杯,沉默地作祝酒状。接着一饮而尽。


纪白森打破了沉默。“佩森上剩下的大多数教徒本来都想立杜雷神父为教皇。”


我望着这位老迈的耶稣会士。我已经历经过了许多事,而现在,我的面前又出现了一位传说中的人物,一位《诗篇》的主人公,我没怎么激动。当你遇见知名之士或传奇人物背后那个真正的人时,总会有一种情况发生:这个男人或女人身上有一股人类的品性,让一切不再那么虚无荒诞。而现在,这股品性便是这位神父大耳朵中长出的灰色毛发。


“忒亚二世?”我记起来,二百七十九年前,这个男人还是人们口里的好教皇,名为忒亚一世。但不多久,他便被杀害了,那还是第一次。


德索亚神父为杜雷重新倒上酒,后者摇着头,那两双大大的眼睛中盛满了悲伤,和德索亚一模一样——真心赤诚,并非是装模作样,假造声势。“我不想再做教皇了,”他说,“我会利用我的余生,去学习伊妮娅的教义——努力聆听死者和生者的声音。同时,我也会用我主在人性上的训诫,重新认识自己。这么多年来,我都扮演着考古学家和知识分子的角色。现在,我也该重新发掘自己作为教区神父的职责了。”


“阿门。”德索亚说道,他在碗橱中搜了一阵,又找了一瓶酒。前任圣神星舰舰长似乎有了一点醉意。


“你们都摒弃十字形了?”我问,虽然是在问他们三个,但眼睛望着的却是杜雷。


三人似乎都吃了一惊。杜雷说:“劳尔,现在只有傻子和愤青才留着那寄生物。佩森上这种人不多了。在别的星球上,只要伊妮娅的共睹时刻被播放过,那里就很少会有这样的人了。”他摸了摸自己瘦瘦的胸脯,似乎在回忆,“事实上,我并没有选择。我在梵蒂冈的重生龛中重生的时候,战斗正处于白热化的阶段。我正等卢杜萨美和阿尔贝都像往常一样拜访我……谋杀我。但是,我等来的却是这个男人……”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着纪白森,后者微微欠身,为自己倒上了酒。“这个男人,”前任教皇忒亚继续道,“和他的起义军一起横冲直撞地赶进来,全都一身铠甲,拿着古老的步枪。他给了我一杯酒,我知道那是什么,因为我已经分享到了共睹时刻。”


我盯着这个垂老的神父,心里思索着:即便蛰伏在十字形的磁泡记忆矩阵中,即便还在重生过程中,他也能分享到那一时刻?


杜雷神父像是明白我为何这样盯着他似的点了点头。


“即便是在那时,是的。”他正视着我的目光,“劳尔·安迪密恩,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我仅仅迟疑了一秒钟。“我来佩森,是要找到伊妮娅的骨灰……她求我这么做……她曾这么求我……”


“我们知道,孩子。”德索亚神父静静地说道。


“总而言之,”当我缓过神来,于是继续道,“在圣天使堡中已经不可能找到了,所以我打算继续另一项使命。”


“是什么?”杜雷神父极亲切地问道。在这昏暗小屋的粗糙桌子旁,四处弥漫着男人的纯净气息,我们喝着古老的美酒,突然间,我看到了这个老迈耶稣会士内心深处的强大力量,就在马丁叔叔那神秘的《诗篇》中有过记载。我毫不怀疑地意识到,这就是那个有着坚定信仰的男人,为了不向虚假的十字形臣服,他曾亲手把自己钉在放电的特斯拉树上,经历了无限重复的死亡。这是一位真正的信仰扞卫者。这样一个男子,伊妮娅如果尚还在世,她肯定很愿意和他见一面,和他谈一谈,论论道。想到这,我顿时感到十分失落,又感到十分痛苦,于是不得不低头看着手里的酒杯,向杜雷和另外两人掩饰自己的神色。


“伊妮娅曾告诉我,她有过一个孩子。”最后我终于开口道,说到这又停住了。我不太记得这件事有没有被包括在伊妮娅的共睹时刻中。如果有,那他们就都会知道。我看了看他们,两名神父和一名下士都毕恭毕敬地等着我说下去。看来他们并不知道。


“我打算找到这个孩子,”我说,“找到他,把他养大,如果他允许我这么做的话。”


两位神父面面相觑了一番,像是有点惊讶。纪白森直直地望着我。“我们不知道这事,”费德里克·德索亚说,“太让我吃惊了。就我对人类本性的了解,我本来愿意下任何赌注,赌你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一个男人……唯一的真爱。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幸福的一对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