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丹·西蒙斯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6
|本章字节:12238字
伊妮娅还跟我说过,爱是这个宇宙的原动力。她曾开玩笑地说自己是另一个牛顿,在未来的某一天将会解释这种很大程度上未经利用的能量源的基本定律。但她没有活到这一步。
但现在,我真正明白了她所说的意思,明白了这其中的原理。大多数天体之音,是由爱的优美和声以及韵律变化所创造的。一个人自由传输到一个地方,在那儿,他爱着的人正在等待。和你爱的人去一个地方,然后领会那个地方。爱上去观看一个个新的地方。
刹那间,我明白了以前的一件事:在我们一开始在一起的那几个月里,我们从一个星球逛到另一个星球——无限极海,库姆利雅得,希伯伦,天龙星七号,那个我们留下飞船的无名世界,以及别的很多星球,甚至还有旧地,在当时看上去就像是废弃的远距传输器又起作用了。其实并没有。是伊妮娅携着我和贝提克,来到了那些地方——接触它们,嗅闻空气,感受那儿洒落在皮肤上的阳光,和朋友——和她爱着的某个人——一起见证这一切,理解每一个地方的天体之音,以便之后能重新演奏。
我又想起了我那场单独的冒险:乘着小舟,从旧地远距传输到卢瑟斯,那个云海星球和所有的其他地方。在那传输背后隐藏着一股能量,其实正是伊妮娅的能量。她把我送往这些地方,好让我领略它们,并能在未来的某一天亲自找到它们。
我在这个薛定谔死刑室中,用写字板(现在我已经把它夹在了胳膊底下)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曾想过,自己只是一系列传奇流浪冒险中的旅人。但这一切都有它的目的。透过一系列乐曲般的星球之旅,我和我的爱人同行,或是独自旅行,向着她前进。一系列的星球,我必须用心理解,以便在未来的某一天重新演奏。
我在这个薛定谔猫箱中闭上双眼,集中精神,摒除一切杂念,按我在天山上学到的冥想法,进入到忘我的状态。每一个星球都有它的目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它的目的。
在那从容的虚无状态下,我向缔之虚以及它所共鸣的宇宙敞开怀抱,我终于意识到,是因为享用了伊妮娅的鲜血,获得了那些经纳米记忆修缮的机体——它们如今栖息在我的细胞中,也会栖息在我孩子们的细胞中——我才可能做到这一切。不,我立刻想到,不仅是我的孩子们,还有所有逃脱了十字形的人类种族的孩子们。若没有从伊妮娅那儿学到这些,我就不可能做到这一切,不可能听到回荡在耳边的那些声音——愈发响亮的合唱声——但在劳神写下这个故事,同时等死的这几个月里,我还没有游刃有余地学会死者和生者的语言和语法。
我意识到,若我是个不死之人,我就不可能做到这一切。就那么一下子,我便完全明白了,对生命、对别人的爱,不死之人是无法拥有的,只有那些生命短暂而且始终活在死亡和失落的阴影下的人,才会享有这一切。
我站在那里,聆听着天体之音那暴涨的合唱声,在这些声音中,我分辨出一些特别的星之音——在我的家园星球海伯利安上,有马丁·塞利纳斯的声音,他已经奄奄一息;在美丽的茂伊约,有西奥的声音;巴纳之域有瑞秋的声音;红色的火星上有卡萨德上校的声音;佩森上有德索亚神父的声音——我甚至还能听到死者的动听合唱声;在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有德姆·瑞亚的声音;在天龙星七号,有可爱的格劳科斯神父的声音;而在遥远的海伯利安,还有家母的声音;我还听到了约翰·济慈的诗文,既有他自己的声音,还有马丁·塞利纳斯的,甚至是伊妮娅的:
但是这就是人生呵:战争,业绩,
心中的失望,沮丧,焦虑和牵挂,
远远近近的想象的拼搏,挣扎,
全是人间的;它们原有这好处,
即它们仍然是空气、精美的食物,
使我们感到生存,并表明死亡
是多么宁静。人们只要有土壤
就栽种,无论长草或长花;但是
我没有可以隐入的深渊……
但那时,对我来说,这句话反过来才是正确的——有非常多的可以隐入的深渊。整个宇宙变得深邃,天体之音从一支简单的合唱变成一曲交响乐,如同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一般壮丽。而且我知道,只要我想听,我便可以听到它,且随时可以用它来迈出一步,去见我想见的挚爱之人,即便不行,也能迈向我曾经和人相爱过的地方,再不行的话,我也能找到一个地方,美丽富饶,值得去爱。
就在这时,类星体和银河爆炸核的能量注满了我的全身。比起驱逐者天使展开翅翼在日光的长廊里翱翔时所感受到的,还要更加美妙、更加沁人心脾。现在,这个囚笼兼刑室的致命能量壳看上去是多么可笑,完全就是薛定谔的玩笑,就像是将一根儿童跳绳摆在我的四周,当成了囚禁的牢笼。
我走出了薛定谔猫箱,出了阿马加斯特星系。
监禁我的薛定谔囚笼就这么永远地落在了我的身后,我并没有存在于太空中的什么地方,却又可以说是无所不至,身体、铁笔和书写器全都完整无缺,一时之间,我涌起一股纯然的兴奋感,同时还感受到独自传输所带来的同样强大的头晕眼花的感觉。自由了!我自由了!一波波欢乐的感觉是如此的强烈,我几乎要喜极而泣,我真想冲着四周那虚渺之空的光线大喊,真想让我的声音加入生者和死者的合唱,真想和那冰晶般清澈的天体交响曲一起欢唱,这些声音起伏不定,就像是真切的波浪包裹着我。我终于自由了!
接着,我记起了自己渴望自由的原因,想起了将会让这一自由有价值的那个人,她已经逝去。伊妮娅死去了。于是,逃脱后的狂喜猛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丝意味深长的满足感和从囚禁中解脱的满足感。这个宇宙可能已经让我的世界失去了色彩,但至少我已经自由了,可以在这个单色王国中畅行无阻。
但我要去哪儿呢?我飘浮在光线中,胳膊下夹着铁笔和书写器,在宇宙中自由漂流,但还没有决定目的地。
海伯利安?我答应过马丁·塞利纳斯,会回到他的身边。他的声音正强有力地在虚空中共鸣,我能清楚地听见,既有过去的,也有当下的,但它在当前的合唱声中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他所剩的生命现在可以用天计数,甚至可能更短。但我不去海伯利安。还不能去。
生物圈星树?让我吃惊的是,我竟能听见它的声音,它仍旧以某种形式存在着,但在那里的合唱交响曲中,已经没有了罗莫的声音。这个地方对我和伊妮娅来说至关重要,总有一天我会回去。但不是现在。
旧地?真是让我惊讶,我能非常清楚地听见那里的天体之音,有伊妮娅往日的声音,还有我的,还有我们留在身后的塔列森的那些朋友们的歌唱声。在缔之虚中,距离永远不成问题。时间在里面也有四季变幻,但不会带来毁灭。但我不去旧地。还不是时候。
我聆听到几十种可能,还有更多的人的声音,我的内心十分想听到他们的声音,想要拥抱他们,和他们一起哭泣,但现在,我对一个音乐反应得最为强烈,它来自伊妮娅被折磨至死的那个世界。佩森。教会的家园,敌人的巢穴——不,现在我看到的已经不是同样的东西。佩森。我知道,对我来说那里已经没有伊妮娅的东西了,只有往日的余灰。
但是,伊妮娅曾叫我把她的骨灰带回旧地,撒在那个星球上,撒在我们曾经欢笑、曾经度过最美好时光的地方。
佩森。虽然我早已迈出薛定谔刑室,但仍旧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只是一个纯然的量子几率,在这虚空能量的旋涡中,我做出了决定,向佩森自由传输而去。
梵蒂冈已经严重毁损,看上去就像是盛怒的上帝挥出铁拳,把一切砸得粉碎。周围无边无际的官僚城也已分崩离析。太空港被毁了。林荫大道被熔成了渣,边上是一堆堆废墟。原先矗立在圣彼得广场中央的埃及方尖塔断在了一旁,椭圆形广场上,几十个柱廊就像是石化的圆木般倒塌下来。圣彼得大教堂的穹顶已经在中部门廊和正门口碎成一地,一块块残骸躺倒在破裂的台阶之上。梵蒂冈城墙已经出现了上百处坍塌,原先壮丽的城墙变成了残垣断壁。城墙所保卫着的内部中世纪建筑——教皇宫、机密档案馆、瑞士卫兵兵营、圣母特蕾莎收容所、教皇寓所、西斯廷教堂——所有的一切都敞露在外,粉身碎骨,烧成焦灰,散落各处,崩塌离析。
河流这一侧的圣天使堡也被熔成了渣。从庞大的正方形基底上矗立而起的高达二十米的塔状岩石圆柱,已经化成了一个冻结了的熔岩小土墩。
我走在河流东侧的大道上,望着这一切。脚下的大道也只是碎裂的石板。在我前头,圣天使桥已经断成三段,坠进了河水中。准确说来,是坠到了河床上,因为看那样子,新台伯河的河水已经全部蒸发了,在原先的沙河底和河岸上,只剩下了亮闪闪的玻璃。在河岸之间这条堆满残骸的间隙上,有人用绳索造了一座吊桥。
毋庸置疑,这里是佩森。稀薄凉爽的空气给人的感觉一如既往,就像是那天我和德索亚神父、伊妮娅来到这里后的感受,虽然当时我爱的人还没死,那天还在下雨,天空阴沉沉的。而今日的天空中,日光洒下浓艳的光芒,甚至让圣彼得广场粉碎坍塌的穹顶都充满了美感。
在禁闭了无数个日夜后,我又重新自由行走在了蓝天之下,这真是激动人心。我紧紧握住书写器,就像是拿着一块护盾,或是护身符,抑或《圣经》,我用颤抖的双腿走在这条一度为人自豪的大道上。几个月来,我的头脑一直在分享许多地方、许多人的记忆,但我的眼睛、两肺、双腿和皮肤都已经遗忘了自由真正的感觉。即便内心悲伤不已,我还是有一点狂喜的感觉。
从表面上看,这次自由传输和以前伊妮娅带我一起传输时没什么两样,但从深层次上讲,却是完全不同的。一样的是白光,还有突然传送所带来的安逸感和不同气压、重力和光线所带来的轻微惊奇感。但这一次,我更多是聆听到了光线,而不是看到。我被群星之音携起,选中了那个我想迈向的星球。我没有花费任何力气,不需要什么巨大的能量,我只是集中精神,仔细地做出选择。那些天体之音并没有完全消逝——据我猜测,它们永远也不会消逝——但现在,它们演变成了一种背景声,就像是山对面有几位音乐家,正为夏季傍晚的音乐会作着练习。
在这个城市的废墟中,我能看到幸存者的迹象。在遥远的金光闪耀之处,两辆牛车正沿着地平线移动,后面跟着几个人影。在河流的这一侧,在崩塌的古旧石块中,我看到一些小屋和简易砖房,一座教堂,还有一座小教堂。从身后远远的地方传来一股烤肉的味道,还有一些无疑是孩子的笑声。
正当我转身朝那气味和声音的方向转去的时候,一个男人从一大堆废墟中走出,那个地方原先可能是圣天使堡入口处的岗哨站。这是个矮小的男子,身手敏捷,半张脸隐没在胡子下,头发向后梳去,结成一条辫子,那双眼睛却充满了警惕的神色。他手里拿着一把坚不可摧的子弹枪,就是以前瑞士卫兵在典礼上使用的那种东西。
我俩对视片刻——一个是手无寸铁的孱弱男子,手里只拿着一只书写器;另一个是皮肤晒成古铜色的猎手,手里的武器一触即发。接着,我们认出了对方。虽然我以前从没遇见过这个人,他也没见过我,但我曾透过缔之虚,在别人的记忆中见过他,尽管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全副武装,脸上刮得干干净净,而最后一次呢,他则是赤裸着身体,被人严刑拷问。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认出我来的,但我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的确认出了我,他马上把武器放在一旁,走上前,双手握住我的手和上臂。
“劳尔·安迪密恩!”他大叫道,“这一天终于来了!谢天谢地。欢迎你的到来。”这个满脸胡子的幽灵抱住了我,接着放开我,朝后退了一步,重新打量了我一番,咧嘴傻笑着。
“你是纪下士。”我傻头傻脑地说道。我尤其记得他这双眼睛,是站在德索亚神父的立场看到的,当时他和纪下士、格列高里亚斯中士、持枪兵芮提戈跟在我和伊妮娅身后紧追不舍,几年来追着我们跨越了银河系的一整条旋臂。
“从前是纪下士,”他仍旧咧嘴笑着,“现在就只是纪白森,新罗马的公民,圣安妮教区的成员,也是一名猎手,明天的食物由我负责。”他盯着我,摇着头,“劳尔·安迪密恩。我的天。有些人觉得你逃不出那个该死的薛定谔玩意儿呢。”
“你知道那个薛定谔的椭圆玩意儿?”
“当然,”纪白森说道,“这是共睹时刻的一部分。伊妮娅知道他们要把你带到什么地方。所以我们大家都知道了。当然,我们都通过虚空感觉到了你在那个地方。”
我突然感到有点头晕目眩,胃里有点恶心。光线,空气,离地平线的遥远距离……那地平线有点不稳定,就好像我正在一艘小船上,正在波浪滔天的大海上看着那地平线,于是我闭上了双眼。当我重新睁眼时,纪白森正握着我的臂膀,扶着我坐向一块巨大的白石,那石头看上去像是从玻璃河对面大教堂那儿轰过来的。
“我的天,劳尔,”他说道,“你是从哪儿自由传输到这儿的?你没去其他地方吧?”
“是的,”我说,“没去其他地方。”我缓缓地吸了两口气,然后问道,“什么是共睹时刻?”他刚才说过这个词。
矮个男子用他那明亮而充满智慧的目光审视着我,开口时,声音轻柔。“伊妮娅的共睹时刻,”他说,“我们都这么叫。当然,它说它是时刻并不意味它只有区区一个瞬间。而是她被拷问至死的所有瞬间。”
“你也感觉到了?”我问。我突然觉得有一只拳头紧紧攥住了我的心,不过,我的内心充满的到底是喜悦,还是痛苦的悲伤,到目前还不得而知。
“每个人都感觉到了,”纪白森说,“每个人都共享到了这一时刻。每个人,除了那些拷问者。”
“佩森星球上的每个人?”我问。
“佩森,”纪白森说,“还有卢瑟斯和复兴之矢。还有火星、库姆利雅得、复兴二号和鲸逖中心。还有富士星、伊克赛翁、天津四丙和希毕雅图的苦涩。还有巴纳之域、神林和无限极海。还有青岛西双版纳、帕桃发和格鲁姆布里奇·戴森d。”纪白森顿了顿,对着自己这一连串话笑了一笑,“几乎每个星球,劳尔。还有星球之间的那些地方。我们知道,星树也感受到了共睹时刻……所有的星树生物圈都感受到了。”
我眨眨眼。“还有其他星树?”
纪白森点了点头。
“这么多星球……是怎么共享那一时刻的?”这个问题刚出口,我就已经明白了答案。
“是的,”从前的纪下士喃喃道,“伊妮娅去过的那些地方,随行的常常还有你。她把一个个弟子留下来的那些星球,而那些弟子,早已分享过她的圣酒,摒弃了十字形。她的共睹时刻……她死亡的那个时刻……就像是广播信号般,传向所有这些星球。”
我揉揉脸颊,感觉脸有点麻木。“这么说,只有那些分享过圣酒,或是从伊妮娅那儿学习过的人,才共睹了这一时刻?”我问道。
纪白森摇摇头。“不……他们是转发器,是中转站。他们从缔之虚中将共睹时刻抽出,传播给每一个人。”
“每一个人?”我傻傻地重复道,“甚至数百亿携有十字架的圣神信徒?”
“以前携有十字架的信徒,”纪白森补充道,“自那之后,许多人决定去除身上的内核十字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