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丹·西蒙斯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6
|本章字节:12416字
伊妮娅一直都和内核有着联系,甚至在她未出生前就是了,其途径,是经由她母亲头颅内一个存储着她父亲赛伯人格的舒克隆环。有了它,她便可以直接接触原始的数据网,她现在也在这么做——她感受到,在她的细胞中,隐藏着一组组坚实而奇异的内核机械:器械中含着器械,那些探测器远在人类的理解或描述范围外,它们工作在四维甚至更高的维度上,它们正等待着,嗅探着,等待着。
枢机、阿尔贝都顾问和内核想要逼她逃跑。因为他们认为她一定会使用她的能力从这里传送走,所以便有了这低级的全息剧中才会有的拷打场面,荒谬绝伦的圣天使堡地牢,还有这严厉的审问。只要她还撑得住,他们就不会致她于死地,当她传送离开的时候,内核器械便会在一纳秒内记录下一切,分析她使用虚空的方法,并想办法把她的方法复制出来。内核终将夺回它们的远距传输器,不是通过拙劣的虫洞,也不通过基甸驱动器,而是以一种即时且优雅的方式,而且这种方式要永远属于它们。
伊妮娅没有理睬宗教大法官,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直接朝阿尔贝都顾问说道:“我知道你们的所在。”
英俊的灰衣男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什么意思?”
“我知道内核,物理内核的确切所在。”伊妮娅说。
阿尔贝都笑了,但伊妮娅发现他迅速地朝两位枢机和那个高个神父看了一眼。“胡说八道,”他说,“从没有人类知道内核的确切所在。”
“一开始,”伊妮娅说,她的声音因疼痛而含糊,“内核只是一个飘浮在旧地原始数据网中的短暂实体,当时名叫因特网。接着,在大流亡前,你们将那些磁泡存储器、服务器、磁心存储中枢迁移到了一簇小行星上,它们离你们计划毁灭的旧地很远,沿着一条长轨道环绕太阳旋转……”
“让她闭嘴,”阿尔贝都大叫,他转身朝卢杜萨美、穆斯塔法和奥蒂走去,“她想要岔开话题。这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重点。”
穆斯塔法、卢杜萨美和奥蒂的表情却说明他们不这么认为。
“在霸主的时代,”伊妮娅继续道,她正忍受着痛苦的浪潮,费尽力气集中注意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因此,那只完好的眼皮也在不住地颤动着,“内核做出了一个决定,它们认为应将内核的物理部件分散放置,这实乃明智之举——磁泡存储器矩阵深埋在九个迷宫星球的地下,超光服务器位于鲸逖中心轨道上的大工业中心,内核实体人格在远距传输器的通信带上环游,而万方网通过缔之虚的裂缝连接着这一切。”
阿尔贝都抱起双臂。“满口胡言。”
“但在陨落之后,”伊妮娅继续道,她睁着那只完好的眼睛,用眼神向灰衣男子公然挑衅,“内核开始担心。梅伊娜·悦石对远距传输介质的攻击,给你们造成了中断,尽管万方网的损坏可以修复。于是你们决定进一步将硬件分散下去,增加你们的人格,让基础磁心存储器更加微型化,便于更加直接地寄生于人类的神经网络……”
阿尔贝都背对着她,向最近的尼弥斯魔头打了个手势。“她在满口胡言,封住她的嘴。”
“不!”卢杜萨美枢机命令道,肥硕男子的双眼闪闪发亮,小心谨慎,“在我下令前,别动她一根汗毛。”
站在伊妮娅右手边的那个尼弥斯已经拿起了一根针、一卷绳索。听到这话,这个脸孔苍白的女人停下了手,望着阿尔贝都,等待指示。
“等等。”顾问说道。
“你想让你们的神经寄生方式更加直接,”伊妮娅说,“所以,数十亿内核实体形成了一个个十字形矩阵体,并直接附身在人类宿主上。内核的每一个个体,都有它们各自栖身的人类宿主,并可以将那个宿主随心所欲地摧毁。虽然你们仍旧连接着古老的数据网,以及新型基甸驱动的万方结点,但你们喜欢和你们的食物源尽量接近……”
阿尔贝都仰头大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张开双臂,转身望着三个人类全息像。“太好玩了。”他还在咯咯大笑,“你们精心安排了这场审问……”他扬起修剪过的指甲,指了指整个地牢、天窗,以及绑缚伊妮娅的那个大铁架,“到最后,这女孩竟然开始耍弄你们。真是胡说八道,不过,的确是有趣得很。”
穆斯塔法枢机、卢杜萨美枢机和奥蒂蒙席全神贯注地望着阿尔贝都顾问,但三个全息像都在用手指触摸自己胸膛上的十字形。
穿着红袍的卢杜萨美从无形的座椅上站起身,走到火炉边。全息像真是栩栩如真,伊妮娅甚至能听见主教胸前挂在红丝绳上的金十字架滑荡而过的轻响;那条丝绳由金线编成,末端是一团大大的红金毛绒束。伊妮娅定睛注视摇荡的十字架和完美无暇的丝绳,丝毫不去顾及从残手处传来的剧痛。她能感觉到,那毒物正静静传进她的四肢,就像是慢慢生长的十字形,扩展出它们的肿瘤和线虫细胞。她微微一笑,不管他们对她做了什么,她体内和血里的细胞,永远也不会接受十字形的存在。
“你说得很有趣,但和我们的主题风马牛不相及,”卢杜萨美枢机沉声说道,“你所经受的这一切……”他挥了挥又肥又短的手指,指了指她的伤口和赤裸的身体,就像是对之非常反感,“并不让人愉快。”全息像凑近了些,那双伶俐贪婪的小眼睛紧紧盯着她,“你最要紧的事是回答顾问先生的问题。”
伊妮娅抬起头,看着这个肥硕男子的双眼。“如何不使用远距传输器,就进行传输?”
卢杜萨美枢机舔了舔薄薄的嘴唇。“是的,是的。”
伊妮娅笑了。“很简单,大人。你们只需要学几项课程,了解一下如何学会……死者的语言、生者的语言,学会聆听天体之音……然后享用我的鲜血,或是我的弟子的鲜血,只要他们喝过那杯酒。”
卢杜萨美向后退去,就像是被扇了一巴掌。他拿起胸前的金十字架,举在面前,就像是拿着一面护盾。“亵渎神灵!”他怒吼着,“jesuschrisusesprimogeniusmoruorum;ipsigloriaeimperiuminsaecusaeculorum!”
“对,耶稣基督的确是第一位从死里复活的,”伊妮娅低声道,十字架反着金光,那光芒刺着她那完好的眼睛,“如果你们愿意,应将荣耀权归给他。但是,耶稣的本意,并非是要把人们从死里复活,就像是小白鼠由着思维机器的奇想来……”
“尼弥斯。”阿尔贝都顾问大叫道,这回没人让他收回成命。站在墙边的尼弥斯走到火炉边,伸展开五厘米长的指甲,深深地扎进伊妮娅的眼睛下方,向下耙去,将我爱人的颊骨暴露在刺眼的光线下。伊妮娅痛苦地长叹一声,最后瘫倒在支架上。尼弥斯向前凑去,咧嘴大笑,露出一口尖利的细牙。喷出的气息带着一股腐肉的味道。
“咬掉她的鼻子和眼皮,”阿尔贝都命令道,“慢慢来。”
“不!”穆斯塔法大叫,他一跃而起,冲向前,拦住了尼弥斯。那双全息显像的手已经穿过了尼弥斯的实体血肉。
“先等一下。”阿尔贝都顾问说道,他竖起了一根手指。尼弥斯张着嘴,已经凑到了伊妮娅的眼睛上方,闻言便停了下来。
“这真是太残暴了,”宗教大法官说道,“就像你们当初对我做的那样。”
阿尔贝都耸耸肩。“在当时,我们觉得你需要一个教训,大人。”
穆斯塔法因愤怒而颤抖。“你真以为你们是我们的主人?”
阿尔贝都顾问叹了口气。“我们一直是你们的主人。你们只是一群腐烂的行尸走肉,腐烂的皮囊包裹着猩猩的大脑……一群叽哩呱啦说着蠢话的猴子,打从出生起就开始走向腐烂和死亡的道路。在这个宇宙中,你们所扮演的角色,就是促成更高级的自我意识的产生,那是真正不朽的生命形式。”
“内核……”穆斯塔法枢机极其鄙夷地说道。
“滚开,”阿尔贝都顾问命令道,“不然……”
“不然怎么样?”宗教大法官大笑起来,“不然你严刑折磨我,就像对待这位受蒙蔽的女士一样?或者,你会再一次叫你手下的怪物把我打得奄奄一息?”穆斯塔法挥了挥手臂,穿过尼弥斯紧绷的躯干,又穿过阿尔贝都的实体。宗教大法官哈哈大笑,继而转身望向伊妮娅。“孩子,你反正都是一死,还是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这些没有灵魂的怪物吧,之后我们便可马上让你脱离苦海……”
“闭嘴!”阿尔贝都大叫道,他举起了一只手,就像是举着一只弯曲的爪子。
穆斯塔法枢机的全息像尖叫起来,他紧紧抓着胸脯,在火炉上翻滚,穿过伊妮娅鲜血淋漓的双脚,穿过铁架,又翻滚着越过其中一个尼弥斯的双腿,尖叫连连,最后闪了闪,消失了。
卢杜萨美枢机和奥蒂蒙席望着阿尔贝都,他们的脸上毫无表情。“顾问先生,”国务秘书用一种充满敬意的柔和语调说道,“能允许我花几分钟审问一下她吗?如果我问不出答案,那就请你随便发落。”
阿尔贝都沉着自若地盯着枢机,过了一秒钟,他拍了拍尼弥斯的肩膀,那杀人怪物便退后三步,闭上了张得大大的嘴巴。
卢杜萨美朝伊妮娅伤残的右手探去,似乎是要紧紧抓住它。全息显像的手指像是深深扎进了我爱人碎裂的血肉中。“quodpeis?”枢机低声道。在十光分外,我躺在高重力箱槽中,不住地尖叫,扭动身体,透过伊妮娅的思想,我知道了枢机这句话的意思:你有什么愿望?
“virues,”伊妮娅细语道,“concedemihivirues,quibusindigeo,valeumimpere”
我淹没在愤怒、悲痛和高重力箱槽的晃动液体中,每一秒都愈发地远离伊妮娅,但还是明白了这句话——力量。给我需要的力量,实现我的决心。
“desideriumuumgravees”卢杜萨美枢机低声道。真是一个沉重的愿望。“quodulraquaeris?”还有别的愿望吗?
伊妮娅眨眨眼,从那只完好的眼睛中挤出几滴鲜血,以便更好地看清枢机的脸庞。“quaeroogampacem”她坚定地低声道。我渴望和平。
阿尔贝都顾问又大笑起来。“大人,”他说,语气中充满了嘲讽,“你觉得我听不懂拉丁语?”
卢杜萨美朝灰衣男子的方向看了一眼。“恰恰相反,顾问,我确定你懂拉丁语。瞧,她快要崩溃了,从她的脸上看得出来。但她最害怕的是火……而不是这些畜生。”
阿尔贝都一副怀疑的表情。
“给我五分钟,让我给她尝尝火的滋味,顾问。”枢机说道,“如果我的办法不行,那就让你的野兽来吧。”
“三分钟。”阿尔贝都说,他走回到那个在伊妮娅脸上耙出深沟的尼弥斯旁边。
卢杜萨美朝后退了几步。“孩子,”他再一次用环网英语说道,“恐怕,这会让你感到很痛苦。”他挥了挥手,于是,火炉下的蓝色火苗突然喷出,变成一条火柱,烧焦了伊妮娅被绑住的赤足。皮肤被点燃,变黑,卷曲。地牢中弥漫着一股焦肉的恶臭。
伊妮娅放声大叫,想要挣脱夹子的束缚。但怎么用力都没用。她被禁锢在这个悬吊的铁架上,而现在,那铁架的底部也被火烧得红亮,烧灼的剧痛也随之往上,蔓延到了她的小腿和大腿上。她感觉那儿的皮肤也起泡了。卢杜萨美枢机又挥了挥手,那火柱便缩回到了火炉中,变成了隐约的小火,看上去就像是一头饥肠辘辘的食肉动物,正用幽蓝的眼睛注视着它的猎物。
“先给你尝尝这种痛苦的感觉,”枢机低声道,“不幸的是,一个人如果被严重烧伤,即便血肉和神经都被烧得无法复原,这种痛苦还会持续下去。据说这是最痛苦的死亡方式。”
伊妮娅紧咬牙关,忍住放声狂叫的欲望。鲜血从破烂的脸颊滴下,流到白皙的***上……我曾经捧过那对***,亲吻过,还曾枕在上面入睡。如今,我被监禁在这个高重力棺具中,离伊妮娅有数百万公里远,即将加速至超光速,进入冰冻沉眠的虚无状态。面对这种境地,我只得放声狂叫,怒气冲破了沉寂。
阿尔贝都踏上火炉,对我挚爱的好友说道:“传输走吧,离开这是非之地。传输到劳尔的飞船上,把他从必死之地中解救出来。传输到领事的飞船上,那儿有自动诊疗室,会治愈你的伤口。你可以和你的爱人生活几年,你是想选择这种命运,还是留在这里,等着缓慢而可怕的死亡,而劳尔呢,在另一面同样等待着缓慢而可怕的死亡。你将永远也见不到他,永远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传输走吧,伊妮娅。趁你还有时间,你可以解救你自己,也可以解救你的爱人。再过一分钟,这个男人就会烧掉你的双腿和双手,直至将你的骨头烧成焦灰。但我们不会让你死,我会松开束缚尼弥斯的缰绳,让她饱餐一顿。传输走吧,伊妮娅,马上传输走吧。”
“伊妮娅,”卢杜萨美枢机说道,“esigiurparaus?”那么,你准备好了吗?
“innominehumanius,egoparaussum”伊妮娅睁着那只完好的眼睛,迎向枢机的目光。以人类的名义,我准备好了。
卢杜萨美枢机挥挥手,所有的煤气喷孔都立即射出高高的火焰。火焰吞噬了伊妮娅和阿尔贝都赛伯人。
伊妮娅痛苦地伸展四肢,熊熊火焰吞没了她。
“不,”阿尔贝都在火焰中大叫,冲出燃烧的火炉,伪骨上的合成皮肤也烧掉了,那身昂贵的灰色衣装燃烧着飘向遥远的天花板,顾问的英俊面容也已经熔化到了胸脯上,“不,该死!”他再一次叫道,冒火的手指伸向卢杜萨美的喉咙。
阿尔贝都的双手穿过了全息像。枢机正透过火焰盯着伊妮娅的脸。他举起了右手。“miserecordiamdei……innomineparis,efilia,espiriusancus”
这是伊妮娅听到的最后几个字,火焰已经逼近她的耳朵、喉咙和脸庞。她的头发在火焰中熊熊燃烧,在她眼里,世界已然成了一片明亮的橙色。随着双眼被火苗慢慢烧化,那颜色也慢慢淡去了。
但是,在生命离开她的那几秒钟里,我感受到了她的痛苦。我听见了她脑中的想法,那就像是一声大叫——不,就像是我脑中的一声耳语。
劳尔,我爱你。
接着,炽热的能量膨胀开来,痛苦膨胀开来,她对生命、爱以及使命的感觉膨胀开来,穿越火苗往上升去,就像是烟雾正朝看不见的天窗升去,就这样,我的挚爱,伊妮娅,死了。
就在她死去的那一刹那,我感觉到似乎所有的景象、声音和符号的核心都爆炸了。宇宙中值得爱、值得活的一切,都在那刹那间逝去了。
我不再大叫。我不再撞击高重力箱槽的四壁。我就这么飘浮在零重力之下,感觉着箱槽排尽水,感觉着药物和沉眠通过脐线向我逼近,就像是虫子般落在我的血肉之上。我没有反抗。我已经不再挂怀。
伊妮娅死了。
火炬舰船跃迁进入了量子态。当我醒来时,我已经在薛定谔猫箱的死亡刑室中了。
没关系,伊妮娅死了。
我的牢笼中没有钟,也没有日历。我不知道自己在这种失去理智的状态下度过了多少天、多少星期,抑或是多少个月。我可能连续不睡好几天,也可能连续睡上好几个星期。这事很难讲,也不可能讲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