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丹·西蒙斯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6
|本章字节:11228字
“一硫化物或是多硫化物。”通信志是这么说的。嗯,散射光下的茶色积云,不管是由什么构成的,都被晚霞用锈红色的光芒点亮。亮红的云条和血红的云束从云团中脱离,像是一面面深红的三角旗;玫红的毛状云织出一片卷云天顶,看上去就像是活人血肉中的一条条肌肉;翻涌的积云团白得让我不住眨眼,就像是得了雪盲症;条纹状的金色卷云从湍涌的积雨云塔中泼洒而出,就像是一张仰望天空的白皙脸蛋后飘动的浓密金发。光线越来越暗,越来越华丽,越来越强烈,甚至让我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最后竟变得愈发灿烂。如同上帝之光般的亮丽光线近乎水平地射下,在一根根柱子间燃烧,不时在这里照亮几根,又在那里将别的几根覆盖在阴影下,一路上穿越冰晶云和一条条垂直落下的雨滴,投射出成百上千的简易彩虹和数千个复杂虹霓。接着,暗影从青黑的深渊中上移,将越来越多巨浪般的积云和雨云遮蔽,最后攀进高高的卷云和池塘水波状的高积云中,但一开始,那些暗影带来的并不是灰暗,而是无限多种精细的色调:闪烁的金光化成青铜色;纯白色化成奶油色,接着是深褐色;胭脂红混杂着鲜血般的殷红色,慢慢化成干血状的锈红色,接着褪变成秋叶般的茶褐色。随着垂直的晨昏线在我头顶穿过,小舟的船体也失去了光彩,上方的帆伞也笼罩进了暗影中。这些暗影缓缓地摸向高处——虽然当时我太过全神贯注,没有看通信志,但我肯定,那一定花了至少三十分钟——当黑暗最终爬到卷云天顶的时候,就仿佛有人一下吹熄了庙宇中的所有灯火。
那是日落最令人难过的时刻。
我记得自己当时眨了眨眼,这一切仍旧在头脑中翻江倒海:光、云之影,那些如火焰炙烤般的云团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令人不安的奇异景象。当真正的黑暗降临时,我已经准备好闭目养神一番,整理一下思绪。闪电和极光就是在那时开始表演的。
海伯利安上没有极光——或者,如果有,我也从没见过。但我曾经见过旧地的北极光,当时我正乘着登陆飞船进行环球旅行,在一个曾被称作斯堪的纳维亚共和国的半岛上,我见到了那个景象。它们闪闪发光,沿着北方的地平线起伏舞动,就像是鬼魂舞者的薄纱长袍,令当时观看的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是,这颗行星的极光完全不像旧地那样精细入微。一条条带状的光,固体条纹状的光,像立式钢琴的琴键那样黑白分明,清晰可辨——它们在高高的天空中舞动起来,那个方向,我觉得应该是南方。在我身下的黑暗虚空中,各种颜色的光帘也慢慢闪亮起来:绿色,金色,红色,蓝色。它们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宽,越来越高,最后拉伸开来,和其他跃动的光帘相接,混为一体。看上去就好像这个星球正从闪亮的光芒中剪出一只只纸娃娃似的。就在片刻间,天空的每一部分都活跃起来,舞动着各种各样的颜色带,有垂直的、歪斜的、近乎水平的。云塔又一次现出了身影,数千冷光映射出那些巨浪和三角旗。我几乎能听到嘘嘘的尖厉之声,那是太阳粒子沿着这颗巨型星球周围的巨大磁力线,受着驱赶、往前运动所发出的声音。
我能听到那些声音:哗啦啦、轰隆隆、啪啦啦、砰砰砰,还有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小小的座舱中,我转身侧往一边,笔直往下看去。电闪雷鸣的景象开始了。
小时候在荒野上,我见过无数次雷雨。在旧地上,我、伊妮娅和贝提克经常会在晚上到她小屋外坐着,望着北方山岳上移动的巨大雷暴。但我不曾想过,这世间会有眼前这样的景象。
那深渊——这是我前面用到的称呼——跟黑色的地面毫无差别,遥远得令人发笑,想想便应是一片巨压和酷热之地。但是,现在那深渊中满是光芒,闪电从一处可见的地平线跳到另一处,就像是一连串核弹发生了爆炸,我目睹着这光亮与轰鸣声的链状反应,不由得在心中想象,整个半球的城市都在这片光海中毁灭的景象。我紧紧抓住小舟的一侧,心里念着一些安心的话语,希望这风暴离我有几百公里的距离。
但闪电却沿着高耸的积雨云爬了上来。一阵阵白光开始和成片的五彩极光相互较量。一开始,雷声是亚音速,声音很轻,但非常可怕,之后变成音速,非常响,更加可怕。在突如其来的下降气流和如升降机般飞快的上升暖气流的作用下,小舟和帆伞摇晃起来。我使出全身力气抓住小舟两侧,对着上天念叨,暗自希望自己看到的并不是真的。
接着,闪电开始在云塔之间闪现。
通信志评估过这个地方的大小,我自己也做过推理——这里的大气层深达数万公里,地平线非常遥远,从我这儿到日落之处,可以扔上好几十个旧地和海伯利安。但是,那一道道闪电束最终让我确信,这个世界是为巨人和神只打造的,并不适合人类。
那闪电比密西西比河还要宽,比亚马孙河还要长。那两条河我都见过,而这些闪电束切切实实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完全明白。
我弯腰蹲坐在小座舱中,就好像如果这艘飞翔小舟被闪电束击中的话,这动作能帮上一点忙似的。我胳膊上的汗毛都竖立起来,脖子和头皮有一种缩紧的感觉,我意识到,原因正在于此——我的头发肯定就像一窝蛇,在那里扭动。通信志的触显面板上正闪动着超载警报,它很可能在朝我喊话,但是在那暴虐的漩涡之中,就算是激光炮在我耳边十厘米外开炮,我也听不见。热气流和内爆的低压气体捶打着我们,帆伞上下起伏,撕扯着吊索。有一次,一道闪电忽地炸下,让我失明了片刻,小舟踏着它的尾巴,往上一荡,甚至超过了水平线,高过了帆伞。我觉得吊索马上会支撑不住,我和小舟将会掉进帆伞和那一堆吊索之中,接着往下掉上几分钟——或者几个小时——最后,压力和巨热会结束我的惊叫。
小舟荡了过去,接着又荡回来,就像是一条发狂的钟摆,但始终位于帆伞下。
身下的雷暴横冲直撞,一束束链状闪电在一座座云塔中向上跃动,灼热的闪电束在巨塔间纵横交错,就像是狂暴大脑中的一个个神经元,正在发射蛛网般的电冲,除此之外,许许多多球状闪电和链状闪电竞相从云层中挣脱了束缚,浮在了小舟所在的黑色天空中。
我注视着身下不到一百米外的一条漂泊的球状电束,它正波动着,翻涌着,大小跟一颗圆形的小行星差不多——一颗电子小卫星。它发出的声音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但是往事不请自来,从天而降,我想起自己曾有一次身陷天鹰大陆的森林大火中,想起了五岁时,曾有龙卷风刮过原野,在我们的旅队头上掠过,想起等离子弹在冰爪的蓝色冰川上引爆。但是,这些记忆即便全都合并起来,都不及眼前的这场能量风暴,它们正在小舟下翻滚,就像是蓝光和金光构成的失控巨石。
风暴持续了八小时之久,之后的黑暗又延续了八小时。我在头一个八小时里活了下来,在后一个八小时里睡了一觉。当我醒来时,身体还在颤抖,口渴难当,脑中徘徊着光和声的梦境,耳朵也暂时没恢复过来,很想撒泡尿,但却担心跪起来的时候会不会掉出座舱。此时,云柱已经取代了昨晚的庙宇巨柱,晨光已经将它们的另一侧涂上了光彩。日出比日落朴素一点:璀璨的白光和金光从卷云天顶开始,顺着积云和雨云往下爬,一直爬到我这一层,而我正在这里冷得簌簌发抖。我的皮肤、衣服和头发都湿了,在昨晚疯人院般骚乱的某个时刻,天上下过雨,而且还下得很大。
我跪到垫着软垫的船体上,左手紧抓着座舱的边缘,在确信小舟的晃动已经较为平稳时,便开始解决正事。在晨光下,金色的细长水流闪闪地发着光,坠入无垠的深渊。那深渊再一次变回高深莫测的黑紫色。我的后背下侧有些隐隐作痛,让我想起前几天的肾结石噩梦。现在看来,那段时日似乎已经恍如隔世,离我非常遥远了。啊,我想道,要是现在再尿出一颗小石子,我可抓不住它了。
我扣上扣子,坐回到座舱里,试图伸伸坐麻了的双腿,但我必须小心不让自己掉出去,心里琢磨着,自从昨晚上被吹得不知所终后——就好像我本来有前进方向似的——在这无垠的天空中,我到底该上哪儿去找远距传送环呢,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孤单。
有活物正从深渊中爬起,并在我的四周打转。
起先,我只看到一只生物,而且不知远近,无法判定这位访客到底有多大。这东西可能只有几厘米长,离我这艘飘浮的小舟大约几米的距离;也可能长达数千米,离我非常非常远。接着,这生物游到了远处的云柱和更远处的积云塔之间,我终于意识到,几千米长是更加合理的猜测。随着它游近,我看见它身边还有无数小家伙,正跟着它一起穿越晨光下的天空。
在我尝试描述这个生物之前,我必须先说一句,人类在这条银河臂扩张的历史中,很少有这方面的记载,让我们有充分准备可以描述这些大型异星生命体。大流亡期间及之后,人类探索并开拓的几百个星球上,发现的大多数土着生命都是植物,要么就是一些非常简单的生命体,比如海伯利安的辐射蛛纱。那些进化了的大型动物总是很快地被捕杀殆尽——比如说无限极海的灯嘴鱼,或是旋转星的泽普棱。通常的结果是:这些星球只有很少的一些土着生命形式,而大多数都是经由人类改变的物种。人类改造了这些星球,以原始dna形式带来了他们的细菌、蚯蚓、鱼、鸟和陆地动物,等等,将早期种舰中的晶胚解冻,并在随后的扩张中建造起育饲工厂。结果就会导致一种与海伯利安相似的生态——本地的植物群落蓬勃生长,比如特斯拉树、茶马树、堰木,本地幸存的昆虫活跃在其中,而与之共存的,则是慢慢兴盛的从旧地移植过来的植物,还有一些经过生物剪裁的变种,比如三枝杨、常蓝植物、橡树、绿头鸭、鲨鱼、蜂鸟、鹿。也就是说,我们并不习惯见到异星生物。
而这些从深渊中爬起来见我的,是如假包换的异星生物。
最大的那只让我想起了乌贼,那又是一种来自旧地的物种,它们在海伯利安大南海的温水湾中非常兴旺。眼前的生物很像乌贼,但它几乎是透明的,内脏清晰可见。它正不断地悸动,时时刻刻改变着形状,就像一艘星舰正在向战斗状态形变,我也因此很难判定到底哪里是体内,哪里是体外。它没有类似头的东西,就连如同乌贼般、可以称作头的扁状附件也没有,但我能辨认出好几条触手,不过,对于这些不断摇摆、收缩、伸展、颤抖的附肢,也许用“复叶”或“丝蕊”称呼它们更加合适。这些丝蕊不仅存在于那苍白透明的体内,在体外也有,而且我也无法确信,这生物在空气中的运动,到底是因为那些丝蕊的摆动,还是这巨型乌贼收缩扩张喷射出的气体所致。
我看过一些古书,也听过外婆的解释,我记得,旋转星上的泽普棱从外表看更加简单——这是一些飘浮在富含氢、氨、甲烷的旋转星大气中的巨型水母,拥有小气艇状的气袋,或是长着美杜莎般头发的气囊,里面容纳着氢气和甲烷的混合物,这些气囊储存大量氢气,并以此进行新陈代谢。我绞尽脑汁回忆起,泽普棱以一种大气浮游植物为食,后者飘浮在有毒的大气中,就像是多不胜数的空中甘露。在旋转星上,没有任何食肉动物……直至人类乘着浮空深潜器去那里开采稀有的气体。
随着这乌贼似的生物朝我靠近,我终于看清了它那错综复杂的内脏:一个个不断脉动的器官的苍白轮廓,一圈圈像是肠子的东西,一些可能是进食细丝的东西,一些或许用来繁殖和排泄的管道,还有些可能是性器官或是眼睛的附件。它无时无刻不在收拢,缩回弯曲的丝蕊,压缩空气前进,然后再度充分伸展开触手,完全就像在清水中游水前进的乌贼。它的长度达五六百米。
我开始留意到一些别的东西。在乌贼鱼的四周,簇拥着成百上千圆盘状的金色生物,大小不一,最小的大概只有我的手那么大,最大的大过巨型河蝠鲼(就是海伯利安上用来推动驳船的动物)。这些东西同样近乎透明,但体内布满了一种暗淡的绿光,可能是一种惰性气体,在这种生物自身的生物电子场的作用下,被活化至荧光状态。这些东西在乌贼鱼的身边成群游动,似乎时不时会被某种腔口吞没或吸收,只不过一会儿之后又从***现。我不敢断言是乌贼鱼在吃这些浮游的圆盘,但有一次,我的确看见乌贼的内脏内有一些暗淡的绿光般的东西在移动,就像是透明血管中的血小板,朦朦胧胧的。
这怪物和它那群同伴游得离我更近了,同时还在往上升,最后,阳光照过它透明的身体,将影子投在我的小舟和帆伞上。对于它的尺寸,我得再往上加一点——它绝对有一千米长,当伸展至最大状态时,宽可达三百米。现在,那些有生命的圆盘已经浮在了我的两侧。我能看见它们正一面旋转,一面蜷缩,跟蝠鲼一模一样。
我拿出阿棱给我的钢矛手枪,咔嗒一声按开保险装置。如果这头怪物攻击我,我会马上把半盒钢矛弹朝它苍白的身体发射进去,希望这透明的表皮就像看上去一样薄弱。不管这东西利用了什么上升气体使自己浮在这条氧气层上,也许我有机会把它戳破,让那些气体泄露出来。
就在这时,那怪物如九头蛇怪般的丝蕊突然朝四面八方伸了出去,其中一些差一点碰到我的帆伞。我意识到,这怪物只须甩一甩其中一条触手,就可以马上毁掉我的船帆,我根本来不及动它半根汗毛,甭提戳破它了。我等在那里,半含期待,觉得自己随时会被拖进怪物的胃里——如果它有胃的话。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我的小舟正向可能是西方的那个方向飘去,帆伞在热冷空气的作用下忽升忽降,云层高耸在我四周,乌贼鱼和它的同伴——我毫无根据地认为它们是寄生虫——位于“北方”,也就是上方,始终在水平方向上和我保持几百米的距离,垂直也大约有一百米的距离。我琢磨着,这怪物这么跟着我,是不是出于好奇,或是饥饿。我很纳闷,不知道它身边飘浮的那些绿色血小板会不会突然朝我发起攻击。
但我什么也做不了,只好把没啥用处的钢矛枪放到大腿上,从背包中拿出最后几块饼干啃了起来,又从水瓶中喝了点水。补给水已经维持不了一天了,我骂了自己一句,昨晚上那场可怕的风暴发生时,我竟然没想起来拿瓶子接点雨水,不过,我并不知道这个星球的水是不是可以饮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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