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华团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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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逢春拒婚
“三夏”和“三秋”之间是相对的农闲季节,县上组织的“路线教育工作队”进驻部分生产大队,进行“基本路线教育”。冯乾坤书记亲自担任驻雷庄大队工作队队长。
工作队进驻,先进行宣传动员。冯乾坤第一次召集大、小队干部开会就批评说:“雷庄大队在公社干部眼皮底下,咋一点政治气氛都没有?整个村庄基本没有醒目的标语口号,黑板报不知道啥时候出的,雨淋得看不清写的啥。应该马上动员起来,弄些新的,营造必要的政治气氛。”干部听了冯书记的话闻风而动,像赵逢春这样有点文化的年轻人马上有事干了。
他被大队团支部临时抽调,拿喷雾器到处给墙上喷标语,内容是“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等等的毛主席语录。三队队长何忠孝说:“逢春你给咱队多喷几条。”于是逢春把本队能喷字的墙都喷上了,饲养室院墙上喷了“牛,这是农民的宝贝”,育红苕苗子的四方坑附近墙上喷了“红薯很好吃,我很爱吃”。逢春突然想起前年冬天开会成立农田基建青年突击队,何蓉蓉曾在他耳边怪声怪气地念这两条语录,讥讽大队干部郭佑斌,他的心像被针扎了,摇摇头,长叹一口气。
紧接着工作队召开社员大会,部署动员“基本路线教育”。冯乾坤讲话:“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毛主席还教导说,‘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工作队这次来,要发动群众抓革命促生产,推进学大寨运动深入开展,落实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的伟大教导。对于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凡是不老老实实接受改造的,一律进行批斗,监督劳动,以观后效。
但这些不是工作重点,我们主要的任务是啥呢,是发动群众检举揭发,看看大队和各小队干部有没有继续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有没有‘四不清’多吃多占的人,大队干部是重点。”
会后,社员议论纷纷。
“你看你看,运动又来了。”
“毛主席的政策就是这,要不了多长时间就发动群众整干部。谁要敢胡日鬼,贪污,‘四不清’,肯定招祸哩!这回不知道哪个瞎熊又要挨挫!”
“郭佑斌本来也不是啥好熊!”
果然,工作队进驻时间不长,郭佑斌等人被查出有私分储备粮的问题。一时间,大队干部除了老辛,其他人都灰头土脸的,惶惶不可终日。
原来大队干部由郭佑斌作主,瞒着正直厚道的老辛,私分了两千斤储备粮,每人分得200斤到400斤数量不等的粮食。这件事揭露出来,整个雷庄一片哗然。
“他妈日的,咱一天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婆娘娃喝稀的都不够,这些干部,好几百斤粮食就敢往屋里拿?狗日的胆太大了!”
“你看你看,就是要整治哩,不整,就有人敢胡来。”
“看这些熊吃进去咋个‘把’出来!”
第三生产队会计何希年也因为私分储备粮被卷进去了。原来,把各小队的储备粮抽调一部分由大队统一保管,这主意正是何希年向郭佑斌建议的。大队设置粮仓,为郭佑斌等人贪污储备粮提供了方便,私分的时候,郭佑斌想到了对他忠心耿耿的何希年,让人给扛了一口袋粮食,130余斤。
而揭露私分储备粮的,却是郭佑斌选定的大队保管员,他的一个远房侄子。这小伙在“路线教育工作队”进村以后迫于舆论压力,主动向工作队交代问题,把自己所得的200斤粮食做了退赔。
“怪不得何希年跟在郭佑斌尻子后头,像条狗,弄了半天,舔尻子有好处呢。乖乖,一桩子粮食,好吃难消化咯。”三队社员议论说。赵逢春知道何希年也栽了,心里觉得这是报应。
工作队责令郭佑斌在社员大会上公开检讨。郭佑斌念检讨书的时候结结巴巴,不像以往讲话夹了那么多的“咹”,站在台上满头虚汗,脸一会儿像猴尻子,一会儿像黄表纸。工作队长、公社书记冯乾坤当场宣布,郭佑斌和其他几个大队干部停职检查,听候处理,大队革委会的工作暂由老辛主持,第三生产队会计何希年被撤职。冯乾坤讲话说:“这件事充分说明阶级斗争的长期性、复杂性,充分说明进行基本路线教育的重要性、必要性。工作队希望广大社员群众继续大胆检举揭发,举报的问题只要属实,工作队一定会给社员群众一个说法。”
储备粮事件之后,通过群众检举揭发,还发现了大队、小队干部诸如从大队果园提回家一篮子苹果、买本队的猪娃少交几块钱等等问题,凡查证落实的当事人都做了退赔,退赔的同时也丢了脸面。路线教育工作队的工作成果让社员群众兴高采烈,干部却弄得人人自危。
有一天大队团支部开会,工作队长冯乾坤到会讲话,号召雷庄广大团员青年要坚决拥护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积极投身“三大革命”运动,支持社会主义新生事物,在阶级斗争风浪中锻炼成长,尤其要在农业学大寨中发挥生力军和突击队作用。开完会,冯乾坤把赵逢春叫到工作队办公的地方,说:“逢春,你代我问候你爹你妈你爷你奶。这回我的身份是工作队长,和平常不一样,到你屋里去不方便。另外我想提醒你,路线教育工作队驻在雷庄这段时间,你表现积极些,对你有好处。我听说你上中学语文学得好,爱写文章,你为啥不编些快板、对口词、三句半啥的?内容要突出歌颂社会主义新生事物。农业学大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合作医疗赤脚医生,工农兵占领上层建筑,革命样板戏等等,都可以歌颂嘛,编得不好也不怕,只要勇于创造,大胆实践,就能不断进步。编出来写到黑板报上,也可以排演。要么你写出来直接交给我,我安排叫他们排演。
事情做好了,既为革命事业做贡献,也能让大家都知道你。”冯乾坤一席话说得逢春心里热乎乎的,他正愁工作队进村开展基本路线教育,自己不知道该干啥,能干啥,冯书记的话指点迷津,让他茅塞顿开。
过了不久,村里醒目地方的黑板报都登了赵逢春的“作品”,不仅有对口词、快板、三句半,还有充满豪言壮语的诗歌。内容正是冯乾坤要求的,以歌颂社会主义新生事物为主。逢春把在石川水库劳动的感受也写成组诗《放歌石川河》,其中有一首《凿隧洞》是这样写的:“大锤飞,叮当响长钎舞,火星溅大山腰里凿隧洞青石板上打炮眼急令群峰让道手牵碧水上高原迎来麦浪滚滚五洲四海红旗展胸怀朝阳斗志旺日掘进尺三丈三大吼一声‘加油干’不达目的非好汉!”
村里人看了逢春的“作品”,有人说写得好,也有人说净是口号。冯乾坤在大会上表扬说,团支部黑板报办得好,特别是自主创作的小节目、小诗歌好,逢春听了很兴奋。晚上回到家,父亲说:“逢春呀,这回路线教育工作队来,说不定是个机会,你要好好表现,要揣摩冯书记是啥意思,多做些工作队满意的事。不过也要小心谨慎,无论做啥事都不能叫社员反感。乡性人缘好不好,多数情况下看大家的口碑哩。”逢春睡到炕上一想,觉得父亲说得有理。后来他做事情更沉稳,尽量避免出风头。
“逢春呀,你该问个媳妇了。”母亲多次念叨说,“刘家大队你老姨说了好几回,她村里有个女子人品好,做活麻利,不行的话你和那女子见个面?”
与何蓉蓉正式分手以后,逢春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婚姻问题究竟该咋办,他一时间没了主意。他认为找对象似乎应该和前途出路联系起来,但眼下前路迷茫,所以订婚也好像失去了明确的目标。再说,柳雅平、何蓉蓉相继离去给他带来的心痛尚未痊愈,再谈订婚实在没有心情。
“妈,不急。”逢春说。
“村里像你这年龄的小伙都订婚哩,该订了。唉……”母亲长叹一声,表示心情急切。
“妈你叫我想想,不要太着急。”逢春心平气和劝慰母亲。
尽管逢春一再拒绝相亲,有一天适逢雷庄有集会,奶奶的堂妹——刘家大队的老姨还是把一个高挑个儿、长辫子女子领到他家来了。
“清竹,我上会(赶集)来了。热的,到你屋里喝些煎水。”老姨说。
老姨向清竹使眼色,示意她领来的女子正是要介绍给逢春的对象。
“我没给女子说到你家来,我说到一个亲戚屋里喝水。”老姨扒在清竹耳朵边悄声说。
逢春母亲立即对这女子多了几份热情,从柜子里把平时舍不得用的白糖拿出来,给老姨与那女子弄水喝。
“女子,你叫个啥?”清竹问。
“巧珍。”女子回答说。天热,她脸蛋红扑扑的,微露羞涩。
“哦,巧珍。你是不是阴历七月七生的?”
“是的。”女子捂着嘴笑了。
“姨,你不走了,还有这女子。我给咱擀面,吃凉面,这热的天。”清竹说。
“我要回去哩。随便在旁人屋里吃饭,我妈知道了还不把我骂死!”巧珍说。
“这女子!我的亲戚嘛,咋是旁人?咱在这儿吃一碗凉面,再回去。
这阵日头正残火哩。”老姨说。
那段时间,逢春在生产队砖瓦窑倒砖坯,回家来吃饭,光脚穿着黄胶鞋,裤腿儿绾在半腿,衣服上净是泥点子,满头汗渍。他一进门,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从未谋面的姑娘,突然间与他四目相对,逢春一下脸红了,为陌生姑娘看见他并不美好的尊容而窘迫。
“逢春回来了?赶紧洗手洗脸,咱吃饭。屋里有客人哩,你老姨,还有这女子叫个巧珍,饭都做好了。”清竹看见儿子回来,更加手忙脚乱,掩饰不住紧张和激动,“哎呀,逢春,你爹也回来了,你看巧不巧!”清竹因为高兴语调提高了许多。
百谦回雷庄给安家河水库买东西,恰好这阵儿进了家门。
“今儿屋里咋这么热闹,这女子是?”百谦问。
“这是巧珍,跟刘家村姨一搭里上会来的。”清竹说。然后她把丈夫和儿子叫到逢春住的小窑洞,悄声说,“这就是他老姨要给逢春介绍的对象。
她没给女子明说,光说到亲戚家喝水,我把她俩留下吃饭哩,你爷父俩看咋像。光看就是了,啥话都甭说。”
“妈,你看你。”逢春有点儿抱怨的意思。
“逢春你甭言喘,你老姨也是好心。咱看一下怕啥?成就成,不成就不成,没事。”
听母亲这样说,逢春不吭声了。
老姨和巧珍走后,父亲说:“我看这女子长得不算好看,也不难看,订不订逢春你自己拿主意。我和你妈再打听打听,看女子有啥毛病没有,再看她大她妈为人好不好。”
“爹,妈,咱不着急成不成?要打听也行,叫我再好好想想。”逢春说。
“对嘛,就是叫你好好考虑考虑。”
自从巧珍来过之后,老姨几次三番带话给清竹,问愿意不愿意把那女子给逢春当媳妇。清竹看逢春不在乎甚至不乐意的样子,只好回话说等一等再等一等,弄得老姨很不高兴。
过了不久,大学放暑假,逢春的好朋友马立忠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退婚,闹出很大风波。他的未婚妻党慧芳倒没有闹,只是哭哭啼啼不吃不喝不睡,很委屈的样子。她的哥哥嫂子们却不干了,带一帮人打上门来,把马家砸得一塌糊涂。马立忠父亲老泪纵横跪下求饶都不行,马立忠被打得卧炕不起,家里的粮食被党家人装口袋拿走了,猪圈一头半大壳郎猪也被抓走,整个家像遭劫了一般。
逢春听西皋镇的同学说了这事,抽时间去看马立忠。马立忠仍躺在炕上,眼睛周围青肿,脸上有被女人锐利指甲抠出来的印子,看见逢春他强撑着坐起,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哎呀,这么严重!胳膊腿,内脏,有啥毛病没有?”逢春坐到炕棱板上问。
“我感觉没事。也没到医院去检查,没脸见人了。”马立忠说。
“你上学走的时候,不是说要‘过礼’、‘扯布’哩,和党慧芳都睡到一搭里去了,念了一学期大学,咋又退婚哩?”
“唉,一言难尽。”马立忠长嘘短叹,“逢春你不知道,进了大学门,才知道咱以前‘努’到村里,天地是那么狭小,眼光是那么短浅。我觉着,咱这一辈再不能像老辈人那样永远‘努’到黄土窝里,订个农村媳妇,根还是扎到黄土地里去了。要么一个城里一个乡里,两地分居,没有共同语言不说,连晚上睡一个被窝的权利都丧失了;要么大学毕业回乡,甭说回到村里,就是回到公社、县里,学的东西根本用不上,大学白上了。反正出去一看,我再也不甘心老婆孩子热炕头这种生活了。”
逢春点点头,他觉得马立忠说的不无道理。
“逢春,我给你说实话,上了大学,进了西安,你看城里那些女子,腰是腰胯是胯,走过来风摆杨柳,真正婀娜多姿,脸蛋白是白红是红,皮肤细腻的,你都不知道拿啥抹哩。回过头来再看村里的婆娘女子,太不顺眼了,就像党慧芳,上下两头亭,跟个桶一样,看脸蛋肿眉实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马立忠大发感慨说。
“嗨!”逢春朝马立忠腿上捶了一拳,疼得马立忠“哎哟”一声:“你打我咋哩?”
“人家说‘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你进城才半年,咋变得这么快?我给你讲个故事,说有个小伙儿在西安城里念书,回到村里故意撇洋腔说醋熘普通话,问他大说:‘爸爸,这地里红秆儿绿叶开白花儿的是什么植物呀?’他大气得照准小伙脸几个‘批耳’,打得他眼冒金星,赶忙讨饶说:‘大呀,大呀,你把我咥日塌到荞麦地里了!’你就跟那小伙儿一样。”逢春说。
“嘿嘿,你是故意编排我哩。这不,我已经叫人‘咥日塌’了。”马立忠苦笑着,“不过我不后悔,长痛不如短痛。退了婚不光对我是好事,对党慧芳也是好事。她寻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俩人相亲相爱、耳鬓厮磨过一辈子,不见得不幸福,要是跟上我,她注定一辈子没有幸福可言。你想想,我说得对不对?逢春,我真心实意劝你,先甭急着订婚,甭像我一样弄下后悔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