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华团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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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有点骄傲
何拴牢找顺车把赵逢春遭遇火患的自行车给带了回来。百谦将烟熏火烧的痕迹擦拭一番,给车子后轮换了新胎,前轮从修理门市部弄一只旧胎安上,整个看上去又是可以骑行的交通工具了。
“没事,一样骑。”父亲乐呵呵地说,有安慰儿子的意思。
逢春每每看见这骤然破旧斑驳的自行车,总能勾起对石川水库的种种回忆。高中毕业一年半,当社员的时间不是很长,但经历的事情却不少。
生生死死,血与火的考验,都遇到了,不仅身体和筋骨受到磨炼,思想意志也经受了洗礼。相比较而言,两次去石川水库的经历尤其惊心动魄,难以忘怀。回家时间不长,身体内部伤筋动骨的病痛还在,水库工地各色人等的音容笑貌还在,只要一闭眼,那里的生活环境劳动场景总会浮现出来,伸出双手掌心的厚茧都是在那里磨砺出来的!仔细想想,假如用身体承接“空中飞人”被砸死或者被黄土捂死,世界上就没有我赵逢春了,这种可能性是现实存在。再比方说,挖竖井时被数百斤重的土筐砸得脑袋进了腔子,或者用手抓飞速滑下的绳索被带得掉进井里,都会有生命危险,都有告别人间灰飞烟灭的可能性!人的生命说脆弱就很脆弱,说坚强也很坚强。在父母双亲眼里自己还是孩子,但经历了数次生死考验和许多苦难磨砺的孩子,再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孩子。如果说以前曾多次有过“长大了”的感觉,那么在石川水库的种种经历足以让即将年满20岁的逢春骄傲地告诉自己:你是一个大人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赵逢春这一生会不会有大造化、大发展?即使没有大的福分,仅有这些生与死、血与火的经历和考验,难道不也是人生一笔最大的财富吗?有了这些磨炼和考验,今后人生路上所能遇到的坎坎坷坷、乃至种种磨难,都可以不在话下,都可以坦然面对从容应付,至少迎受考验、涉难过关的能力和以前相比绝不可同日而语。这就够了,足够了。
经过了石川水库工地的一番历练,年轻的逢春对人生作了严肃认真的阶段性总结。付出是值得的,辛劳是值得的,牺牲是值得的,伤筋动骨也是值得的。这就是结论。用得着再想什么荣誉、表彰奖励等等虚幻缥缈的东西吗?用得着再抱不切实际的幻想、自寻烦恼庸人自扰吗?不用了,这些东西绝对用不着!逢春因为前些天种种多余的、占据整个头脑的、孩子气的想法感到羞愧。他想起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他觉得自己和毛主席所说的这种人越来越接近了。
一种崇高感在年轻人心底里油然而生。
从雷庄小学传来消息,逢春曾经代替教课的王老师调公社初级中学任教,小学需要补充一位民办教师。民办教师和一般社员比,不管刮风下雨天天能挣工分,每月还有五块钱的补贴(小学民办教师最高补贴可拿到7元,中学民办教师每月补贴15元),寒暑假照样有报酬,一年四季坐在凉房底下不晒黑脊背不下死苦,所以当民办教师是有文化的乡村青年理想的归宿之一。回乡知识青年除了少数人当兵或被推荐上大学之外,他们不能像插队知青那样返城安排工作,看不到更多跳出“农门”的希望。
“你想不想当老师?正式的。”老辛专门来到家里征求逢春的意见。老辛是大队革委会副主任,“文革”前的老支书,“文革”中也曾经被斗,后来平反了,继续当大队干部,大家仍习惯于称他“辛支书”。老辛与逢春的父辈私交甚厚。
“我?想是想,当不上嘛。”逢春思索着说。
“我说真的哩,娃,不耍笑。王老师马上到中学去,小学要增补一个民办教师。你当过代理教师,学校的人说你灵性,课教得好,咱争取一下,说不定能成。百谦你看哩?”老辛说。
“我看啥哩嘛,你是娃他伯,就看你给咱娃鼓劲不鼓劲。”百谦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能不给咱的娃鼓劲?问题是如今大队的事我说了不算,郭佑斌那几个胡日鬼的掌大权。我今儿来给你爷父俩透个消息,你要想些办法,最好寻公社冯书记,叫他给郭佑斌打招呼,他说话管用得很。另外,学校的校长、主任有建议权,最好给杨校长送点东西,那是个爱吃黑食的人。”。
“谢你了,辛支书,你说的都对,我能想办法一定想办法。大队干部里头全凭你哩,郭佑斌那几个跟我心里有疙瘩,我不求他的。”百谦说。
老辛走了以后,逢春的父亲眉头紧皱,不住叹息。
“爹,你甭熬煎,如果学校有建议权,我估计校长、主任能推荐我。”
逢春想起他离开学校时,大家都很惋惜,老校长曾多次说要向大队干部请求,把他弄到学校来当正式民办教师。
“你年轻,想事情简单,那些人不像你想得那么好。”百谦仍然忧心忡忡。
“没事,实在不行我继续当社员就是了。”
“我和你妈不情愿叫你一辈子打牛后半截。”
“当不成老师也罢,我想上大学。”
“上大学也不容易,要推荐哩。唉……”父亲想了想说,“不行的话我去寻杨校长,给他说一下。”
“唉,你这人我知道,一辈子不情愿求人。”清竹说。
“没办法咯,为了娃的前途。”
“你不给人家拿些东西?你没听辛支书说,杨校长是吃黑食的。”
“拿啥哩?不拿,惯下他的毛病咧。”
“就是的,不拿。成就成,不成算了,我还是想推荐上大学哩。”逢春说。他觉得自己在水库上干活很努力,而且救人负伤,公社书记和水库总指挥说这是英雄行为,难道这些因素推荐上大学时不起一点儿作用?
借星期六晚上杨校长在家,百谦去找他,想通融一下儿子当民办教师的事。
“嘿哈,逢春他爹,你来了。”杨校长哼哼哈哈向百谦打招呼。这个人很奇怪,和人说话的时候满脸笑意,等到话音一落,表情瞬间消失,立即变成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比戏剧舞台上的变脸还快。杨校长是本村人,装束很朴素,黑色老布对襟棉袄,一副老式黑框眼镜架在鼻梁偏下的位置,看人从镜框上方去看,样子有几分滑稽。
主人的寒暄给百谦的感觉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虽然在杨校长家的太师椅上坐下,但很局促。
“杨校长,我听说咱学校要进个老师,有没有这事?”百谦问。
“嗯,嘿哈,有这事,你消息还怪灵通。你的意思?”老校长的表情随着他的话音起落收放自如,让百谦很不适应。
“我是说,逢春在咱学校当过代理教师,你看他……”
“哦,逢春啊,逢春不错。他在学校干了那么几天,干得不错,不错。”杨校长打断百谦的话,肯定了赵逢春代理民办教师干得好,然后话头一转,“不过,学校进人我说了不算,是大队干部的事。你甭看我是校长,选老师还是大队那些当官的说了算,嘿哈,我真个管不了这事。”
“嗯,这我知道。我只是说,你要能帮忙,给咱说个话,推荐一下逢春。”
“嘿哈。嗯,嗯。”
“杨校长,你给我个痛快话,这忙能帮不能帮?”
“嘿哈。嗯,嗯。”
百谦受不了杨校长的哼哼哈哈,很快告辞出来了,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逢春,你甭抱多大希望,我看杨校长不办事。”百谦对儿子说。
高中同学听说逢春在石川水库负伤了,马立忠等一伙人专程来看望他。
“哎,伙计,你给我说实话,到底咋受的伤?”马立忠直愣愣盯着看了半天,看得逢春有点发毛,“我听到的说法完全不一样咯。”
“咋哩?不就受了点儿轻伤嘛,难道还有人在背后说我哩?”逢春轻描淡写。
“嘿嘿,说你的人多了。有的说你舍己救人,跟王杰、欧阳海、刘英俊差不多,有的说你瓷得跟砖头一样,硬往危险处跑呢,还有人说你想出风头当英雄,没当成反而落下残疾了。”
“还有这么多说法?”逢春露出一丝苦笑,“我真瓷得跟砖头一样,不光弄成了伤号,还弄不清咋受的伤,更弄不清为啥要受伤。”
“当时你是不是硬往危险处冲哩?”
“当时看着空中有个人飞起来往下跌,至于那些石头疙瘩土块子,我就像没看着一样,我伸出胳膊接那个人,他把我压倒了,就是这嘛。”
“哎,按你说的,这真正是舍己救人。”女同学刘金芳说。
“水库上领导眼窝瞎了,咋不知道给你弄个英雄模范啥的?”性格直爽的王长有说。
“水库总指挥姓潘,是西皋镇人,他想给我弄个大家伙荣誉哩,我公社冯书记也这样想,可惜最后没弄成。”
“没弄成?县里不批准?”
“不知道。”
“你看这是啥毬事!要是弄成了,你不光能得奖,还能成名人哩,说不定还能当干部,能把你推荐到哪个大学念书去哩。”马立忠分析说。
“逢春可不敢成了英雄模范,到那时候他是名人,不认得咱这些人了。”刘金芳笑着说。
“他敢!逢春要装不认得咱,我把他皮揭了!”马立忠说。
“这事情没向了?”王长有问,“你治伤看病要花钱,谁给的?”
“不知是公社还是水库上给了,反正我屋里没出钱,养伤期间还给我记工分哩。”
“哦。这也算照顾你哩,不像刘见旭,伤了白伤了,死了白死了,农村人的命本来不值钱。”马立忠感慨说。
“咱要是一辈子生活在农村,咱的命也就不值钱了?”刘金芳摇摇头。
“可不是咋的!去年冬天当兵的同学弄了个好事,咱是‘文革’以来的首届高中生,文化程度高,到部队上发展前途很大。推荐上大学,每年全公社不过一两个,最多两三个人,除了这,咱还有啥出路?多数人只能一辈子当社员,农民能是啥值钱命?”王长有发表他的看法。
“要是不念高中,早早当农民,这时候早服下了,也就死心塌地了。
当农民没啥了不起,咱祖祖辈辈不也过来了?问题是念了高中,说有文化吧肚子里墨水不多,说没文化吧又有些,正好弄得人心痒痒,不甘心一辈子打牛后半截。有时候看村里的人格格不入,总觉得自己有文化,实际上干农活儿咱还不如人家,要么毛主席叫咱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哩。把人弄得不上不下,吊到半空哩,难受得跟啥一样!”马立忠说。
“哎,逢春你不知道,潘霞当民办教师了。他爸把大队主任缠得不行,主任走到哪达他跟到哪达,吃饭睡觉都不得安宁,一遍又一遍问人家潘霞当老师为啥不成?把主任缠得没办法,真个叫潘霞当老师去了。”刘金芳向逢春报告潘霞的情况。
“哦。”逢春听了陷入沉思。
“潘霞当老师也就当了,潘立俊也能当老师?潘立俊和咱同班,学习狗屁不是,考试老得十几分二十几分,写作文净错别字。就这还当老师哩,不把学生娃娃引到沟里去了?”刘金芳又说。
“你不能这么说咱老同学。”马立忠批驳刘金芳说,“潘立俊数理化差些,语文也不咋样,可他会画画,家当个美术老师还不成?”
“村里小学哪达来的专职美术老师?主要教语文算术呢。”
“那也不要紧。只要会‘a、o、e,i、u、u,b、p、m、f,d、、n、l’就能认字,就能教语文,只要会算简单的加减乘除,就能教算术。怕啥的?把工分、补贴费挣上就成了。”王长有说。他的话引起一阵儿哄笑。
“潘霞潘立俊当老师,享福去了,再不用一天到头‘晒暖暖’了。”刘金芳调侃说。
“逢春,你不是当过代理教师吗?寻个机会教书去。你学习恁好,当个小学老师狗撵鸭子呱呱叫。”
“我倒是想去,眼下我大队的学校还真缺人,就是不知能不能去成。”
逢春很老实地说。
“有了机会你可要抓住,不管采取啥手段,达到目的最重要。你看潘霞他爸,就靠‘粘皮桃’精神,把革委会主任缠得没办法,事情就成了。
给人送礼,低三下四求人,也是办法,反正没有干面的热红苕等你吃,要自己救自己。”马立忠开导逢春。
“对着呢,马立忠说得对。”王长有表示赞同。
“你俩说得轻松。我没有潘霞那样的爸,就是有,也不情愿叫父母去低三下四,去当‘粘皮桃’,我也不会送礼求人。听天由命,管他去。”逢春说。
“听天由命就把事情弄黄了,肯定的!不信你等着。”马立忠像个哲学家一样,“听天由命等于你认命,甘心情愿当一辈子‘黑脊背’,包括推荐上大学也是,光凭好好表现不见得能成。”
同学们在一起闲聊,谈到的都是大家必须面对的实际问题。马立忠一干人走了,养伤的赵逢春想呀想,想得头疼,想得神经衰弱。
后来,小学校遴选民办教师的结果证明马立忠的说法完全正确。革委会副主任老辛说,大队研究补充民办教师,学校领导推荐了两个候选人,根本没有逢春。一个女的,也是逢春的高中同学,背景是女同学的父亲早就下工夫和大队干部、小学校长拉关系,另一个男的是初中1966年毕业,大队革委会主任郭佑斌的外甥。
“当时我问杨校长了,我说赵逢春在学校代理教师,大家都说教得好,这一回咋不要他?杨校长说咱逢春为人有点骄傲。”老辛给百谦解释说。
我骄傲了吗?逢春想不通。
最后的结果,逢春的高中女同学没有竞争过郭佑斌的外甥。
49群众推荐
赵逢春又一次面临有关前途命运的抉择。
年底了,要搞一年一度的“推荐”,有志于深造的知识青年一旦被推荐上,就有机会成为“工农兵大学生”。
冯乾坤到安家河水库检查工程进度,专门提醒百谦,让他关注儿子上大学的问题,尽可能做些努力。冯书记说赵逢春在石川水库受伤,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遇,他感到愧疚,所以他特别重视这次推荐工作,希望逢春能借此机会踏进大学之门。“公社这一级没问题。就凭逢春在水库工地的表现,凭他为救人负伤,我可以能理直气壮替他说话。”冯乾坤说。冯书记还说,尽管他可以给雷庄大队的干部施加一定影响,但仍然需要百谦父子作必要的努力,尽量减少阻力和障碍。
冯乾坤如此关心儿子,让百谦心存感激,他回到家一说,逢春也被勾起强烈的欲望。
“逢春呀,咱这回要吸取上次没当成老师的教训。”百谦对儿子说。
“嗯,到底该咋办?”逢春认为父亲说得对,但如何记取教训,如何具体应对,如何达成目的,他心里没底。
“我是这么想的,”百谦思索着说,“咱要抓住有利条件,尽量减小不必要的阻力。公社没问题,冯书记寻上门来要给咱办事——这个人真好,咱不能忘了他的好处。一般来说,公社推荐上去,到县里只走个过程。对你来说,关键要看大队、小队的推荐结果。大队干部只有何拴牢对咱不错,他人还在石川水库,不知到时候能不能回来,再就是老辛,这人心肠好,给他说一下,没麻搭。别的大队干部咱没把握,没把握也不能放任不管,我想好了,为你的前途豁出去,我一个一个上门找这些人说好话。人都讲情面哩,求上门去说好话,他能一点儿不给面子?再说,给咱办事也不用为难他们,你的表现任何人挑不出毛病,在水库上还有恁大的事情哩,谁不知道?只要干部凭原则、凭良心办事,就应该把你推荐上。”
逢春听了内心百感杂陈。他知道父亲的脾性,一辈子宁折不弯,不愿意低三下四求人,但这次为了他宁可忍受屈辱。他从父亲的言谈中体味到浓浓的父爱。
清竹也说丈夫:“你一辈子硬脖颈,啥时候都不低头,不知吃了多少亏。为了咱娃,你上门给大队干部说去,去了以后甭看那些猪头,你就当面前是一截木头桩子,你也不用脸红,把该说的话说了就是。”
“嗯。本队社员我也估摸了,咱得罪的主要是姓何的,维持下的人比得罪下的多得多。”百谦继续深入分析情况,“不过这一向咱见了能说知心话的人,还是要叮咛叮咛。你娘们俩在村里遇见邻家,要问候得亲热些,叫人觉着咱跟他关系亲密。我说的这些也很重要,一定要记住。”
清竹、逢春点头表示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