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华团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0
|本章字节:8076字
两天前,朝夕相处的高中同学经过简单的毕业仪式,不得不依依惜别离开学校。乡村孩子同样有青春年少的激情澎湃,分手时却表现得含蓄、内向。也有毕业留影、临别赠言,但没有人流眼泪,挥挥手,背起简单的行装各奔东西。逢春的铺盖和生活用品、文具让同村的同学家长用架子车带走了,他和柳雅平等几个人去了潘家村。潘家村有潘霞,潘霞是赵逢春和柳雅平共同的朋友。去年秋天“走‘五七’道路”,全班同学在潘家村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一星期。潘霞的父亲——曾当过某剧团团长、回乡“监督劳动”的艺术家——不知怎的一眼看中了逢春,一再教导他女儿,说不要小看了赵逢春,这小伙子将来前途无量,弄得潘霞朝她爸直翻白眼。毕业仪式结束,经潘霞提议,几个人相约到她家去玩。同去的另一男生叫梁建东,是柳雅平的暗恋者,想在毕业分手时向她要个说法。几个年轻人的到来让潘霞爸爸十分高兴,他不仅让老伴儿摊煎饼款待,而且谈兴大发,和孩子们聊到夜深。
逢春和他的同学一夜无眠。起先坐在院里,后来感觉寒意袭人了才转移到屋内,大家围坐在炕上。相向而坐的几个人腿上共同盖一床薄被,想说的话持续不断,谁都没有瞌睡的意思。起先还有一盏昏暗的电灯,后来停电了,也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年轻人的窃窃私语在空气里来回穿梭,交流着他们之间无尽的友谊和留恋,说不清道不明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的男女之情也在屋子里飘来荡去。后半夜,柳雅平黑暗中拉一拉赵逢春的手,对大家说:“我要上茅房”。逢春说:“我陪你到院里,外头黑得太。”这样,两人共同创造了在院里单独说几句话的机会。柳雅平说:
“梁建东要我表态……”逢春说:“你答应他了?”柳雅平说:“我要是答应他,跟你说啥呢!”逢春很激动。
直到鸡叫三遍,东方天边显现出一绺白,几个年轻人才东倒西歪迷糊了一阵儿。
“真的要当农民了!真的要当人民公社社员了!”潘霞说了好几次。
“当就当呗。”逢春随口说。
让蚊子叮咬得难以入睡,逢春一个人静静思考着。早在上小学时候,村里一位年长他七八岁的哥哥考上本科,是“文革”前最后一批大学生,当时轰动全村,这位哥哥从此成为逢春心目中的楷模和向往。中学时期,他不止一次做过大学梦。上大学,将来当大知识分子、大科学家,用聪明才智报效国家,报答党和毛主席的恩情,是赵逢春坚定不移的信念。升入西皋中学就读,户口转为“商品粮”,他心里也曾燃起希望,后来事实证明这两年城镇户口的意义只是在粮食紧张的情况下缓解了饥饿。随着城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掀起高潮并且成为一种时代的必然,他们这些农村知识青年读完高中,也必须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然后再通过“推荐”的方式选择少数优秀分子上大学。
这样也很公道。只要沿着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的方向,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好好劳动,斗私批修,兴无灭资,不断改造世界观,提高无产阶级政治觉悟,上大学还不是迟早的事?
这样一想,逢春觉得前途仍然一片光明。
后来他迷迷糊糊睡着了。几只蚊子在四周萦绕,发出不怀好意的嗡嗡。
第二天一大早,雷新海的死讯传来。
人真不结实,说死,一下子就死了!逢春听到消息愣怔半天。
爹妈教导他好一阵儿,说危险的事情不要参与,生产队“五王八侯”啥人都有,做事情要动脑子,交识人更要动脑子,不然会吃亏。逢春想一想也觉得后怕,假如受重伤、死了的是他,父母现在会是怎样的心情?家里会乱成啥样子?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啊。想到这里,他不禁打寒战,原来,昨天他的经历是与死神擦肩而过!
雷新海的尸体连夜拉了回来。按照乡俗,死在外面的人不能再进家门,甚至不能进村。雷新海的遗体被停放在打麦场上。第二天,他家人在场院设置灵堂,开始丧葬的繁杂程序。死者暴毙,家人的悲伤显得更深切、更强烈,秋凤多次哭得昏死过去。
因为是“开火车”摔死的,生产队没有给雷新海及其家人更多的抚恤。经过征求其他干部意见,队长孙振山决定将场院边上一棵泡桐树砍伐,给雷新海做一口薄棺材。另外从集体“储备粮”里拿出一百斤小麦,磨成面,埋人那天叫“相烘”(帮忙者)吃一顿。要是不够,由雷新海家人再出粮食。至于摔坏生产队架子车辕把,也不再追究。
“逢春,你看叔说的咋样?叫你甭坐‘火车’,还不听!你看新海,欢欢实实的小伙,就这么死了。你以后要听叔的话呢。”雷建海说。埋人过后,帮忙的人等着吃饭,雷建海主动凑到逢春跟前唠叨。
逢春没有吭声。他厌恶地皱眉头,他不明白雷建海为啥老跟自己套近乎。他想转身走开。
“逢春,先甭走。”队长孙振山喊道,然后他对雷建海说,“你当拉粪的领导哩,把人都当死了!”
“不怪我。”雷建海辩解,“新海不听话嘛!你问逢春,看我干涉了没有?新海不听嘛。逢春也不听,硬要坐‘火车’。我把他的没办法,我又不是队长。”
“算了算了算了,甭说了。明儿把拉粪先停下,队里等着烧窑,没炭了,架子车都得用上,到县里东风煤矿拉炭。我和你几个都去。”
“行么。”雷建海说,“套驴不套?”
“不套。回茬地这几天正用牲口哩,驴闲不下。用人拉,俩人一个架子车。”
“咦大大,把人能挣死。”
“逢春,你明儿起来早些,拿根绳,叫你妈给弄几个白馍,甭穿新鞋,磨脚呢,旧鞋也不能太旧,省得半路里鞋烂了,没法务治。”孙振山说。
“能成。”逢春说。
3初砺筋骨
鸡叫三遍,母亲把水烧开,给赵逢春泡了白麦面锅盔,调了盐醋辣子。逢春呼噜呼噜吃完,拿上绳和装锅盔馍的蓝布口袋,要走。
“给你灌了一壶煎水,拿上。”母亲说。
接过母亲递过来的军用水壶,热热的。逢春心里很温暖。
雷庄到县城40里黄土路坎坷不平,因下雨天车碾人踏,拖拉机、马车轮子把路面刨出一个个深坑。距离县城不远处还要翻越河川,上下10里长坡。人力拉煤来回步行80里地,其艰苦可想而知。
年轻人瞌睡多,出门时赵逢春感觉困意犹在,不住打呵欠。上了路,冷风一吹,他才彻底清醒了。
逢春和生产队长孙振山拉同一辆车,一开始他主动拉车,让队长坐着。走了大约五、六里路,雷建海凑到逢春跟前。
“逢春,叔坐你的车,平路,不费劲。”雷建海说。
“去去去,你就会‘热闹处卖母猪’!平路也要鼓劲拉哩。”孙振山斥责道。
“又不要你拉。”雷建海反驳队长,然后尻子一抬,坐上了。
逢春回头瞪他一眼,雷建海有点儿尴尬,仍然笑眯眯的。
“你这人离城40里下马,要不然城墙把脸皮蹭破了!”孙振山笑骂。
太阳升起来。夏日的阳光照到身上火辣辣的,逢春很快满头大汗。
“振山叔,把水壶给我,喝一口。”逢春说。
“节省着喝,一天呢。前头慢上坡,你坐上歇会儿,叫叔拉。建海赶紧避(滚),我才不拉你这货。”
“没事,你坐上我拉。”逢春觉得上坡路让队长拉不好意思。
“给我。”孙振山的口气不容商量。
“我不坐,上坡路嘛。”
“这娃,你害羞?能坐不坐,跑一路,回来拉重车子你就没劲了。乖乖坐!”
逢春红着脸坐上。刚才出汗了,坐在车子上风一吹,他觉得好凉爽,好滋润。
前面不远处是白水河川。从崖畔到河川底部好几里下坡路,孙振山说:
“逢春,你来拉,叔坐上缓一缓。”
脚下的公路是从渭南、蒲城通往北部延安地区黄龙、宜川等几个县份的必经之路。路面用石子、炭渣铺就,疙疙瘩瘩不平整。坡陡,坐车的人压在车尾,拉车的人用劲抬起辕把,让车厢后尾挂着的橡胶圈与地面摩擦,减速刹闸。4辆架子车一路下来弄得尘土飞扬。
赵逢春想起上初中,县城举行毛主席巨幅塑像落成典礼,几个同学相约去瞻仰。逢春骑同学的自行车,后座带人,开始下大坡了,他才发现前后闸都不管用,只好用鞋底子摩擦没有护瓦的前轮胎起刹闸作用。因为刹闸的脚须臾不可离开前轮,所以想停下来根本没有可能,脚掌烫得不行,左右脚轮换着来,直到两只鞋底都快磨透了,才到达白水河桥。逢春的冒险举动让路人看得咂舌,上行的汽车司机都主动给他让路。回家后母亲发现七八成新的鞋底子要透了,狠狠收拾他一顿,主要进行安全警示教育。
想起这事,逢春直到现在还后怕。
河面并不宽,有石拱桥。过了桥,上行的坡路也很陡,空架子车尚需一人拉一人推。
总共走了近4个钟头,拉煤的人才进了粟邑县城。
陕西关中地区以历史悠久、文化积淀深厚著称于世。地处渭河平原与陕北高原过渡带的粟邑县,号称拥有“四圣”“八景”。所谓“四圣”,第一“仓圣”,指文字始祖仓颉,粟邑县杨武村人,其墓葬地建有仓颉庙,碑石林立,40余株古柏参天,树龄千年、数千年不一而足,身临其境颇能感受到中华文化的博大深邃源远流长。第二“酒圣”,指酿酒创始人杜康,县城西北不远处有杜康沟、杜康泉、杜康墓等遗迹证明这位酿造始祖确是粟邑县人。第三圣指“雷公造碗”,世居粟邑县大雷公村的雷祥从制碗开始发明了上药釉的瓷器。西人称中国为“china”,瓷器的意思,今人说起瓷器首推江西景德镇,殊不知其发明地发明人皆在粟邑县。第四圣指发明造纸术的蔡伦。蔡伦非粟邑人氏,却有记载证明他在粟邑县境内槐沟河造出世界上第一张纸。至于“八景”,古人今人多有吟咏,其中一个版本是:
“白鸡扑潭在河湾,南河夜渡无人船。西寺无僧钟自鸣,龙山晚照光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