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作者:杨华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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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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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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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250字

39祖传念物


一场秋雨,寒意渐浓。百和得了重感冒,起劲儿咳嗽,后来成肺炎了,高烧不退。因为没钱,自己吃了几片药,再也不去医院,任谁规劝也不听。半辈子的烟瘾让这场病给戒掉了,不是自觉行为,也不是医生或者家人的劝诫所致,而是一闻烟味就咳嗽加重,几近气绝,由不得他不戒。


百和一家口粮也没有了,生产队挖红苕尚需时日。


在丈夫卧病、炊烟断绝的情况下,妻子俊香选择出走。她对两个大点的孩子说“寻你奶去”,然后抱上小儿子毛蛋准备离家。百和卧床不起,似乎与她毫不相干,她的去处无非是杨家大队瘸腿的杨西山那里,她和杨西山偷情已不再是秘密。


“你,咳咳咳,你今儿敢出这门,再甭回来!咳咳咳咳咳咳,咳!”百和在炕上用胳膊撑起身子,用尽全力说。


“甭回来就甭回来,谁稀罕你?稀罕跟你过这穷日子?”俊香头也不回走了。


真正感到为难的是逢春奶奶。老人不仅要照管双胞胎孙子孙女,还要照顾卧床不起的二儿子。百和家米尽粮绝,吃饭问题必然依赖大儿子大儿媳,且不说百和心里是怎样的感受,老人也觉得愧对百谦和清竹。


“唉,真真能把人熬煎死。百和病成那样子,没钱治,俊香不像样,自己有男人,养下一窝子娃,硬硬招野男人哩!逢下这号媳妇太丢人,咱也不能眼看着百和死么。”逢春奶奶给老伴说,一边说一边擦眼泪。


“你甭熬煎,百谦清竹不会眼看着兄弟不行了啥都不管。也怪百和把自己不当回事,平常做活不顾惜身体,死命地吃烟。他就是穷命,咱熬煎不顶啥,你把心放宽。”逢春爷爷劝说老伴。


百谦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给百和看病。


“不看了。咳咳咳咳,看啥哩?没钱,咳咳,我觉着也看不好。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百和强撑着坐起,挥手示意让医生离去。


“净胡说哩,不叫医生看你的病能好?不叫医生看你能从炕上下来?”


百谦驳斥弟弟。


“哥,你是不是钱多?咳咳,你叫‘先生’给我看病,咳咳咳,你当我心里好受?我反正这样了,死了算毬。咳咳咳咳咳咳……”


“你说得轻巧,死了算毬,一窝子娃谁养活呢?”


“不用你和嫂子养活,咳咳,把那些碎熊饿死算了!”


“你说的这叫人话?病就病了,咱不怕,抓紧看病,钱有我哩。”


“一看就是肺上的毛病,一看就是有炎症哩,打些青霉素。”医生说。


“打。”百谦说。


卧病的百和晚上睡不着觉,除了咳嗽,他也在思考人生。


我这一辈子快毕了!人身体要是不行,别的啥你都甭想。有病受难过不说,你先做不成活儿;做不成活儿你拿不来一分钱,拿不来吃的穿的;拿不来钱,拿不来吃的穿的,你就养活不了婆娘娃,你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一个男人养活不了婆娘娃,养活不了自己,那还算个人?只能算是废物,啥啥用处没有的废物。废物就是“脏乏”(垃圾),“脏乏”是应该撇了的东西,连屎尿都不如,屎尿还能壮地长庄稼。人都成“脏乏”了,还活啥哩,不如死去。


咳嗽得上不来气,看这阵势,要是哪一口气上不来,就憋死了?啥叫活着,活着就是有一口气,这口气没了,就活不成了,就死了,就冰凉了,就梆硬了,就该埋到地里去了。死了就死了,死了再不受难过,再不熬煎缺吃少穿没钱花。死了死了,一了百了。


说是一了百了,其实哪达有这简单?我死了,峰峰川川谁管,毛蛋娃谁养活?这些冤家都是我的骨血,咋能说撂下就撂下,说不管就不管?


“当家”年纪大了,没有力气,总不能把几个碎娃都给老人撂下?哥和嫂子还要过人家的日子,如今谁都不容易,再说,他们也没有养活侄儿侄女的责任。因为有这几个小冤家,你就是死,眼窝咋能闭上?


我要是死了,俊香肯定会走,就成杨西山的婆娘了。狗日的跛子没见过婆娘,想婆娘想疯了,想日x想疯了,把旁人婆娘当自己婆娘。他羞先人,俊香也羞先人哩,卖***嫁汉不知道扔人的东西!我也羞先人哩,叫人欺负成这了,叫人骑到头上把屎尿尿!这口气咋能咽下?总不能人死了还叫人笑话?


身体真个不行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打青霉素管啥用?今儿好了明儿犯了,总不能天天打青霉素?甭说没钱,就是有钱,没用处的事还做它干啥哩?


死也死不下,活也活不成,活着不胜死去。到底该咋办哩,总不能白白死了?死,也要有个交代,也要拿这条命换个啥。我这条烂命能换啥?


换钱去?换不来,没人跟你换嘛。换吃的?也换不来。论换吃的,人这一身肉还不胜牛羊,不胜一头猪,猪马牛羊肉都能吃,人肉谁吃?再说自己已经瘦成干骨头了。那换啥?跟谁换一条命?恐怕更没人跟你换,谁情愿拿好命换烂命,换我这死不了活不旺的命?那还跟谁换去?跟跛子杨西山换?对对对,咋没想到这一点呢?他是猪狗不如的人,我这命总比他的命值钱吧?换了简直有些亏。不过自己病得快活不成了,不能过分计较,换一条烂人的烂命,也不算把这条命白白糟蹋了,总能出口恶气,总能叫旁人说一句“百和还是个男人嘛”。对对对对对对,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从安家河水库弄了些炸药雷管,本来准备身体好些去炸石头,錾成料石,卖几个钱。如今身体成这了,哪达还有力气打钎放炮炸石头?这些雷管炸药要杨西山的命够够的,要了我和他俩人的命也够够的,加上那狗日的婆娘也够了。俊香的命要不要留下?不是为了她,也不是念夫妻情,而是为了娃娃,婆娘只要在,峰峰川川毛蛋还有个妈。再咋说,她总是娃娃的妈,再咋说,她总不会自己有饭吃把娃娃们饿下。她真个要把娃娃饿下,那就叫她饿下,我不信她还真成了狼心狗肺?罢罢罢,叫这狗日的婆娘活着,叫她眼看着我把跛子弄死,心里难受着……百和想着想着觉得有了心劲,总算找到了一个奋斗目标。他暂时不能死,他必须完成一件大事,必须为完成这件事付出努力,必须精心筹划精心安排。要完成这个计划应该先把病治好,即使治不好也要缓解,要从床上爬起来,因为做任何一件事都必须有一定的心力和体力。


想到天快亮的时候,百和睡着了,他睡得还算香甜。


不知是青霉素产生了效果,还是某种心力的作用,过了3天,百和竟从床上爬起来了。他把面缸里扫了扫,弄出来小半碗麦面,和成稀面水儿,在锅里烧成一大碗稀饭,调点儿盐,喝了。


百和感觉精神不错,挣扎着走路,到杨家大队找俊香去了。


杨西山家门虚掩着,百和推门而入。


跛子不在家。俊香像主妇,在灶房拉风箱烧火,他的小儿子毛蛋被放置在木制的小孩坐床里,坐床放在灶火前。


“俊香,你跟我回去。”百和很平静地说。


“我不去。”俊香把头歪了歪,看丈夫一眼。


“回去。”百和加重语气,声音不大,但透出坚定。


“你不是说只要我出了门就再甭回去嘛。”


“那是气话,你不该走。”


“反正我不回去。”


“你不去这是你屋里?”


“……”这话问得俊香无法回答。无法回答就不回答。


“这不是你屋里,你就不应该‘努’到这达。人笑话哩,村里人拿尻子笑话哩,扔人得太。”


“……”俊香还是不说话。


“走,你跟我回咱屋里去。”百和继续动员说。


“……我反正不去。”俊香沉默半天,表了态。


“你真个不去?”


“真个不去。”


百和再没说啥,他把坐床里的毛蛋抱起,转身朝外走。


“你把毛蛋携去,我还是不走。”俊香在背后说。她把风箱拐猛地推拉两下,弄得风箱门儿“吧嗒吧嗒”响,是对百和抱走孩子的抗议。


百和来到门外头,村巷里有许多看热闹的。


“百和哥,嫂子在西山哥这儿,你给看娃来了?”上次拉偏捶的杨西山本家兄弟明显在羞辱百和。


“百和,卖***嫁汉的婆娘要她弄啥哩?把狗日的拿爿镢捶死。”这种话弄不清是表达义愤还是怂恿嘲弄。


“百和呀,为了娃,忍下。把嫂子哄回去算了,谁叫咱日子过得烂呢。”像是真诚的同情。


“看把娃可怜的。两口子过不到一搭里,娃娃跟上受难过。”又有一人说。


“……”


百和好像啥都没听见。


百和抬头挺胸高视阔步。


百和从围观的人群中穿过面无表情。


百和抱着毛蛋进门时,老母亲正领着他的双胞胎儿女往外走,峰峰川川喊叫要馍吃,奶奶领上他们到大妈家解决饥饿问题。


“百和,你做啥去了?咳嗽成那样,还跑出去喝冷风。”老母亲问他。


“我把毛蛋抱回来了。”百和说。


“俊香哩?俊香不回来,毛蛋抱回来你能管?毛蛋吃奶哩。”老母亲很疑惑。


“妈,咱不管俊香,她爱做啥做啥去。毛蛋是咱的娃,我给咱抱回来了。”


“百和你迷了!把毛蛋抱回来咋养活哩?还有这俩小冤家天天要吃要喝,多亏你嫂子厚道。你再弄个吃奶的回来,咋个管哩?你能管还是我能管?”


“妈你甭熬煎,有我哩。咱先回,你把毛蛋看住,我弄吃的去。”百和说着,硬把老母亲拉回来。他把毛蛋放到炕上,转身又出去了。


过了好一阵儿,百和从外头回来,左胳膊挎一个竹编的馍拢,右手端着大搪瓷缸子。


“给,妈,吃的来了。”百和径直来到母亲大窑,把馍拢子放在脚地,把缸子墩到柜盖上。


“你哪达来的这些白馍?”老母亲往馍拢子里看了一眼,“缸子里是啥?”


“羊奶。妈你放心,反正不是偷的。”百和说。


“不是偷是咋来的?你拿啥东西换下的?”半躺在炕上,戴着老花镜看古书的老父亲说。


的确,百和这半拢白蒸馍和一缸子羊奶,是用一件心爱之物交换来的。


百和有一个玉石嘴儿、铜锅子的旱烟袋,是他半辈子一直用的。烟袋锅黄铜铸就,倒也没什么稀奇,只是多年在手里抚弄,显得黄澄澄光溜溜,比一般烟袋锅子好看得多。烟袋杆儿是一截实心竹子,结实,直溜,可见当年制作时选料精当,也因为多年在手里摩挲,显得古朴润泽,超乎寻常。最可贵的是玉石烟袋嘴儿,温润的祖母绿,巧夺天工的精美造型,怎么看都显出贵重。这烟袋嘴儿有来历,是百和爷爷传下来的。老父亲一辈子没吃过水烟旱烟纸烟,哥哥百谦只是偶尔吸根纸烟,所以烟袋嘴儿就落到了百和手里。且不论烟袋嘴儿在祖上是否有来历,仅就它是百和家唯一存留下来的祖传念物,仅就它是真正名贵的翡翠玉材质,这就是个宝贝。何况百和亲手为烟袋嘴儿配置了铜锅子和竹竿儿,是他心爱之物,也是他在村人当中骄傲的资本——的确,整个雷庄还没有发现谁的旱烟袋在品质上、外观上能超过百和手里这一个。曾经有一次,百和在砖瓦窑倒砖坯,把旱烟袋忘到砖摞子上,被何智信拾去了。何智信喜吃旱烟,见了这精美的烟袋锅子想昧下,后来百和让人掐算,并且根据丢烟袋时的境况推断,怀疑到何智信。何智信一看昧不下,就承认了,提出拿一桩子麦换这个烟袋,百和当然不同意换。最终百和给了何智信一斗麦作为酬谢,才赎回烟袋锅子。从此以后,百和找了一根结实的皮条,把烟袋拴在裤腰上,保证不再丢失。村里人说烟袋锅是百和的命,此言不虚。


眼前这半竹拢白馍和一搪瓷缸子羊奶是百和用玉石嘴儿旱烟袋换来的,与他交换的正是何智信。何智信还答应再给百和2斗麦并且直接硙成面,还让百和家毛蛋天天喝羊奶,喝一月两月都行。何智信家劳力多,日子过得舒坦,养了一头大奶羊供他老子喝奶。


百和在灶台前支了几块半截砖,笼着火,把搪瓷缸子墩到上头,把羊奶烧煎。


“妈,你有白糖没有?”


“有哩,在里头那一格柜里,一个罐头瓶子。给你钥匙。”


百和从老母亲手里接过钥匙,打开木柜上的老式铜锁,从柜角角拿出白糖瓶子。


“多放些,搅匀。”老母亲说。


没有奶嘴儿,百和亲自动手用勺子给毛蛋喂羊奶。他舀半勺儿,放到嘴边吹一吹,尝尝不烫了,就小心翼翼给孩子喂到嘴里。毛蛋饿了,十分乐意接受父亲的恩赐,一边喝,一边转动黑亮的眼睛,四下看着,咂着嘴,鼻子里发出满足的轻哼。


“我也要喝。”峰峰说。


“我也要喝。”川川也不甘示弱。


“你的吃馍去,羊奶给毛蛋喝。”百和说。


到了晚上,俊香不放心毛蛋,回来看百和怎样照管孩子。她先到小窑一看,没人,再到大窑里,看见小儿子在婆婆热炕上睡着了,睡得香甜。


“娃吃的啥?”俊香问百和。他坐在脚地的板凳上用冷眼看她。


“你少管!咳咳咳咳咳咳……”百和大声呵斥俊香。他用力过大,引发一长串咳嗽。


“不管就不管!”百和的粗暴传染了俊香,她也气冲冲的。


“妈。”“妈吔。”在炕上玩耍的峰峰和川川怯生生地叫着俊香,他们还没有睡。


俊香没有答应,眼泪刷刷流。


“你不是不回来嘛?赶紧走你的路,爱做啥做啥去!”百和说,“咳咳咳咳咳咳咳……”


“走就走!”俊香“哇”地一声大哭,然后跑出去了。


“俊香!”百和老母亲追到院子,俊香头也没回走了。她回到窑里一看,百和一脸的眼泪,炕上两个小家伙也在抽泣,只有逢春爷爷发出一声叹息,又戴上老花镜看古书了。


40同归于尽


孩子都睡了,百和回到小窑洞,他拉着昏黄的电灯,一屁股坐到炕棱上。


百和习惯性去摸拴在裤腰带上的旱烟袋——即使他戒烟了,有时也会把烟袋拿在手里,叼到嘴上,是一种心理习惯的延续,能够缓解紧张情绪,使人安神养心,平心静气——但他只摸到了拴烟袋的皮条。烟袋没有了,烟袋被他换了馍馍和羊奶。拿祖传的宝贝换取数量有限的果腹之物,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无疑是权宜之计,是不考虑后果的行为。可是,我还考虑后果干什么?婆娘跟人跑了,自家娃娃养活不了,人活成这式子还有啥意思?要是身体好,要是能跑能走能干重活儿,不管想啥办法,总要弄些吃的来,总不能叫娃娃饿肚子。俊香爱跟旁的男人跑,叫她跑去,把缰绳放长,看她能蹦跶个啥样。人常说,婆娘像墙上的泥皮,跌了一层还有一层,怕啥?就她,弄半天才寻个跛子二毬,这算啥本事?不过也不能全怪俊香,婆娘家嘛,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咱弄得连饭都吃不上,身体也不行,真真把婆娘亏了。主要还是身体,自我感觉已经不行了,说不定哪天咳嗽不上来就噎死了。那也不能白白死,老话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就是死,也要给世人留些作念。再说,杨西山做事太欺负人了!


百和想起腿上有伤时到杨西山家兴师问罪铩羽而归的往事,心里恨得流血。明明那狗日的不占理,明明是他给我戴绿帽子,还敢理直气壮动手打我,这是啥事情!这种仇不报,活一辈子岂不是太窝囊?反正我这身体也活不了几天,就拿这命换他的命!


百和拳头攥得紧紧的,他下了决心,作出一个决定。


百和脱了鞋,立到炕上,在架板上的旧木箱里乱翻。他翻出来一双厚厚的老布袜子,冬天穿的那种。百和端详半天,觉得这双袜子能用。百和从空荡荡的粮食瓮后头拉出来个塑料纸包,小心翼翼放到炕棱上,一层一层解开,里头是粉末状的东西,没有受潮,没有结块。百和用手捏一小撮捻了捻,作鉴定,他满意地点点头。百和又来到院子,看见大窑里灯光已经熄灭了。他摸黑来到院墙下面,踮起脚,从墙缝里摸索出以前存放的东西。捏了捏,里面的东西硬硬的,保存得很好。他回到窑洞,端详一阵儿,摇摇头,又摸黑去了茅房。茅房墙有块砖是活的,拿下来里头好大一个洞,只有他知道。他把那块砖取下,从里面掏出个塑料包,塑料包里是豌豆粗线状的东西。再回到窑洞,百和看看摆在炕棱上的东西,觉得似乎还缺点儿啥,想一想,再找来些纳鞋底子的麻绳,可做捆扎之用。这样啥都不缺了,不过这些东西需要组装,需要把它们从零散状态变成有序组合,这是一个必不可少的、重要的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