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华团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0
|本章字节:12250字
“我的意思要在农田基建现场召开批斗大会,震慑一下阶级敌人,鼓舞广大社员的士气。啥是抓革命促生产,这就是。你们等着看,‘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农田基建的步伐一定会加快,农业学大寨的高潮很快就掀起来了。”
“那你看,批斗谁呢?”
“你们啥意见?”
“我的没有具体意见,咹,我真还不知道哪个阶级敌人不老实。”郭佑斌说。
“我队里有个老汉,经常说‘人民公社有啥好?人连饭都吃不饱。旧社会我给地主家熬长工,他还顿顿给我咥白馍哩’。这是不是反动言论?”
大队会计说。
“这老汉家里是啥阶级成分?”冯乾坤问。
“中农。”
“中农是团结的对象,要是地主富农,这种话就是反动言论嘛。既然是中农,说服教育一下,叫他再不能继续胡说。你们要是寻不出合适的批斗对象,我的意思把侯立本再批斗一次。反正这老熊跟过蒋介石,和解放军打过仗,收拾他没错。拿他当靶子,弄出阵势来,形成威慑,看看别的阶级敌人还敢不老实!”冯乾坤说。
“侯立本老实着哩。”何拴牢仍然想不通。
“你这个何拴牢呀!咱先不争论,我允许你保留意见。但是,开批斗会需要你手下的民兵把侯立本押到会场来,你不准闹情绪,听见没有?”
冯乾坤说。
何拴牢很勉强地点点头。
第二天吃过早晌饭,太阳正红,天气也不太冷,雷庄大队在农田基建工地召开“抓革命促生产批斗国民党战犯侯立本大会”。会场前面栽了两根松木椽,拉了一道横幅,上面贴着白纸黑字的会标,其中“侯立本”三个字故意写得东倒西歪,上面打了红叉叉。
“雷庄大队批斗大会现在开始!咹,”郭佑斌的“咹”什么时候都克服不了,“把历史反革命分子侯立本押进会场!”
何拴牢指挥两个青年民兵把侯立本从身子后面扭着胳膊,“喷气式”,半跑着押入会场。侯立本是高个子干瘦老头,皮肤黝黑,虽然60来岁,看起来颇精神,眼窝里很有神采。他让青年民兵押解着跑了几步,站定了,有些气喘,脸色发白。
“低头!”主持会的郭佑斌命令侯立本。负责押解的两个青年民兵用手一按,侯立本低头弯腰。
“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侯立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抓革命促生产!”“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会场上有人带领大家高呼口号。口号声在旷野里很响亮,有震人心魄的作用。
“首先,咹,第五生产队队长雷忠义批判。”郭佑斌宣布。
雷忠义是侯立本所在生产小队队长。他说了诸如“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敌人是屋檐下的洋葱——根焦叶烂心不死”,“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等等套话,并没有具体说出侯立本有哪些罪行。只不过这人口才好,声音很大,借用高音喇叭的功效,批判的效果不错。
紧接着又有一个老党员、一个青年民兵相继发言,把侯立本和国民党的总头子蒋介石、中国最大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以及林彪反革命集团联系起来,好一阵子猛烈批判。
“侯立本老实交代!”“侯立本低头认罪!”“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批判发言间隙,洪亮的口号声响彻旷野。青年突击队员们喊口号是一种释放和宣泄,喊完后畅快淋漓,所以喊得特别起劲。
批判发言过程中,主持会的郭佑斌不时打断发言的人,命令侯立本交代罪行。侯立本说:“我四九年就投降了。我愿意老老实实劳动改造。劳动光荣,劳动人民最伟大,贫下中农最了不起。”青年民兵批判他在旧社会作威作福、花天酒地,侯立本交代说,“我爱喝酒,一顿喝二斤。我娶过两个小老婆。”他这样交代引起台下一片“啧啧”声。冯乾坤书记觉得侯立本负隅顽抗,拿起麦克风亲自带领大家高呼口号:“侯立本不老实!”“侯立本恬不知耻!”“打倒国民党战犯侯立本!”
最后,全场和着高音喇叭齐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批斗会宣告结束。
按照冯乾坤书记“思想批判从严,肉体批判从轻”的指示,民兵们除了让侯立本喷气式出场、接受批判时低头弯腰之外,再没有过激行为。侯立本也十分配合,批斗会过程中一脸虔诚,认真听批判发言,大家高呼“打倒侯立本”的口号,他也跟着一起喊。“文革”以来,侯立本经常被批斗,对这一切已经习惯了,很老练。
批判大会结束之后,现场的青年和社员群众都觉得意犹未尽,很振奋。会后,冯乾坤书记调集的援兵,包括炸药雷管和懂得放炮技术的人及时到位,本大队的社员和青年突击队员也都鼓足干劲,艰苦奋战,果然只用了一星期,当年农田基建重点工程按期完成。
“多亏了冯书记。”郭佑斌说,“还是要抓阶级斗争哩,咹,太顶事了,立竿见影!”
赵逢春翻来覆去想,始终搞不明白公社冯书记抓阶级斗争、组织召开批斗会对于农田基建工程是不是起到了促进作用,但他认为,冯书记这个人确实不简单!
14何蓉蓉
农田基本建设工程完成,临时性的青年突击队副队长随即卸任。赵逢春回到生产队,继续干诸如出圈、铡草、拧花(用人力机械使棉花脱籽)等杂七杂八的活儿。比起青年突击队那种热闹、充斥着青春活力的境况,逢春感觉到寂清和落寞。
有一天,逢春接到柳雅平来信。信上说:“亲爱的逢春,尽管老天爷没有成全你我,尽管我已经决定与你分手,但我还是日日夜夜思念你。初恋使人难以忘怀,我估计,这辈子我是忘不了你啦。既不能与你厮守终生,又想你念你朝朝暮暮,这真是人生最大的无奈!所以说,我恨你。我写信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决定我未来命运的大事。还记得那天晚上,你送我从马立忠家出来,在巷子里碰见那个当兵的朱班长吗?他叫朱怀义,马上就要复员回甘肃老家了,我准备跟他一起去甘肃。你可能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其实也很简单,我受不了继父的专制,而朱怀义又对我激情如火。
据他说,到他们那个地方,我这样的文化程度至少能当老师,他也能凭借舅父的关系到县城去工作。我已经答应他了,决定跟他走。亲爱的逢春,我才知道,人生会有许多无奈。离开你,就是我这一生最大的无奈……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在西行的火车上了,甚至已经在甘肃定西某个村庄里了。到了甘肃,我还会给你写信。再见了,亲爱的。”
本来赵逢春心上失恋的伤痕已经结痂凝固,柳雅平这封来信却像在伤口上挠了一把,让他心头鲜血淋漓。怎么办?去追赶不辞而别的初恋情人?甚或追到甘肃去寻找梦萦魂牵的她?且不说不知道具体地方,即使知道,去找她又有多大意义?算了算了,还是认命吧。柳雅平啊柳雅平,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你现在到底在哪里?你和当兵的甘肃人在一起会不会幸福?
一连好多天,赵逢春的情绪很低落。在村巷走路,他一直低着头,像在思考什么,有时候莫名其妙叹气。这一切,当然瞒不过时刻关注他的何蓉蓉。
“逢春,你这几天咋了?”何蓉蓉问道。
“不咋,我好好的。”逢春并不想让何蓉蓉知道内心的秘密。
“还不咋,就像霜杀了的茄子!有啥事,你不能给我说说?把人家不当朋友咯。再说啦,我都跟你那样了,还不胜个朋友?你叫人家心里难受不难受?”何蓉蓉说着,竟然眼泪吧嚓的。
“你这是咋哩?”逢春问道。
“我还能咋些?还不是为了你!看三国流眼泪,替古人担忧哩,我也不知道为啥。”何蓉蓉揉了揉眼睛,看了逢春一眼。这一眼,依恋、怨艾、忧伤,含义十分复杂,让赵逢春心里一激灵。
“我,我真没事。就是……”
“就是咋?”何蓉蓉急切追问。
“给你看吧。”逢春也不知道怎么了,把装在兜里、已经揉皱了的柳雅平来信递给何蓉蓉。
“逢春!”何蓉蓉看完信,动情地叫了一声,“你今儿黑了到我屋里来。
我妈到县里去了,我有话跟你说。”
“嗯。”赵逢春答应一声,看了何蓉蓉一眼。何蓉蓉脸蛋儿红红的,羞怯加激动。
黑了喝过汤,逢春给母亲打声招呼,到何蓉蓉家去了。
他走进窑洞,何蓉蓉正拿抹布擦桌子擦家具。她家砖窑洞挺大,前半截右侧是个大炕,左侧挨墙摆放着一张老式三屉桌,油漆成酱紫色,显得古朴厚重,桌旁两张老式的雕花木椅,也给人富贵庄重的感觉。窑洞后半截还有很大空间,左侧放置储粮的瓮以及家用杂物,右侧砖砌的炕墙之外摆放着与桌椅同样颜色、看上去古朴结实的旧式木柜,木柜上面架着雕花百宝格,里面摆放着一些小零碎物件。
三屉桌中央放着台式半导体收音机,正播送着流行的革命歌曲,《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红军战士想念毛泽东》、《北京颂歌》等。
“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你的光辉思想,永远照我心……”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黑夜里想你有方向,迷路时想你心里明……”
这些歌听起来也很抒情、很悦耳。
“你来了。”何蓉蓉打招呼,她的声音发颤。
“就你一个人?”刚刚走进青年男女独处的环境,赵逢春难免羞怯。
“嗯。”
“你叫我来,有啥事?”
“看你!没事就不能叫你来?你先坐着,候我一下下。”何蓉蓉拽着逢春的胳膊让他在木椅上坐下,然后拿着抹布出去了。
再进来时,何蓉蓉越发显得精神焕发,脸上熠熠闪光,头发刚刚重新梳理过,两条短辫儿齐肩,黑亮润泽,辫梢扎着红头绳。上身的棉绒衣也是红的,衬托得姑娘容貌光彩诱人。走近了,逢春闻见她脸上发出淡淡的雪花膏味道。
“给你吃,我外婆家捎来的陕北大红枣。”何蓉蓉手里端着满满一大碗枣,笑容灿烂。
“我不吃。”逢春习惯性地推辞。
“咋啦,嫌我?”何蓉蓉的笑容有了瞬间的凝固。
“不是,不是,我吃,我吃哩。”逢春赶忙用手捏了几颗枣,把其中一颗填进嘴里,“嗯,好吃,真个甜。”
何蓉蓉的笑脸继续灿烂。
“你叫我来到底有啥事?”逢春一边嚼着香甜的陕北大枣,一边问何蓉蓉。
“看你,又问这话!”何蓉蓉娇嗔地白了逢春一眼,“哎,我问你,文华村你那同学真跟当兵的跑到甘肃去了?”
“嗯。我不是叫你看她的信了嘛。”
“哎哟,怪可惜的。我问你一句话,不许恼,你和她得是好得太?”
赵逢春轻叹一声,没有回答何蓉蓉的问话。
“难怪对我爱理不理的。你说,柳雅平到底有多好?”
“你咋这多的话?咱不说她了,成不成?”
“我就问一下嘛。你心里再甭难受,还有我哩。”蓉蓉这样说,脸上飞出一片红晕。她本来在桌子另一边木椅上坐着,这时候下意识站起来,朝小伙子跟前移动脚步。
逢春忽然也觉得脸上发烫。蓉蓉来到他面前,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主动抓住她圆润而修长的手。
一对青年男女紧握在一起的双手传导着、交换着某种信息,省却了、取代了许许多多语言的功能。承担交流任务的还有眼睛,尽管电灯光暗弱,也不影响他们眉目传情。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赵逢春也不知不觉站起身来,两双手相互摩挲着,两人都体验着过电一般麻嗖嗖的感觉。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对青年男女自然而然拥抱在一起,再由拥抱过渡到接吻。这一次,他俩无所谓谁主动谁被动,也没有了羞怯或者忸怩作态,两个人心有灵犀相互默契,共同将相互之间的关系推进到一个新阶段。
两个年轻人亲吻得认真,亲吻得投入,亲吻得忘却了时间,忘却了包括他们自身在内的世间万物。接吻的技术性问题无师自通,不仅仅局限于双唇的接触,舌头也相互伸进对方嘴里搅拌。两个人四条胳膊都变得十分有劲,相互搂抱得紧紧的,恨不得与对方合二为一。好一阵子,逢春和蓉蓉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直到吻得累了,赵逢春松开双臂,一屁股坐到雕花木椅上,何蓉蓉也退到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喘气仍然粗重,心跳剧烈,脸颊火烧火燎。
逢春的大脑神经逐渐松弛下来,他觉得,何蓉蓉柔软温润的舌头留在自己舌尖上的味道其香无比。以前,小伙子从没有体味过深度接吻的美妙,曾经有过的与柳雅平的亲吻只是浅浅地表达爱意,局限于双唇的轻轻接触。兴奋和激动之余,逢春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不知哪个好事者总结创作的所谓“四香”,叫做“天明的瞌睡烧鸡腿,女娃舌头羊杂碎”。
仔细品味,逢春觉得乡村流传的这种“谚语”很传神,品尝女孩舌头真是一种其香无比、神奇美妙的体验。他知道,和所谓“四香”一起成为系列的此类“谚语”还有许多。比如“四软”,内容是“棉花包,猪尿脬,火晶柿子女娃腰”;“四硬”,“铁匠的砧子石匠的錾,小伙的‘槌子’金刚钻”;“四涩”,“木匠锯,铁匠锉,柿子树皮老汉脚”;“四欢”,“风中旗,浪里鱼,十八岁小伙欢叫驴”;“四乏”,“膏过车的油,卸了套的牛,霜打的茄子,流了x的毬”;“四脏”,“杀猪水,连疮腿,碎娃尻子老汉嘴”。
还有“四快”“四慢”“四臭”“四难听”等等,每组里面大半有一句是“黄”的。这些民间流传的口头作品,逢春都曾经在饭后茶余、乡间地头从邻居叔叔伯伯哥哥们嘴里听到过,这是一种乡间文学,是人民公社社员,尤其是男性社员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蓉蓉,对不起。我……”赵逢春忽然觉得自己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你咋啦?啥叫‘对不起’,我咋不懂?”何蓉蓉眼睛里滑过一丝狡黠,“你咋就对不起我了?”
“我……我……”赵逢春反倒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你看你!”何蓉蓉又娇嗔地白了逢春一眼,“这有啥对得起对不起?
我愿意!”
“那,你为啥对我这么好?我又没啥本事,我屋里也穷。再说,你爸是县里干部,你妈脾气歪得太,我看见你妈腿肚子都发抖哩。”
“看你!”何蓉蓉“嗤嗤嗤”笑了。
“真的,我想知道,你为啥对我这么好。”逢春一脸严肃。
“要说嘛,我也说不清。”何蓉蓉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用很严肃的态度回答赵逢春的问题,“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不管啥时候,看着你就高兴,你要啥,我都情愿给你。就是这。”
“蓉蓉!”年轻的赵逢春突然觉得胸中充盈着柔情蜜意,他对何蓉蓉的感情在这一瞬间得到升华,“蓉蓉,你真好。”
赵逢春站起身来,主动走到何蓉蓉面前。他轻轻拉住她的手,把她拽起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何蓉蓉瞅着逢春,等待着,准备接纳他的任何要求或进攻。逢春松开蓉蓉的手,又一次拥抱了她。这次拥抱是轻柔的,也是持久的,他的头扒在何蓉蓉肩上,眼睛微闭着,陶醉在一种情绪里。
最后,逢春在姑娘额头轻轻吻了一下,说:“蓉蓉,我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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