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作者:裘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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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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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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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322字

除了看病,辛医生还苦口婆心地给藏民们宣传卫生知识,教他们挖厕所,教他们铺铺草,教他们洗衣服,教他们饭前洗手。他以他的善良和真诚,赢得了藏民们的深深爱戴。每当他离开一个地方时,那里的藏民总是含泪相送,他们用藏族人最亲密的礼节和他告别:用他们的脸和心与他的脸和心相碰。


一天黄昏,辛医生在骑马返回小分队驻地时,突然看到一个藏族小男孩儿从一座简易木桥上不慎跌入河中。辛医生想也没想就从马上跳了下来,直扑进河水里。河水很急,石头又多,他被绊倒了,扑进河中心却没能抓住孩子。于是他冲上河岸跑到前面,第二次跳进水里,眼看就要截住孩子了,一个巨浪打过来,将他冲到了一块大石头上,孩子又被冲走了。辛医生忍着剧痛爬起来,沿着河岸不顾一切地向下游跑去。岸边的乱石和荆棘将他的手和脚刺得鲜血淋淋,跑到河弯处他第三次扑向水中,这一次,他用他的身体挡住了孩子,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把孩子推到岸边。


由于天气寒冷,河水彻骨,辛医生终于失去了知觉,身体顺着河水向下漂去。那条河在拐弯之后变得急浪滔滔,片刻便将他冲走了。随后追赶而来的藏族同胞大声呼喊着:辛门巴!辛门巴!他们一边喊一边顺河追赶,他们锲而不舍地追了十几里地,才在一个水流比较平缓的地方将他救起来。


藏民们以最快的速度把他送到附近的医院。但赶到医院时,辛医生已经停止了呼吸。藏民们围在那里久久不肯散去,他们不相信辛医生就这么去了。那位为辛医生作抢救的老医生对围着的人群说,辛医生不仅仅是溺水而死,他的生命已经透支了,他的整个身体都已极度衰竭,就是说,还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就已经把自己献了出去。


辛医生牺牲后,小分队的同志重新加固了那座木桥,藏胞们将那座桥命名为“门巴桥”。他们用山歌深情地唱道:


你像一座不动的神山


我是一只美丽的百灵鸟


背红十字皮包的人啊


我愿为你永远飞翔歌唱


看到这里,我觉得心里堵得厉害。我强忍住眼泪,走出门去。


我默默地望着远天那一座座延绵不绝饱经沧桑的山峦。我不知道辛医生他化作了其中的哪一座?我只知道每一座山都是一个不死的灵魂,都永远高昂着他的头颅。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想起了他在桥上救我的情景,还想起了进军路上他对我说的那些话,那些愿望,和他说那些话时的眼神。


我想他是死而无憾的。他是为他的理想而死的。他才是真正给藏民带来福音的人。


既然他死而无憾,我就不该流泪。我该为他感到自豪。


可我的眼泪终于还是滚落下来,我觉得我愧对他,欠他,我有一种非常心疼的感觉。西藏不是天堂吗?为什么在走向天堂的路上,会有那么多的付出和牺牲?而那些付出和牺牲,全都是最优秀的生命。是不是通向天堂的路,必须用我们最优秀的生命铺就?


我真想把自己也铺在这条路上。


没想到事隔不久,我竟会遇见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子。


那一年,我终于又怀上了一个孩子。你们父亲高兴得像孩子一样击掌叫好。刚结婚时他就说,他要养一大群孩子,他太爱孩子了。我相信如果不是在西藏,我们会有一大群孩子的。


可是在西藏,一个生命要存活下来是多么不易。太少的氧气,太恶劣的气候,太缺乏的营养,使她们的孩子无法存活。那时的西藏女军人,或者说西藏军人的妻子们,流产现象极为普遍。有的好不容易捱到了生,却又没能养活。


那时我已随你们父亲从亚东调回到拉萨工作了。我小心翼翼地将孩子孕育到出生。当时西藏局势很不稳定,不断有叛乱的消息传来。你们的父亲一头扎进工作,几乎忘记了我和孩子们的存在。为了确保孩子成活,我在出生前一周把自己送进了拉萨人民医院。当时那儿住了不少生孩子的女军人和军人妻子。那个年代,也只有我们这些从内地来的女人会到医院去生孩子。


那是1958年8月。


在那里我遇见了一个神情忧伤的女人,她从进到医院起就不停地流泪。尽管医生一再对她说,你这样忧伤对孩子很不好,你要坚强些。可她还是一句话不说,只是流泪。我悄悄询问医生是怎么回事?医生简单地说,她丈夫牺牲了,她怀着的是遗腹子。


我很难过。我想安慰她,却不知该说什么。我们在一个病房。她躺在靠窗的位置,她的眼睛总是盯着窗户。窗户有两层玻璃,但那片蓝色的天空依然耀眼地透进来。她就那么躺着流泪。她的身体看上去非常孱弱,好像已经被悲伤击垮了。


那天夜里是我先发作生产的。


那天夜里待产的孕妇有好几个,我算是比较有经验的,见医生忙不过来,就自己躺在那儿等待着。一直到快要生产时,我才叫医生。等医生过来时,孩子的头都出来了。也许是因为第四个孩子,出生很顺利。从发作到生下孩子,仅用了半小时。


我松出一口气,等待着孩子的哭声。但哭声迟迟没有出现。医生平静地向我宣布说,孩子死了。医生说他在子宫里就已经因缺氧而窒息了。


又是个男孩儿。


我没有哭。我有些麻木了。医生好像也很麻木,他丝毫也没考虑到我的情绪,马上就把这事告诉了我。也许那时候婴儿生下来就死去的事太普遍了吧?就在那天夜里,我们一起生产的孕妇中,一共死去了3个婴儿。


我刚从产房回到病房,那个神情忧伤的女人也发作了。但她没有一点声音,没有发出任何一个产妇都可能发出的叫喊声。我想她一定是没有力气叫喊了,她的所有力气都被悲伤带走了。她被悄无声息地推了出去,又悄无声息地推了回来──这个神情忧伤的女人,在生下了她的遗腹子之后,自己撒手而去。她死于难产之后的大出血。


但她的孩子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并且很健康。


医生来找我商量,他说那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嗷嗷地哭着,你能不能先给他喂一下奶?


我毫不犹豫地说,你把他抱过来吧。


我把那个孩子抱在怀里,就像抱着自己的亲骨肉。我在一瞬间产生了一个念头,为什么我不把他抱回去?他是和我儿子同年同月同天同时生的,上苍收回了我的孩子,也许就是为了让我做他的母亲吧?


我想回去和你们的父亲商量。


但是,当我离开医院时,在孩子的出生登记上,我意外地看见了孩子父亲的名字──辛明。我一下子愣在那里,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步也走不动了。我一定在那儿站了很久,直到一个医生走过来对我说,你有什么问题吗?我回过神来,我想我什么问题也没有。我也不用再和你们父亲商量了。我直接把他抱了回去。


这就是木凯。


我说过,我此生有过6个亲生骨肉,这是真的。但更为真实的是,这6个孩子中,有3个是失而复得──我愿意把他们看成是失而复得。


我仍是6个孩子的母亲。


木军,木凯,木槿,这就是你们的真实身世。


原谅我到今天才告诉你们。你们虽然不是起亲生的,但那和亲生的又有什么两样?你们依然是我的骨肉,与我的生命紧紧相连。用老百姓的话说,你们都是我的命根子。


至于木棉和木鑫,你们是我的亲生儿女。关于你们,我反而无话可说。你们的身世因为明了而简单,因为简单而明了。


木棉生于1959年,那一年西藏的局势动荡不安。即使如此,你父亲仍跑到医院来看了你一眼,知道你平安才离开。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是靠着组织上特批的三个罐头才把你养活的。你是那样的瘦弱,直到离开西藏时都不足10斤。但因为是自己亲生的,我和你们父亲反而有些忽略了你。在你读书的年代遭遇了文革,我因为无暇顾及太多的孩子而把你送回到了山东老家。当时我只能把你送回去,除了你太小我不放心你住校外,还有重要原因就是,你是我们的亲生女儿。我们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你。木棉,我对你有着太多的歉意,我没能亲自抚养你,没能给你提供一个好的成长条件,使你成年后没能有一份好的工作。所以你父亲在信中说,你是我们最歉疚的孩子。


木棉之后,我不想再要孩子了。我觉得我没有权力让我的一个又一个孩子夭折,或者让我的一个又一个孩子忍饥挨饿,吃那么多的苦头。可是你们的父亲坚持要再养一个。我们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但最终我还是顺从了他。我知道他是想要个儿子,自己的儿子。我拗不过他,于是两年后,在边境局势最紧张的1962年,生下了木鑫。总算没辜负你们父亲的厚望,是个儿子。


木鑫是几个孩子里吃苦最少的,也是最聪明的,从小就会读书。尽管你父亲为你没能当兵一直感到遗憾,为你做生意感到遗憾,但他还是非常喜欢你,看重你。他在信上说,你是我们最有希望的孩子。


为了将你们6个孩子顺利地抚养成人,1965年,我终于决定离开西藏,离开部队,回内地做一个专职母亲。对我来说,那是一个非常痛苦的决定,因为我曾发誓永不离开那片土地,永不离开长眠在那片土地上的人。


可我还是走了。我请他们原谅我,我让他们等着我,我说我一定会回来的,我让他们在天堂等着我。这些年来,我总是听见他们在叫我,苏队长,管理员,刘玉蓉,小冯,王政委,辛医生,还有我的三个孩子,他们说,回来吧,我们在天堂等你呢。


其实我知道,在那儿等我的,不仅仅是他们,还有我自己的灵魂。我有一种感觉,我的灵魂没有和我一起回到内地来,我只是身体回来了。我的灵魂一直在那片高原上。我迫不急待地想回到那儿去,与它汇合,与它重新合为一体。


没想到先回去的是你们的父亲。你们的父亲明白我的心情,他最了解我。所以他才会在给我的信里说,别难过,我在天堂等你。


科学家们认为,大约在6千万年前,当时还是巨大岛屿的亚洲次大陆与亚洲的其他地区,曾发生过一次巨大而又难以置信的缓慢碰撞,这使得它们之间的整个海底猛烈地向上隆起,形成了西藏断层及环绕四周的山脉。后来,在远离大海的西藏,发现了许多海洋生物的化石,似乎证实了这一说法。


无论西藏是怎样形成的,它都是一个奇迹。


我为自己此生能走进西藏,走进奇迹般的雪域高原,并与它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而感到由衷的自豪,骄傲,和幸福。我和你们的父亲,我们走进了西藏,我们一直在走,我们走了一生。正如你们父亲说的,我们走得太远了,远得连自己的孩子都找不到我们了。


可我们无悔。


我太累了。


请让我结束讲述。


欧战军遗书


雪梅:


今天是我79岁的生日。我忽然觉得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这些话已经在我心里攒了一辈子了,我怕自己哪一天突然走了来不及说,把它们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从没想过我会活到今天,活到七老八十。从16岁入伍起,我就把自己的性命捏在了手上,而且随时准备撒手。但老天爷竟这么照顾我,让我好好的活下来,一直活到今天。不仅如此,还让我有了一个好妻子,有了一群好孩子。


雪梅,我想告诉你,这一生有你为伴,我很幸福,很知足。在漫长的艰苦的戎马生涯里,你一直站在我的身边,让我没有理由愁苦,没有理由孤单,没有理由软弱,没有理由不努力地向前走。我在内心深处,对你怀着深深的感激。


更让我感激地是,你为我生育和抚养了这么多的好孩子,他们全都让我感到快乐和骄傲。


老大木军,他的沉稳和厚道就像王政委,他的吃苦耐劳就像苏队长。他是最能够理解我们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就像我们的同代人。他是我们最可信赖的儿子。


老二木兰,从来就是个懂事的女儿,她的善良的心地和好脾气最像你,虽然她没有你年轻时的快乐,有些多愁善感,但她是我们最可以放心的女儿。


老三木槿,从小就是我们快乐的源泉,她的笑容总让我想起高原的太阳,她的美丽总让我想起尼玛,她是我们最疼爱的女儿。


老四木凯,他的优秀的品德,坚定的理想,百折不挠的性格,都和他的父亲一样。他是我们最骄傲的儿子。


老五木棉,是个命运多舛的孩子,出生时遇到叛乱,上学时遇到文革,现在又下了岗。可她一直默默承受着生活的磨难,这让我心疼。她是我们最歉疚的女儿。


至于老六木鑫,虽然我常常批评他,但只有你知道,我是多么看重他。他的聪明能干,他的雄心勃勃,甚至他对我的抗拒都让我喜欢。他是我们最有希望的儿子。


无论哪一个孩子,我们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尽管做得不尽人意。我想今后的路,该他们自己去走了。他们会走好的。


雪梅,结婚的时候我对你说,我要陪你一辈子。但我们都知道生命是由不得我们的。我们得听从指挥。我有个感觉,我会走在你的前面。如果到了那一天,你不要难过,你要知道我并没有离开你,我不过是先走一步,去那个地方等你了。


我是个无神论者,我知道人死后一切都消失了。但我却一直坚信,我的灵魂会飞到西藏去。或者说,我的灵魂已经去了那儿。你记得吧,在我们最初相识的时候,我们曾谈论过天堂这个话题。那时候我说,如果有天堂存在的话,不是别的,就是我们为之奋斗的事业。现在我要说,西藏,那就是我们的天堂。在那片土地上,我们付出了太多的鲜血,太多的生命和太多的情感。它们浸透了每一寸山川,每一寸河流,令辽阔而又冷峻的高原有了高尚的灵魂和鲜活的生命。那不是天堂是什么?


雪梅,我死后,请你和孩子们把我的骨灰送到西藏去,撒到西藏的河流中,撒到西藏的山峦上,撒到西藏的任何一个地方。这样我就可以和先离去的那些生命在一起了,就可以和我们早夭的孩子在一起了,就可以化作西藏山脉上的一粒尘土了。


那是我一直向往的事……


雪梅,我在那里等你,在我们的天堂西藏等你。


欧战军


亲字于1998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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