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裘山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23
|本章字节:12778字
藏民们的眼睛瞪大了,他们双手合在鼻尖上,不停地说:卓玛,卓玛。
男兵们全都挺起了胸脯,那使他们就像一座座山,他们的眸子闪着光,充满了骄傲,因为那是他们的姐妹,是他们山上最美丽的丛林,是丛林里最有活力的鸟。他们的歌声更加高昂了,但他们的高昂并没有覆盖女兵们的歌声。因为女兵们的歌声更加高昂,还因为她们的歌声富有穿透力,直上云空。
你们父亲那钢铁般的胸膛里,突然间有了一阵柔软的暖意,他的眼眶甚至有些潮湿。他想,她们才该骄傲呢。他们有的自豪感不过是她们的十分之一罢了。
站在你们父亲身边的通讯员小冯忽然惊喜地说,首长,你也会唱歌?
你们父亲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跟着女兵唱歌。他瞪了小冯一眼,大声说,去,跑步到女兵队,告诉她们,就说先遣团全体官兵向她们致敬!
小冯兴高采烈地大声说:是!然后藏羚羊一般地跑掉了。
你们父亲想,真的,我怎么也会唱歌了呢?
你们的父亲在女兵队中看见了王政委的爱人苏队长,接着就看见了跟在苏队长后面的我,他当时在心里称我为会唱歌的女兵。他有些不好意思,就把眼转开了。而我,只顾着激动,丝毫没注意周围的事情。
大会的气氛非常热烈,进军队伍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让我又想起了出发前在眉山召开的誓师大会。和在眉山时一样,附近的群众都闻讯赶来了,像过节一样热闹。也的确是过节,当时是9月初,正好是藏族群众庆祝丰收的节日“央勒节”的开始,所以百姓们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带着一家老少赶来了,他们满怀喜悦地要和解放军一起过节。
师长代表先遣部队,将几个月艰苦劳动采集的野菜和编织的羊毛袜、节省下来茶砖、用银元买的牛羊肉等一大批物资送给主力部队。接下来,主力部队把从四川带来的毛巾、肥皂、日记本、水果糖还有菜籽等,送给先遣部队和藏族同胞,以表示慰问和感激。暴风雨般的掌声一次次响起,那热烈的气氛,那兄弟般的情谊,至今想起来我心里都是热热的。
慰问演出开始了。我们把自己出发前就排练好的节目一一搬上去,小歌剧,舞蹈等等。那时候部队不管生活多艰苦多困难,总是非常活跃,秧歌队、腰鼓队、高翘队、舞蹈队,应有尽有,丰富多彩。整个会场立即成了欢乐的海洋。
最受欢迎的,还是你们父亲他们先遣支队的演出。那些战士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学会了优美的藏族舞蹈──巴塘弦子舞。弦子就是歌舞的意思,那是藏区所特有的歌舞,参与性很强。起舞时,领舞的走在前面跳,腰上插着一把类似二胡的乐器,藏民们管那叫比庸,用牛角做的管,用马尾做的弦。领舞的一边拉着比庸一边跳舞,后面就跟着众多的舞者。他们在优美和谐的乐曲声中围成一个圈儿,载歌载舞,很快乐。
那些拿起枪能打仗拿起锄头能种地的战士们,跳起弦子来非常轻快,节奏鲜明,动作优美。他们跳了两圈之后,开始热情地邀请我们加入,邀请藏族同胞加入。我们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但那些藏族青年马上就大大方方的上去了,他们手拉手地加入到了战士们的快乐舞蹈中。我们被感染了,也和他们一起跳起来。
藏族青年们一边跳还一边高声唱着:
国王的舞姿
豪迈矫健
姑娘的歌声
优美动听
索郎央金姑娘呀
深深陶醉在歌声里
接下来,藏族同胞又表演了牦牛舞、狮子舞、鹿神舞和采花舞。那采花舞,据说是为了纪念一个叫莲芝的藏族姑娘而编的,莲芝姑娘心地很善良,总是克服千难万险,采花给村里人治病。现在女孩们采了花之后她们把花编成一个美丽的花环插在头上,然后用怀念的歌声向莲芝姑娘告别。
她们唱道:
百样鲜花采齐了,把莲芝姑娘丢下了。
明年百花开放了,我们届时又来了。
碧绿的草坡留给你,鲜艳的花儿陪伴你。
含着眼泪离开你,明年今天再看你
那歌儿真是好听极了,我很快就跟着藏族姑娘们学会唱了。
最后是我们女兵小合唱,我领唱。我还是头一回在这么多人面前唱歌呢,非常兴奋。眼睛亮亮的,脸庞红扑扑的──苏队长这么形容我来着。这和我在学校里参加合唱团的感觉大不一样呵。我们唱了《南泥湾》,唱了《绣金匾》,唱了《康定情歌》,还唱了那首《先有绿叶后有花》。战士们掌声如潮,吼叫着不让我们下去。我看见师长几次站起来让大家安静,可战士们实在是太高兴了,就是安静不下来。我们最后唱了我们的《十八军军歌》,全场官兵和我们一起唱起来,把庆祝会推向了高潮。
跨黄河,渡长江
我们生长在冀鲁平原太行山上
锻炼壮大在中原
威名远震东海长江
祖国处处欢呼解放
毛泽东的旗帜迎风飘扬
更伟大崇高的任务号召我们勇敢前进
解放大西南
毛泽东的光芒照耀祖国边疆
进云贵,入川康
保卫西南边防
巩固祖国后方
解放的大旗插到喜马拉雅山上,
雅鲁藏布江
我站在台上,挺着胸脯大声唱着。我看见台下好多官兵一边唱,一边流下了热泪。那是他们的歌,让他们为之骄傲的军歌。
你们的父亲说那天他很开心。几个月了,他都没这么放松过。他跟身边的王政委说,那个领唱的女兵嗓子可真亮。
王政委笑眯眯地说,要不要我帮你去问问她叫什么名字?
你们父亲砸核桃似的擂了他一拳,说,你这政治工作就这么做?一点儿也不深入。光问名字有什么用?你得把情况全搞清了。
王政委故意说,你别性急,西藏咱们也得一步一步走进去嘛。
你们的父亲一点也不马虎地说:当然。不过走进之前我就有了主张,我是坚定地朝着主张一步步走进来的。
师长政委和一些领导走上台,和我们演出的女兵一一握手。师长笑呵呵地说,你们辛苦了!进军西藏,你们也是功臣啊!等将来西藏解放了,我带你们到全国各地去观光!
我们开心地欢呼起来。
我丝毫也没注意到你们的父亲站在台下看着我们。
或者说,他是在看我。
后来王政委真的来找我们苏队长,打听我的名字。
王政委说,那天我和欧团长来你们这儿时,出来接我们的那个女兵叫什么?
苏队长想了想说,是不是那个白白净净的喜欢笑的?
王政委说我记不清了,反正她一眼就看出我是虎子的爸。
苏队长说,哦,那是小白。白雪梅。怎么了?
王政委笑笑说,我们欧团长对她的印象很好。你帮着注意点儿。
苏队长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还是故意问,注意什么?
王政委说,你别给我绕圈子。你看我们欧团长为了革命,到现在也没成家。但他是个非常出色的军事干部,战斗英雄,人又长得威猛。我看小白听合适他。
苏队长看丈夫对自己搭档那么关心,心里很赞赏。但她板着脸说,不行。现在我不允许她们想这些事,我需要她们顺利到达目的地。别的什么也不能考虑。尤其是小白。
王政委说,为什么尤其是小白。
苏队长说,我也不知道。我很喜欢她。她是个单纯的姑娘,充满幻想。等她大一些成熟一些再说吧。
王政委说,我也不是说现在。我只是叫你注意一下。
王政委和苏队长又说了一会儿体己话,王政委马上就要回团里了。临走时苏队长又把王政委叫住,一脸严肃地说,喂,我告诉你,你们那些人别老打我们女兵队的主意,恨不能把我们女兵队瓜分了,连建制都撤了,变成个家属营。要是那样,我可得找上级去告你们!
王政委笑着挥挥手,说,没那么严重,好好当你的女兵队队长吧。说着就走了。
苏队长真的没有把这事告诉我。
一直到昌都后,苏队长才把这些话告诉我。但她仍是说,雪梅,我不是作为领导和你谈的,我只是作为一个大姐。这件事,一定要你自己愿意。
而你们的父亲却从那时起就装上了心事。他是坚定的,心里有了目标就不会轻易放弃,那是他的性格。当然,他太看重解放西藏这件大事了,为了这件大事他可以舍去一切。所以他也只能是在抽烟的时候,半夜醒来的时候,端上碗开始吃饭的时候,也就是空闲的时候,才会在脑子里闪过一下。他想,那个会唱歌的女兵现在在哪儿呢?
我们这两条河还在各自流淌着。
出发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渐渐的,我们适应了高山反应,头不再那么剧烈地疼了,心口不再那么闷得慌了。我们已经可以用酥油炒出的菜下夹生饭了,我们不用捏鼻子就能喝下酥油茶了,我们还能老练地转着碗,把糌粑搓成一条条地扔进嘴里,嚼出一片树枝儿摇曳的响声来。
也许是强体力的训练,加速了我们对吃饭这一新课题的适应。
我们还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藏语:尼玛──太阳;达娃──月亮;葛玛──星星;梅朵──花;卓玛──仙女;格桑──吉祥;金珠玛米──解放军;亚姆──好;稀拉──坏;嘉沙巴──新汉人……那时候许多藏族群众都叫我们新汉人,表示对我们的惊异和喜爱。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事情是需要我们学习的。比如做饭,拣柴,拣牛粪,搭帐篷……等等,这些看似简单的生活小事到了高原都变得难起来。我们就虚心地向拉姆请教。拉姆对我们特别好,她亲自带着我们上山去拣柴,到草滩上去拣牛粪。她告诉我们哪里才能拣到柴禾,还告诉我们怎么烧牛粪才烧得旺。在她的指导下我们都进步很快。我们分了工,有做饭组,拣柴组,搭帐篷组。我分在做饭组。那并不是我情愿的,可是苏队长说我个子小,不让我去干体力活。刘毓蓉分在拣柴组,那是比较累的,但她说自己身体好,年龄大,主动要求去了那儿。吴菲在搭帐篷组,她声称自己四肢比较灵活,能把帐篷搭得跟砖房一样结实。
拉姆教我们做这样那样,但有些事情她也没办法。比如做饭,她做出来的也夹生。这是因为高原沸点低造成的,你烧再旺的火也没用。我们不可能让高原适应我们,只有我们适应高原,适应夹生饭。再说了,虎子都吃夹生饭,我们有什么不能吃的。可以说我从到达甘孜那天起就开始吃夹生饭,一直吃到转业离开部队,离开西藏。
当然,最难的不是做饭,不是拣柴,也不是搭帐篷。
最难的是面对我们的新伙伴。
这天早上苏队长开会回来,笑着对我们说,同志们,去看看咱们的新伙伴吧。
我们面面相觑:什么新伙伴?又调来新同志了吗?
苏队长仍微笑着说,去看了就知道了。
我们就跟着苏队长走。应该说还没走近我们就看见它们了,看见我们的新伙伴了,它们黑压压的一大片,以一种气势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但我们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们一边躲避着它们一边东张西望地问: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苏队长用手一指我们躲避着的东西,说,那不是吗?
我们呆住了。
牦牛?就是这些黑色的长毛的大眼睛的家伙?就是曾经把我们吓得脸色苍白的家伙?我们真的要和它们成为伙伴了吗?
折多山下那惊人的一幕又出现在了我眼前。我心里不由地一紧。
苏队长严肃地说,同志们,我们下一步的任务,就是将前线部队的作战物资及时地送上去。要完成这一艰巨繁重的任务,我们必须与牦牛成为好伙伴。
吴菲冲我伸伸舌头,说了声天哪。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声说,只要别人能赶,咱们就能赶。
现在,那个让我们想了很久也怕了很久的牦牛,终于来到我们面前了。整整200头,黑压压的一大片。它们一个个武士一般披着铠甲似的长毛,昂着泛着金属光泽的巨大犄角,瞪着大眼睛看着我们,好像在拭目以待。我们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地靠近它们,想亲近它们,但它们冷冷地站在那儿,面无表情。不过它们至少没有发疯,没有狂奔不已,这让我们的胆子大一些了,慢慢靠近了它们。
苏队长告诉我们,牦牛是高原上最有力量和耐力的牲畜,被称作“高原之舟”。在高海拔地区,在气候寒冷地区,它们是惟一能够运送物资的牲口了。为了保证下一步进军路上部队的补给能够跟上,师里在四川藏区采购了一万多头牦牛,这一万多头牦牛将组成一支庞大的运输队。我们这一支,不过是浩浩荡荡运输大军中的一小部分。
一想到那么多人和我们一样赶牦牛,我们的胆量壮了一些。
需要运送的物资也分配来了,有粮食,有弹药,还有银元。分成无数个驮子。我们就是把这些驮子送到前线去。
我们要学习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驮子搁到牦牛的身上。
没想到这就很难。我和吴菲搬起一个驮子,围着牦牛转了十多圈也没能把它放上去,急得出了一头的汗。后来还是在男兵的帮助下,才勉强把驮子放到牦牛背上。
第一步完成了,第二步更难:上好驮子的牦牛不往前走。它们站在那儿,生了根似的,任我们怎么赶怎么推怎么吆喝,它们就是不动。
小小的赵月宁急了,上去用两手推牦牛的屁股,牦牛还是纹丝不动。她生气了,捏起拳头使劲儿地擂,牦牛慢慢地转过硕大的脑袋看了她一眼,还是不动。大概她那个小拳头擂上去在牦牛的感觉中就是挠痒。
我们一边笑一边担心:怎么办呢?牦牛不听我们的话。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怎么办?
苏队长比我们更急,最后想出个笨办法,让我们在牛头上栓根绳子,像牵马那样牵着牦牛。于是我们就分成两人一组,一个在前面牵,一个在后面赶。
我和吴菲一组,吴菲在前面牵,我在后面赶。但任我们怎么用力,牦牛就是不动,好象生了根。大概它们祖祖辈辈都没被人这么牵过,很不乐意。吴菲就用力拉,牦牛被拉火了,用头蹭了她一下,把她蹭了一个跟头。吴菲也火了,从地上爬起来说,你还敢顶我?就给了牦牛一拳。牦牛又蹭她一下,她又还它一拳。
我看见那牦牛的眼睛里有红色漫上来,胆战心惊地说,吴菲你别惹它!
吴菲根本不听,又连续给它两拳。这下牦牛不耐烦了,一撩蹄子,把吴菲踢倒了。踢得吴菲滚出了一丈远,立即就捂着小腿爬不起来了。我吓得死死拽住牦牛,生怕它再踏上去一只脚。
一旁的赵月宁吓得脸色都变了,拔腿就去找苏队长,边跑边喊,苏队长,不好了,吴菲和牦牛打起来了!苏队长忙不迭地跑过来,先扶起吴菲,撩开她的裤腿看,那里已经乌青了一大块,搬着脚腕试了试,还好,没让牦牛踢断。这才吁了口气说,小吴,你也是,和谁打架不好,和牛打。你就让让它吧,它是牛啊!
这后来成了一个笑话。一路上大家经常问,怎么样,今天谁和牦牛打起来了?
眼看着要出发了,我们仍没能治服牦牛。
师里了解到这一情况后,给我们雇来两个藏族牧民。让他们协助我们赶。苏队长觉得心里不安,她觉得是她没能很好的完成任务,给组织添了麻烦。那两个牧民赶牦牛时,她就在一旁观察。她发现藏牧民赶牦牛时,个个都“君子动口不动手”,他们笑嘻嘻地和牛说话,好像牛是他们的兄弟一样。然后轻轻一举,就把驮子放上了牛背,然后拍拍它们的屁股,像是在表扬它们。带牦牛队走的时候,他们并不赶牛,自己走在前面,轻轻地撮起嘴唇,嘘──地一声,那庞大的牦牛群就启动了,乖乖的像一群听话的孩子,一点儿脾气也没有,跟着他们走了。回想起在路途上见到牦牛发疯的那次,也是靠着一声口哨才镇住了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