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作者:裘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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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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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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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694字

木兰,你曾问我,为什么会嫁给你父亲?你还问我,既然当时并不情愿,为什么没有拒绝?为什么在此之后的几十年岁月里,从没听我抱怨?


对这些问题,我总是笑而不答。不是我有意不答,是我不知从何答起。要知道,很多问题的答案是藏在长长的岁月里的,你不走到那一天,答案不会显现出来。


如今我老了,彻底老了。内心比面容还要苍老,一双年迈的脚已经走过了许多的答案。这些答案有些在我的预料之中,有些让我意外。但无论怎样,它们一一让我明白,我这一生不是苍白的一生,它所经历的幸福那么多,多得就像它所承受的苦难。作为一个女人,能拥有如此多的幸福和苦难,是多么幸运的事。


我为什么会嫁给你们的父亲?


为什么不情愿,却没有拒绝?


这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后一个答案。我愿意就此作一次回答。


我说过,我的这一生,自己只安排过自己一次,惟一的一次,那就是参军。我不顾一切地从家里跑出来,离开了孤身一人的母亲,参加了解放军。在此之后,我是说在到了部队之后,我就再没安排过自己了。我把自己交给了组织,彻底地交。组织上又把我交给了你们的父亲,也是彻底地交。


直到今天。


今天你们父亲他突然离开了我,自己先走了。结婚时他说好要陪我一辈子的,可是现在他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先走了。是,你说他是脑溢血,你说脑溢血都是这样突然。可我还是不能接受,不管怎么说,他没有信守诺言。


他说陪我一辈子的,但他只陪了48年。


48年前,我们共同的日子开始的时候,我20岁。在昌都。


1950年底,我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走到了昌都。尽管牺牲了那么多同志,尽管倒下了那么多牦牛,可我们终于还是把所有的物资,都送到了前线部队的手中,并且终于和大部队一起,走到了昌都。


昌都是西藏的大门。尽管这只是进藏路程的三分之一,并且不是最艰难的三分之一,我们仍十分喜悦。特别是我们因为圆满完成上级交给的运输任务而受到表扬时,心里的那份儿自豪和开心更是无以形容的。这是我参军后第一次完成任务啊!


在我们到达昌都之前,我军已取得了昌都战役的决定性胜利。之后,西藏地方政府终于在北京坐下来,与中央政府举行和谈了。


为了表示和平的诚意,我们进藏大军在昌都驻扎下来。一呆就是大半年。


部队作了短暂的休整后,就投入到了康臧公路的修建中。我们女兵运输队因为完成了从甘孜到昌都的运输任务,就解散了。女兵们有的分到医院,有的分到文工队,有的分到宣传科。我和苏队长、吴菲和赵月宁分到了一起,我们有7个人分到了师文工队。


我的命运就是从那时起,有了新的转折。那时的我比起刚从川西出发时,已有了很大的变化,管理员和刘毓蓉的死,成为我心中一团挥不去的阴影。


好在年轻,生命中依然有阳光和快乐。


我在师文工队宣传组当收音员,每天夜里守着一部老式收音机,收录国内外重大新闻,然后整理刊登在我们师办的《战地报》上。我很喜欢这个工作,因为每当我收听到国内外新闻时,就感觉和内地离得很近了。


除了夜里收录新闻,白天我也和其他同志一起上山割马草,打柴禾,为下一步的行动作准备。那时候年轻,夜里睡得再晚,白天也照样有劲儿工作。上级对这一任务为我们作了硬性规定,每人必须在一周之内储备300斤马草,500斤柴禾。现在想来,即使是在川西平原,这个任务完成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况是在西藏?但那时候,好像什么困难也不算困难,接到任务只知道努力去完成,从来不会叫苦,更不会讨价还价。


每天一大早我们就上山去打柴。等打好柴下山的时候,总是饿得前胸贴到后背,怎么也背不动那捆柴火,只好拖着走。有时实在饿得走不动了,就抓一把雪,吃一把炒青稞。但青稞吃多了解不出大便,也很难过。


即使如此,我也觉得日子好过多了,毕竟不用天天爬雪山过冰河了,也不用天天搭帐篷赶牦牛了。


那天我完全忘了自己的生日。在艰苦的日子里,人是很难想到自己的。


早上起来,我们仍是喝的四眼儿糊糊。所谓四眼儿糊糊,是我们给代食粉糊糊取得绰号。到昌都后,部队仍面临粮荒,我们每人每天的定量就是4两代食粉。一顿只有1两多一点儿,每次熬出来的糊糊都清亮如水,往锅里一看,上面两只眼,锅里两只眼。于是大家就把它叫做四眼儿糊糊。有的男兵说得更风趣,他们管那叫“对象”。


喝完糊糊苏队长说,今天我们的任务是刷标语。我们一听高兴极了。刷标语是我们最喜欢的工作。为什么喜欢?这个等会儿再说。


刚要出门,师里的通讯员跑来通知苏队长,说王政委今天要来开会,叫她等着。苏队长一听脸就红了。自从我们到达昌都后,她还一直没见到王政委呢。或者说,自从我们离开甘孜后,她就没见过王政委。她嘴上从来不说,但我们知道她心里很惦记。


苏队长脸红红的说,雪梅那你就负责一下吧。


我说没问题,你放心吧。我们冲她作了鬼脸,拿上东西就跑了。


那天天气很好,天空湛蓝湛蓝的,如水洗一般。我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鲜活地裸露在阳光下。吴菲,赵月宁,还有年轻的小毛,也都非常开心。自从进入藏区后,大部分日子天空都是这样湛蓝无比,但那天我还是特别感觉到了这一点,我抬起头来望着天,忍不住唱了一句:冰河在春天里解冻,万物在春天里复生……


刚唱两句,就有个过路的男兵喊了一嗓子,唱得好!再唱一个!这一喊,我反而不好意思唱了。我不唱,那几个男兵反而唱起来,他们冲着我们几个女兵唱道:革命军人个个要老婆,希望上级一人发一个……


这歌我们不是第一次听见了,但我还是觉得又气又恼。我决定用自己的歌声把他们压下去,我就大声唱: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我一起头,吴菲和赵月宁她们全都跟着我唱起来。我们唱得理直气壮,那几个男兵见状,不好意思再唱了,笑了一阵跑掉。


我们根据上级的布置去张贴宣传标语,我们轻车熟路,干得很快。但不知是早上的代食粉糊糊太清,还是天气太冷,总之刚10点来钟我就饿了。


肚子叽叽咕咕在响,我不好意思吭声。结果小毛先说了。小毛是我们文工队年龄最小的之一,跟小赵差不多大,像个孩子。他大声说,我肚子好饿啊,谁有钱买个饼吃?他说这话时看着我们几个女同志,因为他知道只有我们女同志身上有钱,那是上级发给我们的卫生费,每月3个银元。他曾为这个向苏队长提意见,他说为什么女同志有卫生费我们男同志没有?难道我们男同志就不需要讲卫生了吗?苏队长当时不知该怎么向他解释,就只好拿卫生费买饼请他吃。昌都城里没什么可买的,只有饼,一个银元5个。平时我们宁可用些乱七八糟的替代物来解决每月的妇女问题,也要把钱省下来填肚子。


可是那天,我是说我生日那天,我们身上已经不名一文了,所以小毛说了以后我们都没吭声。小毛索性冲着我说,雪梅姐,买个饼吃吧。小毛管我们女兵都叫姐。我不好意思地摇头,然后安慰小毛说,别急,今天调浆糊我剩了一把面粉,咱们晚上熬糊糊喝。


我刚才说我们喜欢刷标语,这就是原因。我们刷标语时,能从后勤部门领到一小盆面粉,我们总是尽可能地把浆糊调得稀稀的,从中省下一些面粉来熬糊糊吃。小毛嘟囔说,我现在就饿了,咱们现在就回去熬吧。要不你们就让我先喝几口浆糊。


正在我们饥饿得有些难堪时,小赵忽然一惊一咋地叫了起来:快来看快来看!


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赶紧跑过去看。在墙壁的一个角落下,我们看到一行用黑碳写的字:白雪梅我爱你。


我的脸霎时通红,不顾一切地拿手去擦。可哪里擦得掉?在我们那时看来,这样的字眼不是美好,而是丢人,是不光彩,是被人捉弄。


吴菲见我急成那样,就在上面刷了一层浆糊,然后泼上些土,笑,说不知是哪个冒失鬼干的。赵月宁说,瞧瞧那臭字儿,我们雪梅怎么看得上?


这突如其来的事情一下搅乱了我的心思,肚子也不叫了。我想这是谁干的,多丢人哪!


当然,对这样的事,我们并不意外。那时候在进藏大军中,不要说战士,就是营以上领导,也百分之九十是光棍,所以我们这些少数女兵就成了大家注目的焦点。虽然唱“革命军人个个要老婆”这种歌是开玩笑,但传出的信息却是明白无误的。可是我们女兵大多是女学生,对婚姻大事仍抱着浪漫的想法,因此对这样的事一律采取回避的态度。


其实到昌都后,上级就提出了“支援边疆,长期建藏”的口号。开始我并没有理解这个口号对我有什么实质意义,我只是想,好啊,长期就长期吧。反正在哪儿都是闹革命。


最初进藏时,我以为(不光是我,恐怕所有的人都这么以为)等解放了西藏,我们就会回内地去。但现在上级提出不光要进军西藏,还要建设西藏,保卫西藏,就是说,我们得留下来,留在西藏。我们也很快接受了。对我们来说,凡是党的号召革命的需要,我们都会痛快的接受,不用转什么弯。


但自从提出这个号召后,组织上就开始着手为一些老干部的成家作打算了。而当时能和他们成家的,仅有我们女兵。于是我们女兵中有不少人被找去谈话。除了像赵月宁这样年龄特别小的,几乎每个女同志都没有拉下。我们终于明白,长期建藏之于我们,就意味着在西藏成家,或者更直接地说,嫁给一个西藏军人。


这让我心里害怕。我不是怕在西藏安家,而是害怕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安家。那时我对辛医生已经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感情。从甘孜到昌都,辛医生一直与我们朝夕相处,虽然我很注意和他之间的距离。但这种物理上的距离却没能影响我在心里对他越来越亲近。我不能确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但我总觉得,在我和他之间,应该有点儿什么。


可我同时又很现实的知道,要和辛医生谈恋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跟随部队进军西藏的女同志太少,组织上已作出明确规定,在进藏公路修通之前,凡是未满30岁的,团以下的,参加革命不到10年的男同志一律不能在部队找对象。也就是说,要优先解决年龄较大的、资历较长的老同志婚姻问题。


我知道我不能和他谈恋爱,可我想等他。等到他可以的时候。


而且我答应过等他。


辛医生来向我告别时,我正在河边洗衣服。他叫我,我抬头一眼看见他,脸就红了。那是一种克制不住的羞涩所泛起的潮红。


我站起来说,你怎么来啦?你上哪儿去了?我怎么好几天都没看见你?我发出了一连串的问,这一连串的问带出了我的心思。


他微笑地看着我,像看着孩子那样说,你看看你的脸。


我不知道我的脸怎么了,我没镜子。我趴在河面上照了照,还是没看清。他就从腰间扯下毛巾给我擦了一下,是下巴。大概是早上烧饭的时候我趴在地下吹火,下巴蹭上灰了。


他替我擦了下巴,把毛巾塞回到腰间──他总是那么利利索索精精干干的,好像从来没有翻过雪山趟过冰河──然后对我说,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我心里一下子难过起来。


在此之前我已经听说他要调走了。当时像他那样一个从正规医学院出来的医生,是军队里的财富,是哪儿都想要的。我们运输队一完成使命,他也就完成了使命,因此组织上已决定调他到一个远离师部的野战团去。尽管我知道他要走,要离开我们,可听他亲口这么一说,心里依然很难过,我不想他走。我想天天能看见他。


但我没有表现出来。那时的我们,是不习惯表现个人感情的。真的,不需要克制我就能做到。我拧着手上的衣服平静的说,我知道了。你马上就走吗?


他说是,现在就走。所以来和你告别。


我没有说话,又去拧衣服。我想他是专门来和我告别的,说明他心里有我。这让我得到一些安慰。可我还是说不出话。许多心情是无法化作语言的。


他说,你的身体我不太放心,从昌都到拉萨还有一段非常艰苦的路,你能行吗?


我点点头。我说还能苦到哪儿去?我肯定能行。


他又说,你如果觉得不对劲儿,就注意休息,不要硬撑。我发现你这个人挺好强,小小年纪,就喜欢硬撑。


我笑了。我喜欢他这么说我。我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


他说那我走了。但说完后他并没有走,还是站在那儿。


我突然说,你不是想听我唱歌吗?我给你唱个歌吧?话一出口我的脸就红了,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说,可那时候,我只想让他和我多呆一会儿。他说过好多次,想听我唱歌,我一直不好意思给他唱。


他高兴地说好啊,但马上又为难地说,不行,没时间了,他们在等我。我遗憾地点点头。也就是在这时候,我说出了那句话。


我说,好吧,再见了。我在拉萨等你。


他的眼睛一亮,说,真的,你在拉萨等我?


我从他那期盼的眼神里,明白了自己说出去那句话的分量。我看着他,慎重地点了点头。我为什么不等他呢?我愿意等他呀。


我把衣服丢进盆里,甩了甩手上的水,想和他握手告别。他却一下把手背到身后,孩子气地微微一笑,说,现在不握,等咱们到了拉萨,胜利会师的时候再握。


我有些意外。


要知道,在那一刻,我是多么想握住他的手……


他走了,背着背包,消失在山谷里。我突然想,像他这样一个青年,有着那样的家庭出身,有着那样的才华和抱负,还有着许多别人脑子里没有的念头和想法,他走进西藏,不光是凭着简单的热情和理想,他还怀着更大的抱负和更坚定的信念,他是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年轻人……


我在那一刻突然有了一种牵挂,对一个刚刚离去的人的深深牵挂。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曾无数次的回忆这一情形,无数次地确定,自己是否向他许下了诺言?回答是肯定的。


可我却没能遵守诺言。


我们刷完标语回到驻地,王政委已经走了,苏队长一边洗衣服一边哼着歌儿,脸上现出了难得的红晕。我们就围上去问,怎么样,王政委好吗?苏队长笑眯眯地说,还那样儿。我们说还那样儿是什么样啊?她说就是完好无损呗!


看她那么高兴,我正想再说句什么,她却忽然转头说,唉,雪梅,欧团长也来了。


我奇怪地看她一眼,说,谁是欧团长?


她说你忘了,在甘孜的时候,他和我们老王一起来拉姆家看我们?


我隐约想起,是有这么个人。我说他来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苏队长意味深长地说,欧团长问起你呢。他对你印象挺深的。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通讯员跑来叫我,说组织科长要找我谈话。


吴菲马上冲我作了个怪相。组织科长找女同志谈话意味着什么,我们都明白。我脑子里想着刚才在墙上看到的那句话,想着苏队长说的事,想着辛医生,心里一时烦乱起来。


我磨磨蹭蹭地去了。


组织科长并不知道我的心思,一上来就说,白雪梅同志,你20岁了吧?


我说,还没有。


他说,已经满了吧?我记得你就是这个月满20岁嘛。


他这一说我才想起,今天恰是我的生日。看来组织上比我还记得清楚。


组织科长和蔼地说,考虑过个人问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