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作者:裘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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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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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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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238字

对我来说,很多事情都是在过去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我身临其境时,常常浑然不觉?


比如我和辛医生,我们一次次地相遇,一次次地分离,却毫无感觉。直到第三次分离之后又重逢时,我才隐隐地明白了些什么。我想这个人和我,一定有一种特别的关系吧。为什么他总是让我感到亲切,感到温暖,感到快乐?为什么我一看到他,总是禁不住独自微笑?


在漫长的进军路上,他像一缕阳光,静悄悄地暖在我的心里。无人知晓。


我们的初次见面几乎是一晃而过,没留下任何痕迹。第二次相遇也很平常,就像秋雨遇见了落叶。


我是在部队将要离开甘孜时,与他相遇的。


为了能够顺利地进军西藏,离开甘孜时,上级要求我们所有进藏人员进行体检,凡是心脏有问题者必须留下。雪域高原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那天下午,我和吴菲刘毓蓉她们一起来到河滩边上的师卫生队,等待体检。等待时,我的心里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的心脏有问题,通不过。因为心虚,我就一个劲儿朝后靠,让吴菲和刘毓蓉先检查。


我站在后头往前看,看见一个医生埋着头,在仔细地听着面前那个人的心脏。一头浓密的黑发在阳光下发着亮光。他抬起头来笑笑,向面前的人说着什么。我看见了一张与浓密的黑发十分相称的英俊的脸,最多20岁。不像个大夫,倒像个学生。他的笑容灿烂明朗,像高原上的太阳,没有一丝云彩的遮挡。我当即对他有了几分好感。我想,这个医生一定很好说话。万一有什么问题,我就向他求情,他一定会帮我的。


轮到我了。我发现已经检查完了的吴菲在一旁朝我笑,还眨眼。我想怎么啦?我有什么不对劲儿吗?吴菲什么话也不说,指指医生,拉上刘毓蓉就跑了。


我转头去看医生,医生朝我笑笑,就像对一个认识的朋友那样,很亲切,很随意。但那双明亮的眼睛忽然照亮了我的记忆,我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他。我这个人有个毛病,总是记不住别人的模样,从年轻时就这样。我在脑子里回忆着,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也朝他笑笑,是一种近乎讨好的笑。我说,医生,我的心脏肯定没问题。他说我还没检查呢,你怎么知道?我说我自己的心脏我还能不知道吗?


他笑笑说,怎么,又想捣鬼吗?


他一说这话我马上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我们在重庆体检时,发现我称体重弄虚作假的医生。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怪不得吴菲朝我眨眼。我脸一下红了,心虚地抵赖说,谁捣鬼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朝我摆摆手,叫我不要说话了。


他认真地听我的心跳。


还没有人那么认真地听过我的心跳。


他听了很长时间,我几乎要坐不住了,他才从耳朵上取下听诊器。他抬起头对我说:你的心脏并不像你想得那么好。


我一下急了,我说怎么了,你听到什么了吗?


他说,心脏有些杂音,还有……


我急急地说,不可能有问题的。我从来没感觉。你千万别说我不行,我不想留下来。我要跟着队伍往前走。


我说这话时已带上了哭腔,那时候我还是很容易哭的。我说医生求求你了,不管我的心脏怎么了,千万别让我留下来。我都走到这儿了,绝不能半途而废。我一定要走到西藏去。你快说没有问题呀?


他看着我,那样看着我。我至今能想起那目光。他什么也没说,开始给我量血压。我定定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心里想着怎么说服他。量完血压他露出一点笑容,说还好你的血压没问题。我连忙说,那我不用留下来了吧?我可以继续走了吧?


我才不管什么血压心脏,它们与我无关。我只关心我能不能留在进军的队伍里。


他终于说,好吧,但你还是要多注意。你的右心室有些供血不足。


我连忙说,我会注意的,一定注意。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注意什么。我只想赶快通过体检。我说谢谢你了,医生。


他说,你叫什么?我以后好照顾你。


我爽快地丢下我的名字,飞快地跑走了。


这就是我们相遇的情形。


我说过,普通得就如同秋雨遇见了落叶。


很快我又见到了他。


大概上级对我们这群平均年龄不到20岁的女孩子不太放心,出发前,特意增派了3个男同志前来协助苏队长的工作。


那天晚上苏队长把我们集中起来,高兴地说,同志们,上级对我们女同志非常关心,特意派了3名男同志到我们队参加工作。现在我们来认识一下。


我一抬头,惊喜地发现走进来的3个男同志中,有一个是他。


我们像已经认识的朋友那样,互相点头致意。我发现他是个十分内向的人,或者说十分腼腆的人,看见我们齐唰唰投向他的目光,他竟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去。不像另外一个年纪大些的和一个岁数小的,始终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苏队长介绍后我才知道,他姓辛,被上级派来担任我们队的副队长兼随队医生。另外那个年纪大一些的男同志担任管理员,年纪小的任通讯员。


我很高兴。除了高兴,好像觉得心里更踏实了。真怪。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女人对男人的依赖感所致,还是我对他的特殊信任所致?当然,我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和他过于接近,一定要注意影响。那时候注意影响是苏队长常说的一句话。就在他们来之前苏队长还特别强调说,3位男同志来队之后,大家一定要注意影响。我明白苏队长的意思。我们都明白。以至在后来的进军路上,我们甚至把不和男同志接触当成是严格要求自己、作风正派的一种表现。


苏队长把他们3位作了介绍了之后,我们一起呱叽呱叽的鼓掌,表示欢迎。然后他就代表三位男同志讲话。


他坐在那儿,起初很拘谨,但讲了两句之后,情绪渐渐生动起来,眼睛亮亮的,脸颊泛红。他给我们讲的既不是军长政委讲的那些道理,也不是苏队长讲的那些注意事项。他给我们讲的是历史,讲的是自17世纪以来,西藏那块神秘的土地是怎样吸引着无数西方人。最早的一次是1627年,一个耶稣会的传教士团到了日喀则。以后就不断地有西方人进入这块神秘的土地。来自葡萄牙、意大利的传教士,来自荷兰的旅行家,来自俄国、英国的外交官,还有来自许多西方国家的探险家、地质学家、植物学家、医生等等,他们千方百计,也是千辛万苦、千难万险地渴望进入西藏,渴望揭开亚洲大陆上这个神秘高地的面纱。许多人一去无回,许多人暴死途中,但仍不能阻挡这些人的步伐。到19世纪末,非洲大陆上只有很少几处鲜为人知的地方了,那么这个世界除了南极洲,只有西藏是最神秘的地方了。人类的探险本能求知本能,使得他们更加强烈地向往西藏。当然,更有那些具有侵略野心的帝国主义分子,一直对西藏垂涎三尺。本世纪初,英、俄两大帝国都在窥伺西藏,为向西藏渗透和扩张势力的明争暗斗。1903年,英帝国主义终于派出远征军侵入西藏。当然,他们遭到了西藏人民的英勇抗击,以至爆发了着名的江孜保卫战。


我们听得简直是入了迷。我们没想到这块土地有着如此巨大的魅力。尤其是辛医生说,在那些千里迢迢走进西藏的传教士中还有女人,我更是感到了惊讶和钦佩。我想她们能行,我们更能行。


最后辛医生情绪激动地说,那些外国人为了揭开西藏的面纱、为了侵吞占有这块土地都敢于铤而走险,我们革命战士为了解放自己的国土而进军西藏,还有什么可怕的?还有什么不可战胜的呢?让我们从现在起,就同甘共苦,坚韧不拔,迈开双脚丈量高原,我们一定要把我们的五星红旗,插上世界的最高峰喜马拉雅山!


他的讲话赢得了我们热烈的掌声,也赢得了我心里深深的敬意。我想,这个年轻人他懂得可真多,他可真了不起。


会开完了,尽管苏队长一再催促我们早点儿睡,可我们哪里睡得着呢?


明天就要出发了啊!


我们终于出发了,从甘孜向昌都进发。


甘孜到昌都,有1500里路程。如果是在平原,如果是空手空脚,1500里路程也许不算太难。但我们是在高原,我们还赶着牦牛,我们还要背着自己的口粮、帐篷以及高原御寒的皮衣等,每个人差不多负重40斤。


出发前我们就被告知,接下来的道路非常艰辛,比之川西到甘孜不知难了多少倍。不仅所有的山山水水都要靠我们的双脚去迈过,而且没有现成的路可走。道路将越来越崎岖,海拔将越来越高,空气将越来越稀薄,气候将越来越寒冷,给养也将越来越困难。这一连串的“越来越”预示着异常艰巨的进军道路摆在了我们的面前。


在这一切还没到来时,我们是体会不到的。我们只是抽象地想,要迎接更大的困难了,要吃更多的苦头了。但我们对战胜这些困难充满了信心。正像辛医生说的,那些外国人为了揭开西藏的面纱、为了侵吞占有这块土地都敢于铤而走险,我们革命战士为了解放自己的国土而进军西藏,还有什么可怕的?还有什么不可战胜的?


其实为我们这些女兵作榜样的,还不是那些敢于冒险的外国人,而是我们中国自己的女人文成公主。苏队长最爱对我们说的一句话是,当年文成公主凭她的三寸金莲都能走到西藏,今天我们革命战士还能走不到吗?


真的,这话给我们的精神力量是无法估量的。


我们怎么会输给一个遥远年代的公主?


读书的时候我就知道文成公主的故事了,知道在公元7世纪,有一个叫松赞干布的年轻的藏王,因为倾心唐朝的先进文化,想以联姻的方式与汉民族建立友好的关系。当时的皇帝唐太宗就答应了他的请求,将美丽的文成公主许配给了他。文成公主身负重命不远千里来到西藏,与松赞干布成了婚,留下一段藏汉人民友好的佳话。


我不知道文成公主是不是三寸金莲,也不知道她当时进藏是骑马还是步行,我只知道在那样一个遥远的年代,在公元7世纪,她就去了西藏。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不会是飞进去的,她一定是贴着西藏的山水一寸寸匍匐进去的。既然她都能进去,同为女性,我们肯定也能进去。这应该是勿用置疑的。


文成公主绝对不会想到,她会成为一千多年后女人们的光辉榜样。


我们背着行囊,赶着牦牛,真是浩浩荡荡。


那些牦牛的背上,驮着沉沉的木箱和麻袋。里面有银元,有代食粉和大米。那都是我们进军西藏赖以维持性命的东西。我们每四个人一组,轮流和牧民一起赶牦牛。那些牦牛尽管在我们的口哨声中上了路,但它们和我们毕竟还有隔膜。它们时不时地要表现一下这种隔膜。不知有多少次,它们跑散了,跑得满山遍野都是。虽然有两个牧民帮我们,可毕竟有200多头牦牛啊,一旦跑散了,我们就必须全体出动,耐心地一次次地把它们找回来,再重新整队上路。


我们最多的时候,一天走50里,最少的时候,一天只走了8里。


牦牛实在是太散漫了,它们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只要看见哪个地方有草吃,那你就别再想往前走了,随你怎么赶,它们也不会走,非吃饱了不可。特别是爬山的时候,牦牛是决不走正道的,跑得满山坡都是。


刚开始我们很不习惯,总想让它们和我们一样听招呼守纪律。后来牧民比划着告诉我们,那没用,还是顺着它们为好,它们毕竟是牛。我想还不仅如此,它们还是常常饿着肚子的牛。西藏的一年四季中,只有几个月是有草可啃的。我们慢慢的也就习惯了。每当牦牛发现了自己丰盛的早餐、午餐或者晚餐,开始享用时,我们就索性坐下来歇着,等它们享用得差不多了,再往前走。


所以每天赶牦牛的队伍都是最先出发,最晚到达。


即使我们这么顺着它们,它们也还是有脾气。


这一天,轮到我,吴菲,赵月宁,还有刘毓蓉四个人协助牧民赶牦牛。刚出发没多久,一头牦牛突然撒野了,又蹦又跳,挣脱掉了驮在身上的两麻袋物资,撒腿就跑。赵月宁正好在旁边,伸手去拉它,被它蹬倒在地。一转眼,牦牛跑得无影无踪了。赵月宁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守着掉在地上的两麻袋东西就大哭起来。


两个牧民见她那样,赶紧吹起口哨去找。我们也跟着吹起口哨去找。全队的女兵都吹起口哨去找。顿时,满山遍野都响起了我们的口哨声,像鸟儿在合唱。我从没想过口哨也能吹得那么好听。我们聆听着自己的口哨,真有些陶醉。那只撒野的牦牛大概也陶醉了,慢腾腾地钻出了树林。


我看见苏队长走上前去牵它,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它一边说,牦牛呀,你别欺负小赵好吗,她才14岁,她还没有你高呢。


小赵见牦牛回来了,擦掉眼泪站起来,一声不吭地和大家一起,重新把麻袋上到牦牛的驮子上。苏队长问她要不要休息?她倔强地摇摇头。刚才牦牛撒野时,把她踢倒在了地上。这是我们中第二个挨牦牛踢的,第一个是吴菲,腿还在痛呢。辛医生卷起小赵的袖子察看,发现胳膊被踢肿了,要给她处理一下。但她倔强地甩开了辛医生的手说不用,她一揉着胳膊一边死死地瞪着牦牛。她的小小的红肿的眼睛和牦牛那铜铃大的眼睛对视着。


片刻,牦牛好像服输似的,把头转过去了。


我从一份资料中看到,从1950年进军拉萨到1954年底公路修通,几年间,参加运输物资的牦牛多达百万头。百万牦牛为我们进军西藏立下了汗马功劳。


前年我们这群女兵──如今的老太太在一起聚会时,吴菲阿姨也专程从西安赶来了。我们又说起了这段往事。我问她腿怎么样了?她笑说那还好得了?落了个骨质增生。一疼起来走路就像个瘸子。小赵阿姨说,我还不是,肩肘炎厉害着呢。谁让我和牦牛干架呢。大家都笑了。


我想,我们都留下了疾病和伤痛作纪念。


你留下了生命,自然留下了与之相关的一切。但我们中没能留下的生命的人,却留下了永恒的青春。


前些日子,我忽然在电视上看见了它们,我是说牦牛。它们和几十年前一样,还在高原的草滩上悠闲地吃着草,它们一点儿也没变。在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冲动,想回高原去看看它们。我想它们一定还记得我,记得我们这群与它们朝夕相处的女兵。


前面的队伍突然停住了。


原来是一条波浪翻滚的河横在了面前。


河上架着一道铁索桥,那铁索桥比泸定铁索桥细多了,有些地方只是缠着一些细铁丝和破麻布片,看上去非常危险。河的跨度有七八十米。桥下水流湍急。


又是一道险关。


有了过泸定桥的经历,我们的心里已不再那么惊慌。领导让我们把牦牛群暂时交给经验丰富的藏族运输员,自己先过桥。我们就拉开距离,一个一个地上了桥。


很快就轮到我了。


我似乎已经没有力气惊慌了。我将背包紧了紧,用手绢系住,然后一步跨上桥去。我的心里甚至感到高兴,因为桥再险,好歹也是平的,不用再攀登了。不停地翻山越岭使我不会直着身子走路了,我渴望面前出现平路。我几乎是没什么感觉,就走到了桥中间。


但突然,险情发生了。我听见身后有人喊,不好了,牦牛惊了!快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