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作者:裘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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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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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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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770字

我在心里默默发誓,以后就是饿死,也绝不再做这样的事了。


苏队长终于轻轻地说,散会吧。


我把这件事说出来,告诉你们,是因为尽管过去了近半个世纪,它仍在心里硌着我。我想再对苏队长说一遍,我错了。同时我还要告诉她,我做到了,我真的再也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


在我年轻的记忆里,许多许多的事情都比性命更为重要。


在我老年的回忆中依然如此。


我们一天天地往前走,只计算着我们的双脚已迈过了多少条河,已越过了多少座山,其他一概不知,今夕何夕?没人去想。


也不知哪个有心人,竟然记起了中秋节。


这天我们刚到宿营地上面就来了通知,说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叫我们去领月饼。这可把我们高兴坏了。别说是月饼,只要在定量之外还有别的食品,我们都会感到高兴的。我们一个个眉开眼笑,好像喜从天降。


小赵忙不迭地塞给苏队长一个大麻袋,催她赶快去。管理员在一旁说,我看还是我去吧,那么多月饼,别把苏队长累着了。通讯员一听连忙说,你行吗?要不我和你一起去?管理员笑眯眯地说,真要背不动,我就先把月饼吃了再回来。


大家全都乐了,而且一个个笑得脸红。只有辛医生沉得住气,埋头在那儿看书。


但只是一会儿会儿,管理员就回来了,手上的麻袋竟是空的。


我们失望极了,以为又是谁在拿我们开心,故意造谣。但看看管理员,仍是笑眯眯的,不像是没领到月饼的样子。我们怀着一线希望瞪大了眼睛看他。他招呼我们说,看我干什么,快过来分月饼吧。


我们呼拉一下围了过去,同时悄悄地咽着嘴里生出的吐沫。只见管理员从身上背着的挎包里拿出10个月饼来。他说,领导说了,月饼虽少,但要保证每个同志都能吃上。我算了一下,我们队39个人,正好每4个人分一个。


小赵脑子一转,说,那还多出一份呢。


苏队长笑说,多出的那一份就给你。怎么样,大家没意见吧?


没意见!大家异口同声地喊。只要有月饼吃,多少都行……


晚上,月亮果然又大又圆,好像在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今天是中秋节。


我们围坐在帐篷外的草地上,一会儿望望月亮,一会儿望望月饼。那月饼和如今的月饼比起来,实在不能叫月饼。它们不过是些圆形的黑面饼而已,里面包了些红糖。要是放在现在,谁也不会碰它的。


当然,我们那时也不碰它,我们不碰是因为舍不得。被切成四分之一大的月饼堆放在一个盘子里,搁在我们中间,我们谁也不忍心先去拿它,像看着供果那样看着它。


终于,苏队长站起来,端起盘子将月饼一块块地分到我们的手上。


我们拿着月饼,拿得很轻,好像拿重了它就会变的不好吃。苏队长只好发话了。她说明天还要行军,大家必须马上把月饼吃了去睡觉。现在我命令拿好月饼,听我的口令:预备……吃!


“吃”字一出,我们真的就齐刷刷地咬了下去,这一口咬下去,就再也克制不住了,那甜甜的味道和那等待已久的胃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分都分不开。所有的人都三下五除二,都将月饼塞进了嘴里。


我因为上次吃蛋黄蜡伤了胃,不敢吃得太快,就去看她们。一看就忍不住大笑起来,瞧那一个个狼吞虎咽的样子,一付馋馋急了的模样。大家看我乐,彼此一看也都乐了,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小赵笑得都噎住了,使劲儿咳嗽,又怕把嘴里的饼渣子咳出去了,拿手堵着嘴,脸涨得通红,苏队长一边笑一边替她拍着背。


大概不到一分钟吧,所有人手的月饼都进了肚子。小赵还孩子气地添了添嘴。可以肯定地说,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月饼了。


但我还是注意到了,有一个人没有吃。那就是辛医生。他说他不喜欢吃甜食。第二天没人的时候,辛医生把那小块月饼递给了我。他说我发现你特别容易饿,可能是新陈代谢比一般人快的原因,你把这个留在身边,免得再伤胃。


我想推辞,可他不由分说,塞进我的口袋就走开了。


那天夜里,我躺在帐篷里怎么也睡不着。


我记得那天的月亮特别大,毫无遮拦地悬挂在空中。如水的月光从帐篷的缝隙流泻而入,我忽然想起了母亲。她收到我的信了吗?她现在日子过得怎么样?今天晚上她在做什么?她看到月亮了吗?我知道重庆是很少看到月亮的,月亮和太阳一样,总是被厚厚的云层遮挡着。我多希望母亲能一切平安,等着我回去呀。


在离开母亲一年多后,我第一次想她了。


我坐起来,看见刘毓蓉还坐在地铺上,打着电筒在那儿写信。她总是这样,一有空就写信,写给她的未婚夫。但走在那样的路上,信是不可能寄出去的。我曾好奇地问过她,写了也寄不出去,你干吗老写呢?她笑笑说,你不懂。


我又忍不住问她了,我说刘毓蓉,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写那些寄不出去的信呢?她没有抬头,只是轻声地说:早晚会寄出去的。


看她那个专注的样子,我有些羡慕。除了母亲,我没人可写信。但我不想给母亲写,反正寄不出去。我已经想好了,到了拉萨给她写,这样也免得她担心。


我披上衣服,出了帐篷。我想看看月亮。


不远处有个人影,我一下就认出是苏队长。她独自坐在土坡上。回头看见我,她就拍了拍身边,我就走过去靠着她坐下。


我们俩就那么静静地坐在月光下面。忽然,我发现苏队长的眼里有泪光。在月色下那泪光使她的眼神有些迷漓。


我犹豫了一下,开口说:苏队长,你是不是想虎子了?


掰着指头一算,我们离开虎子已经十几天了。


苏队长点点头,说,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说,我也想他。停了一下我又说,我还想我妈。


这话一说出口,眼泪就从我的眼里滑了出来,让我毫无防备。苏队长抬起手来揽住我的肩膀,轻声说,你要坚强些。我点点头,看着她。我想这句话不止是对我说的,还有她自己。因为在说出这句话后,她眼里的泪光就消失了。


我忽然想起了虎子的父亲。我说,王政委他们这会儿在哪儿呢?苏队长摇摇头,说我也不清楚,大概已经接近昌都了吧?他们要准备昌都战役。


一说到王政委,她的目光变得特别柔和了。我突兀地问,你爱他吗?你爱王政委吗?


她有些诧异地看我一眼,轻轻地说,能嫁给他,是我的福分。


有位作家这样说到西藏,他说西藏是世界上最高的大高原。它的形成过程充满了大悲苦,大磨难,所以它才有一副世界上最伟岸的骨骼。


我非常能明白他的话。


但我还想说,西藏它不仅仅是由大悲苦和大磨难形成的,它还充满了神圣、信仰和神秘当你把头仰到不能再仰的时候,看到那绵延不绝与天相接的雪山时,你会觉得那分明是一颗颗永不言说的灵魂,你会企望自己是其中的一座。


我不知道我能否成为其中的一座?我是说在我死后我的灵魂能否飞升到那里?


不管怎样,我敬佩那些经历过大悲苦和大磨难的人,敬佩那些为了信仰在悲苦和磨难中祭献出自己的人。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和尼玛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为了信仰而历尽苦难。


尽管我们是为了不同的信仰。


我和尼玛,我们之间发生了一段很长的故事。但故事开始时我并没有意识到,那时我们彼此是路人。真正的路人。


我第一次遇见她们,或者说看见她们,是在折多山下。


我们的卡车在颠簸不平的土路上行驶,一路卷起高扬的尘土,我忽然发现前面扬起的尘土中有起伏的身影。让我发现身影的是一个醒目的小红点。它在滚滚尘土中依然耀眼。接着我看见一个蓬乱的头从尘土中露了出来,我是从那个小红点判断出她是个女孩子的,因为那红点是她发髻上的一朵小红花。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她又匍匐下去了。我们的车从她们身边驶过,我又回过头去看她们,大约有6个人,好像都是女人。她们认真地叩拜着,对身边隆隆驶过的卡车丝毫不在意,好像被尘土淹没的是我们,而不是她们。


我知道她们是在叩长头,准确地说,叩等身礼。这是藏传佛教中佛教徒对佛的最虔诚的祈祷方式。我在书上看到过。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真实的景象。她们果然像书上描述的那样,双手合掌高举,先触额部、口部和心部各一次,然后双膝跪地,全身俯伏,两手前伸,额触地面……简单地说,就是五体投地。在这里,合掌代表领受了佛主的旨意和教诲;触额、触口、触心,代表心、口、意都与佛相融会,与佛合为一体了。她们要用身体一点点地丈量每一寸朝圣的路,以表达虔诚。


她们要这样一直叩到拉萨去吗?吴菲在一旁问我。


我点点头。照书上说是这样的。可我觉得这太难以想象了。前面有那么多雪山,还有那么多的冰河,她们怎么过?她们吃什么?住哪儿?会不会冻死?


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小小的赵月宁满脸不解地问我。


我说,书上说,她们认为这样就可以获得来世的幸福。


我虽然在回答她,但也和她一样,眼里心里全都是不解。甚至对她们充满了同情。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从年轻时就是,直到现在。所以我总觉得那些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神身上的人,是愚昧的。我想她们一定是非常无奈才这样做。但不知为何,当我亲眼目睹了他们的行为时,却感到敬佩。也许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我尊重有信仰的人。


我们的汽车继续向前,将她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渐渐看不见了。但她们那起伏的身影,尤其是走在最后面那个女孩子发髻上的红花,却总是在我眼前晃动。


我没想到我还会遇到尼玛她们。


当然,我那时不知道她叫尼玛,我在心里把她叫做小红点儿姑娘。我之所以一眼认出了她们一行,就是因为认出了尼玛。准确地说,是认出了她发髻上那朵红花。不同的是,红花已经完全风干了,只剩下一个暗红的小点儿,在黑发中隐约闪现。


我想当我们在甘孜停留时,她们一定不停地在赶路,所以才会再次与我们相遇。但我知道我们又会很快把她们抛在身后的。


因为我们在行走,她们在匍匐。我们用脚行走,她们用身体行走。


我从她们身边默默走过。因为离得近,我看清了,她们的确都是女人。而且年龄都不算大。我还注意到一点,她们少了一个人。上次在折多山遇见时,她们有6个,这一回却只有5个了。我在心里猜想,那一个怎么了?是坚持不住回家了吗?还是生病了?或者……死了?因为我从书上知道,许许多多的人,就是死在了朝圣的路上。


我看着她们那褴褛的衣衫,看着她们满是尘土的脸,看着她们起伏的身影,心随着她们身体的起伏而起伏,充满了同情。


我想同是年轻的女性,我们是多么的不同,除了同情,还有一种敬意。


但她们不看我们。和第一次遭遇时一样,一眼也不看,好像我们根本不存在。她们专心地叩拜着,目中无人,只有心中的神。


那个发髻上有花的小姑娘仍是掉在最后面。我真替她担心。她能行吗?从这里到拉萨还有几千里,她能坚持到目的地吗?


一条冰河横过路面。


准确地说,它是从山上冲下来的雨水形成的水沟。由于年深日久,水沟已变得又宽又深,完全像条河一样。没有桥,也不可能绕过去。河水在阳光照耀下闪着碎银子一样的光,在寂静中发出轻柔的流淌声。


走在前面的辛医生让队伍停下。他走来跟苏队长悄声说,水太冰了,刺骨。


我知道,那都是雪水。


苏队长想了一下说,这样,凡是有特殊情况的女同志,骑马过去。辛医生说,可是队里只有一匹马,来回走太耽误时间了。这样,马跑两趟,我们男同志再背两趟。


苏队长只好同意了。她大声宣布说,有特殊情况的同志,请出列!


小通讯员一边牵马一边莫名其妙的小声说,什么是特殊情况呀?


我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有特殊情况。其实我那天就是有情况。可是我怎么好意思呢?但我的心里已经感到了温暖,有一种和家人在一起的感觉,有一种被关爱被心疼的感觉。


有人关心你,有人看着你,他们把你的生命轻轻地放在他们自己的生命之上。我想我能够在那样苦的环境里一直快乐着,就是因为常常有这样的感觉。


没有人出列。


最后苏队长只好点名了。她太了解我们了。


我们5个人被单列出来。我和刘毓蓉都在其中。刘毓蓉个子比较大,先骑马过去了。辛医生和管理员各背起一个,前后踏进了水中。


我留在了最后。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让他们背我过河,无论是辛医生管理员还是通讯员。趁苏队长不注意,我“混”进了队伍,卷起裤腿跟大家一起趟进了河水。当时是中午,太阳非常耀眼刺目,可没想到河水却是如此冰凉。刚开始还行,走了两步之后,脚上立即有一种钻心的疼痛,好像有许多钢针在扎。一直往骨头缝里扎,没过多久,半个身子就麻木了,好像象它已经不再属于我。


我强忍着一步步地往前挪去。走到河中间时,水已没过了膝盖,棉裤都湿了,河面上浮起了一丝丝的血水,我想走快一些,但走不快。好不容易靠到河边,有人伸手一把将我拽了上去,我一抬头一上看,是辛医生。他皱着眉头说,你怎么总是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


我笑笑,但马上咝啦咝啦地吸起气来,一阵钻心的刺痛让我咧开了嘴。我一屁股坐下去,发现脚上划开了无数道血口,伤口翻开,一些小石子冻进了肉里。我咬着牙,把它们一点点地抠出来。辛医生在一旁大声嘱咐我们,赶紧用干毛巾擦脚板心,擦到发热为止。我疼得钻心,不敢使劲儿擦,只是擦掉了血丝。


后来我们渐渐习惯了。最多的时候,我们一天趟过十几条冰河。我们把鞋脱下来掖在腰上,然后用破布条裹上脚,我们踏进冰河的时候就像踏进家乡的小溪那么自如。


当我穿好鞋站起来时,忽然呆怔住了。


我又看见了她们。


河对岸,那支小小的队伍也蠕动着靠近了。就是那5个叩拜的年轻女人。她们好像没看见面前有河似的,仍是起伏着往前移动。


我焦急地想,她们可怎么过河呀。


第一个女人接近了河水,准确的说她匍匐下去伸向前方的双手已经触到了水。但她像没有知觉一样,站起来,跨向前,天哪,她朝冰河匍匐下去了,她的胸脯扑进了浮冰,她的身子浸入冰水中,然后,她的头也没入水中。很快,她水淋淋地从冰河中站起,双手合掌,再次匍匐下去。在她之后,第二个也跟了上来,第三个……最后是那个小姑娘……她太小了,她在冰河中匍匐下去的时候,整个儿被淹没掉了,为了不被水呛着,她拼命地昂起头来,仰向天空。她的湿漉漉的头发上挂满了冰花,它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感到浑身打颤,我好像听见冰块开裂的声音。我看见那朵风干的红花被河水滋润后又重新变得鲜艳,在阳光下如同她那被冰水洗过的红唇。


一只巨大的老鹰在她们的头顶盘旋,舒缓地从容地扇动着黑色的翅膀。片刻之后,它冲上高空飞走了。没有鹰的天空顿时显得空荡而又寂寞。我忽然想,其实她们也和鹰一样在飞翔呢。她们在她们信仰的天空中飞翔,她们在她们心灵的天空中飞翔。


她们继续在冰河中匍匐向前。阳光下,闪着碎银子一样光芒的冰河仿佛被她们滚烫的身体熔化了,蒸腾起一片云雾,她们在云雾中轻盈地飞翔。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听她们轻盈地飞翔着,听那翅膀滑动空气所发出的振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