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义知道，去乌龙港有风险，但不派人去一趟看一看，那对不起陈允家，也不能安慰江海龙。他也知道，江海龙报仇心切，去了肯定要闯祸，因而派了办事小心谨慎的杜副官。同时，派小孔同行。为什么派小孔，陈义有考虑，一是小孔精明能干，二是他熟悉乌龙港那一带地方，三是小孔枪法好，这是关键一条。

第二天一早三人临走时，陈义再次向杜副官交代，一定看牢江海龙，不能让他冒险，陈杰的尸体能收就收，在当地掩埋，不能收就撤，出去最多两天，后天早上太阳出来前一定得回来。

杜副官回答，我晓得，保证回来。

三人上路。

他们作商人打扮。杜副官戴呢子宽边礼帽，穿长衫，老板模样。江海龙、小孔穿对襟紧身褂子，小孔还夹了一把油布伞，两人像伙计。杜副官、小孔各带一支短枪，江海龙连小插子也没带，赤手空拳，口袋里只装了几块银元和一些散钞票。因杜副官严肃，三人在路上很少讲话，只有脚不停地走。江海龙实在闷得慌，趁路上无他人，便问小孔是怎么来自卫团的，怎么个好枪法？想不到，闷葫芦似的杜副官，倒详细回答了江海龙的问题。

原来，小孔自幼跟他父亲在芦荡里打野兔野鸭，一根猎枪玩得烂熟，指哪打哪。鬼子一次突然闯进了小孔家，发现了猎枪，硬说他父亲是抗日分子，被五花大绑到村口活活烧死。由此小孔与鬼子不共戴天，参加了自卫团。说他枪法好，陈团长最有体会。一次小孔陪陈团长去县城办事，办好事出城有上百步了，不知哪里出了破绽，鬼子追喊着要他们回来，他们知道情况不妙，拔腿就跑。鬼子又开枪又派摩托车来追，小孔不慌不忙对陈团长说，今天我让你验证验证我的枪法。他们躲在一棵大树后，待摩托车只有五六十米远时，小孔抬手就是一枪，正中开车的头颅，摩托车连车带人翻倒在土沟里，要不是陈团人拉小孔抓紧走，那次鬼子还要送几条命。从此，陈团长对小孔格外偏爱，自卫团枪弹缺少，平均3个人摊不到一根枪，而小孔是长枪短枪各一根，子弹更是装个满匣。

杜副官这一说，小孔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得意地对江海龙说：“到乌龙港，我打两个小鬼子给你看看。”岂知他话音刚落，被杜副官一声怒喝：“胡说，谁敢乱动，我决不饶他。”小孔一吐舌头，不再讲话。

中午在一个路边小饭店吃饭时，江海龙讲了他前两天到乌龙港的情况，特别提到了罗小三，说他是个“透气管”（当地老百姓对当汉奸、给日伪军送情报的人的称呼），要不是他，敌人不会晓得是谁打了汽艇上的鬼子。杜副官一听，愈加谨慎小心了，说，那我们天黑后进乌龙港，江海龙你千万不要抛头露面。

下午，他们走得慢了，拖到天黑后才进了乌龙港镇，那时一轮弯月已经升出。江海龙向杜副官请示，是否先去找他的朋友问问情况，杜副官说可以。三人借着夜色，转到西市梢，到了铁匠铺。

姚铁匠家的门关着，江海龙上前从门缝往里一看，桌上有盏油灯，灯火忽闪着，桌子的一边，姚铁匠坐在凳子上低着头抽着旱烟，头上包着纱巾。江海龙轻轻敲门，姚铁匠听见了，警觉地问：“啥人？”江海龙轻轻回答：“我，江海龙。”姚铁匠一听，忙拉开了门，说快进来。

小孔在门外放哨，杜副官与江海龙一进屋，姚铁匠立刻关了门。江海龙看了看姚铁匠，问：“你头上怎么搞的？”姚铁匠回道：“还不是因为你。”“喔，怎么啦？”江海龙纳闷了。“前天早上，突然枪响，鬼子在全镇搜查。已当了透气管的罗小三，带着日本人到我家，硬说你到我这里来了，要我交出你。我说没看到你，他们根本不相信，拿铁条就朝我头上打。他们搜查不到你，就说，要我一看见你就向他们报告。这些强盗，比恶狗还恶。”

江海龙听完，脸色发了青，拍了拍姚铁匠的肩：“姚师傅，是我害了你，这口气我一定帮你出。”江海龙想起来港的事，忙问：“我来向你打听一件事，鬼子在港上吊了一个船工，具体在哪里？”姚铁匠回答道：“人就吊在码头上，吊到今天中午太阳偏西，因无人认领，日本人把他丢进长江里，现在不知漂哪里了。”说完，他看着江海龙：“听说，是你打杀了小日本跳江跑了。”江海龙点点头，姚铁匠马上说：“那你要当心了，这两天，罗小三像野鬼似的在街上转来转去，夜里也出来。你们不要在这里时间长了，抓紧走，我这里不安全。”

一直没开口的杜副官，这时突然一声：“我们马上走。”手枪已经拿出来了。

江海龙也觉得这里不能停留，忙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银元，往姚铁匠手里一送：“对不起了，你好好养伤。”说完，跟着杜副官，跑出门去。

两人与小孔汇合后，跑到一个砖堆后隐蔽了，杜副官说：“人是寻不着了，在这里不安全，我们现在就回去。”

这个时候，江海龙却不想走了。他对罗小三恨之入骨，既然陈杰找不回，也不能空手而归，姚铁匠不是说罗小三夜里还出来转吗，不如寻寻他，看到就除了这个害种。江海龙主意打定，把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

小孔一听，拍腿说道：“这个主意好，今天不杀鬼子，打个汉奸也好。”杜副官瞪了小孔一眼，“你听谁的？”小孔不再吭声。江海龙知道杜副官反对，便说：“要么你们先走，我保证明天回部队。”杜副官想，这江海龙的犟脾气已上来，是脱了裤子捞围腰（当地方言，指横下一条心，不计得失做某件事），现在是九条牛也拉不转的，大家泡在这里，一定会闹出事情，到时难于收场，不如先给他松一松。他抬头看看月亮，弯月已升到半天空，于是对江海龙说：“你抬头看看月亮。”江海龙不知何意，抬头看了看。杜副官又说：“我们来时，东边两里路左右的那棵老柳树还记得吧？”江海龙回答：“记得，我们在那里歇脚看地形的。”“好。我们先走，在那棵老柳树边等你。你在月亮拔直前，不管有没有碰到罗小三，一定要回来。否则，我们不等，你算自行脱队，一切后果你自己负责。”只要杜副官同意他留下来，江海龙什么都答应，立刻表态：“好！”杜副官对小孔一挥手：“我们先走！”

小孔不舍地看了看江海龙，只得跟着杜副官走了。

怕鬼的人是说到鬼就提心吊胆，不怕鬼的人是恨不得见到鬼跟他试试身手。江海龙现在就是怕见不到鬼，杜副官一走，他浑身轻松，像一只猫一样立即跳出了砖堆，贴着屋脚，往港口方向寻找过去。

昏黄的月色下，小街上的背光处显得黑沉沉的，小镇已进入睡乡。江海龙贴着暗处蹑手蹑脚往前走，突然，发现前面有一间屋里灯火通明。江海龙上前几步细一看，是一家菜馆，还听到里面传出的喝酒嬉闹声。江海龙想，罗小三会不会在里面呢？想到此，他就着暗处跑了过去，一直钻到菜馆的屋后面。他贴着后窗口往里一看，里面有7个小鬼子正围坐在一起喝酒，个个满面通红，你一声我一声地“哇哇”叫嚷着。旁边还有一张桌子，桌子边坐着一个店里的伙计，呆头呆脑地看着这伙鬼子，等着使唤，屋里没有罗小三。江海龙这一看，立刻来了精神，心想今天打不到罗小三，就找机会杀个鬼子。想到这里，浑身热血沸腾。他蹲下身子观察身后，是一块芋艿地，半人多高心形状的芋艿叶，密密一大片。在芋艿地一旁，是一间茅房（厕所）。

说起江东一带的茅房，倒值得一提。这种供人方便的茅房，一般是一户人家一个，茅房中间埋一个大缸，缸口与地面平，上面架着条凳状或椅子状的木架，供人坐着方便。人多的人家，茅房里平行置两个或三个方便设施。此地风俗习惯与外地不同，有时相识或不相识的男女在一间茅房里各坐一个，或互相交谈或互不理会，各自解手，习惯成自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但外地人看了，会觉得很奇怪，这男女同厕太稀奇。

江海龙眼前的这间茅房，是菜馆的，有三个茅坑，只是中间的茅坑上，没有坐的架子，是存储粪便的，在夜色里，露出黑呼呼的大缸口，人要进茅房，不小心容易一脚踩空落下去。让江海龙惊喜的是，茅房外墙竖靠着一把铁锹，看来是用来挖芋艿的。江海龙挪过几步，就把铁锹抓在手里，试试锹口，还挺快。江海龙定下心来，握了铁锹，在芋艿叶下隐蔽，眼盯着菜馆后面的那扇木板门，等着鬼子出来解手，找机会下手。

快到半夜了，鬼子喝得兴头挺高，脑壳凑在一起“叽哩哇啦”谈得挺来劲。江海龙耐心等着，想，你就喝吧，喝醉了我才好收拾你。过了一顿饭的工夫，还没一个鬼子出来，他抬头看看月亮，快当空了，心里不免着急起来，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走，机会丢掉，实在舍不得。不走，杜副官那边怎么交代？江海龙心里斗了一阵，终于一横心，随他杜副官了，他们要等就等，不等就走，我今天杀一个鬼子，就是报了一次仇。想到这里，江海龙吃了秤砣铁了心，顽固地等在那里。

木板门突然“咯吱”一声开了，有两个鬼子勾肩搭背从后门出来。江海龙一看，心一阵狂跳，握紧了铁锹，但面对两个鬼子，一时无从下手。两个鬼子一高一矮，出来就是解手的。他们也不进茅房，对着芋艿地小便，扶着那“东西”用劲左右扫射，尿差一点撒到江海龙身上。江海龙忍着没动，觉得一下子打两个没把握，太危险，一旦失手，他们一叫，里面鬼子都出来，自己偷鱼不成反惹一身腥，说不定命也搭出去了。江海龙正不知怎么办时，听高个鬼子与矮个鬼子咕哝一声，然后就往茅房走，钻了进去，原来是去大便了。他不习惯坐架子，找了中间那个茅坑，头朝外靠坑沿蹲下了身子，抬起屁股闷着头拉起屎来。矮个鬼子看看没啥不放心的，转身进了屋，“咯吱”一声掩上了门。

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江海龙心头狂喜，探头看清前后左右无他人后，悄无声息到了茅房口，一步跃进去，操起铁锹，对准鬼子的头面，用全身之力猛铲过去。“嚓”的一声，那是刀进骨肉的声音。“通”的一声，那是鬼子翻进了满是尿屎的大缸里。江海龙顾不得细看一眼鬼子，往缸里狠狠掷下铁锹，然后转过身，朝东市梢飞跑而去。

江海龙跑到东市梢，停了下来，听听后面有什么动静，却连一声狗叫也没有，看来，鬼子还没发现同伴出事。江海龙想到杜副官他们可能还在等他，撒开腿又飞跑起来，一直跑到了那棵老柳树跟前。

江海龙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来好一阵才缓过气来，接着围着老柳树转了一圈，没见到杜副官和小孔的影子，急得不顾一切地大喊：“杜副官、杜副官，小孔！”喊了七八声，也没个回音。他这才抬头看看月亮，月亮早已偏西，顿时明白，杜副官他们已走了。江海龙“唉”地叹了一口气，干脆坐下来歇一歇。与他屁股着地的同时，港口那边的枪声像炸锅一样响起。江海龙吓得马上抬起屁股，站了起来。

杜副官他们到哪去了呢？原来他们是在老柳树下等着，一直等到月亮当头时，杜副官就叫小孔撤。小孔说再等一会儿。杜副官说，我告诉你，你就是等到天亮，江海龙也不会来，他现在一心只想着杀罗小三，哪还记得我们在这里，杀不到罗小三，他是不会回来的。杜副官说完，一声命令，“走！”小孔毕竟在自卫团一年多了，懂得服从命令听指挥，只得苦着脸跟杜副官回转。他们在路上也没有耽搁，三更天躲在一个人家的草堆里睡了两个钟头，又拔脚走。到第二天吃中饭之前，回到了新开沙驻地。

杜副官带着小孔，直接进了陈义房间。陈义一看只两个人，急着问：“江海龙呢？”杜副官就报告事情经过，话还没说完，陈义脱头曝眼冒火了：“我跟你怎么交代的，我叫你看好江海龙，叫他不要闯祸，你怎么带的？”杜副官回嘴道：“在那个地方，敌人眼皮底下，我再说他也不听，我总不能用枪逼他吧。”陈义吼道：“你就得用枪逼。我相信你，才叫你带着去，看你干的好事，干什么吃的。我昨天才叫人带信给陈允家，说江海龙已到了这里，想不到今天就出事了！”杜副官还想强调理由，陈义“啪”地拍了桌子，吼叫：“不要说了。今天夜里如果江海龙没回来，你们再去一趟乌龙港，寻江海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杜副官被训得抬不起头来，最后和小孔一起被陈义赶出了门。他们一走，陈义仰天一声长叹，心头叫苦，如果这次江海龙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怎么向陈允家交代。他恨江海龙不听话，恨杜副官不负责任，也懊悔自己让江海龙去乌龙港。

陈义气得中饭也不吃，像断翅苍蝇在房子里乱转，不知如何是好。他拿出江海龙缴来的驳壳枪，一边看着，一边喃喃自语：江海龙啊江海龙，我本来已想好，你一回来，就让你去一大队当大队长，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陈义念着江海龙，越想越懊悔，拉开门走了出去，想散散心。他一出屋门，朝前面路上一看，有个人影，像江海龙，正向这里快步过来。他以为自己眼花，眨眨眼认真一看，哪还有假，正是江海龙。江海龙也看到了陈义，老远就喊了：“陈团长，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声音兴奋异常。这一喊，一排房子里的人都出来了，大家看到，江海龙雄赳赳大步走来。

江海龙到了人群里，也不管陈义什么脸色，得意地说道：“我这次又杀了一个鬼子，让他吃饱了粪，总算解了点我心头恨。”大家问清是怎么一回事后，响起一片笑声欢呼声。

陈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见江海龙还在那里像小孩一样指手画脚，喜笑颜开，又好气又好笑，突然来一声：“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安排我和江海龙吃饭！”

当晚，团部又是一片热闹，为江海龙大喝庆功酒。杜副官俯首面对江海龙连连喝了三杯赔罪酒。小孔也要喝酒赔罪，江海龙说：“你不要喝，不关你的事，我晓得你是想留下来帮我的。”江海龙这一说，小孔话放开了，也不顾杜副官面子：“对。要是我留下来，那7个小鬼子，我叫他一个也活不下来。”这时轮到陈义骂他了：“你小子不把江海龙喊回来，还在这里充英雄，当心给你吃处分。”小孔做个鬼脸，赶快躲一边去了。

酒喝到差不多的时候，陈义当众宣布，江海龙这次有过有功，两厢抵消，对他的任命原先已定，任一大队大队长。众人热烈鼓掌。江海龙一听，忙站出来，摆着手着急地说：“这个职务我不要。我只晓得撑船、贩货，连枪也不会打，不会带队伍，当什么大队长。不敢，不敢！”杜副官站起来劝江海龙：“嗨，江老弟，这里弟兄们几个会打仗的？打枪比种田还容易。再说了，团长把队伍交给你，放心，你懂不懂？”大家一致劝江海龙，弄得江海龙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陈义也开导江海龙：“海龙，你不要担心，一大队现在有个副大队长陆文益，这人能文能武，有胆有识，有他帮着，你什么也不用怕。”

江海龙只得应承下来，心想，这陆文益是何许人也？他既然这么能干，为什么不让他当大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