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南部靠江一带，洪道纵横，港汊交错，小沙地一块又一块，芦苇自然生长，芦荡绵延百里。由于这里地形复杂，常有强人出没，因此，连凶悍野蛮的日军，也因兵力不足、害怕伤亡等多种因素，不敢深入进去。新开沙就是这百里芦荡中的一块沙洲，10年前才与长江北岸连在一起，陈义拉起的江防自卫团，就落脚在这里，保农民种田，保渔民捉鱼，也不主动出击，一时逍遥自在。有人说他们，守着一块沙，只抗入，不抗日，只保家，不保国。

进新开沙的主道口，有个小集市，集市上有一个卖烧饼的小店铺。店铺的老板姓张名久隆，此人是自卫团的交通员，他以开店作掩护，为自卫团望风报信。张久隆加入自卫团以前，开个磨坊，给村民搞粮食加工，鬼子来了后，磨坊被捣毁，张久隆怀着对入侵者的仇恨参加了自卫团，陈义就派他干这个“差事”。

这天一早，张久隆坐在铺子里，观望着铺子前南来北往的人，忽然见江海龙东张西望出现在路口，又直直地走过来，马上加倍注意了。待江海龙走近了，张久隆认出了是撑船的江老大。原来，江海龙曾到过他的村里运过粮棉，有次装船不小心，一包棉花落到水里，江海龙自担责任赔损失，张久隆还围过去看过热闹。因此，他虽然与江海龙没说过话，却认得了这个姓江的船老大，并且对他颇有好感。在江海龙掏钱买饼时，张久隆站起来招呼：“哎，是江老大吧？”

在人生地疏之处，江海龙被突然的叫声吓了一跳，抬眼一看，见说话的人已从里面出来。那人细长眉小眼睛，头戴绒线织的瓜皮帽，腰扎深蓝布围腰（江东人的叫法，一种老布做的围裙，用来揩脏或扎起放东西），围腰带里还插着一根旱烟管。江海龙看他像是店铺老板，是个老鱼头（当地方言，指老于世故或有经验的人），但不认识，又不好不答应，只得嘴里“唔唔”。

张久隆满脸笑嘻嘻，靠上前说：“江老大，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大前年，你帮我们江下村运过棉花，棉花落到水里你自己还赔钱，你记得吧？”江海龙跑过的地方太多，照面的顾客无数，记不起这个人，便保持着警惕，只点头，不说话。张久隆又说：“来来来，店里坐。”说着，吩咐烤烧饼的师傅，快送几个热烧饼。

江海龙想，新开沙方圆十来里，我瞎子摸鱼到哪里去找陈义，看这老板人心不坏，在这路口见得人多，说不定认识陈义，不如就向他打听打听。想到此，便迈步进了店，在靠墙的一张小方桌旁坐下。

张久隆亲自泡茶拿饼。一会儿，热饼热茶端上桌，他在江海龙对面坐了，说：“不要客气，快吃快吃。”江海龙说声谢谢，拿过饼吃了。待江海龙吃了半只饼，张久隆才问：“江老大，你到这里来做啥？”江海龙直言道：“我来寻陈义。”江海龙这一说，张久隆倒警惕了，脸色板了点：“喔，你找陈义做啥？”江海龙察言观色，感觉这老板肯定与陈义有联系，很可能就是《水浒》中朱贵那种角色，开店专门当探子传消息的。江海龙判定了，就相告：“我来投靠他。”

“哎，你在江湖上跑得好好的，投靠他做啥？”

“你不要问这么多好不好，你认得，就带我去一趟，不会让你白跑。不认识，就算了。”

张久隆笑了，看得出对方不是弯心弯肚肠的人，便也直截了当：“我当然认得。不过，投陈团长，不是轻飘飘靠一句话。”

江海龙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回答：“我晓得，门生帖子和礼物都带好了。”

“好，我看你是个自家人，这些茶饼算我为你接风洗尘。不过话说回来，你到陈团长那里吃干的还是喝稀的，就看你自己本事了。”张久隆把话挑明。

江海龙想，自己判断得一点儿也没错。

闲话也不多。吃过早点，张久隆就带路动身。

路上，两人也很少闲谈。弯弯曲曲走了约莫5里路，只见前面一片竹林青翠，竹林前一字排开5大间砖墙草顶的房子。江海龙正想问这里是何人住，房子旁边的一棵老榆树下突然闪出一个人来，叫道：“张老板，有没有带烧饼给我吃？”张久隆根本不理他，却对江海龙说：“这是哨兵。陈团长就在房子里。”江海龙一听，感到这里有点神秘有点新鲜，精神上来了。

张久隆一步也不停，直往中间房子右侧一扇门进去，江海龙步伐紧跟，一前一后进了门。江海龙进屋里一看，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粗眉大眼、长着大脸盘子大蒜鼻子的壮汉，正坐在一把木椅上擦枪，枪管、枪把、子弹在桌上摊了一堆。张久隆走到离陈义三四步远时，停了脚，微微弯了弯腰：“团长，我给你又带个门生来。”陈义架子挺大，像刚才张久隆不理哨兵那样，也一声不吭，只顾“噼哩啪啦”地装枪，装好，拉了一下枪机，“啪”地空击了一下，再上子弹夹，然后装进别在腰后的枪套里，一整套动作干净利索。江海龙佩服这一套动作，但心里思量，他为什么不说话，是摆架子还是不高兴？这边张久隆又开口了，还有些不满情绪：“嗳，你怎么不答话啊？”陈义这才开口，瓮声瓮气的：“刚才哨兵问你，你怎么不答话啊？”江海龙想不到，陈义在这里等着张久隆呢。张久隆给呛了一下，只得说：“我没带烧饼。”“你不带也得回一声，弟兄们要互相尊重，这样队伍才能一条心！”

江海龙一听，顿时对陈义尊重了三分。

陈义数落了张久隆后，才正眼看了江海龙：“你哪里的呀？”江海龙从口袋里掏出陈允家写的帖子，恭恭敬敬地递给陈义。陈义一看，立即站了起来，喊道：“哎呀，海龙，你在外面跑得好好的，怎么会到我这里来呀？”陈义早听说过江海龙，知道他水性好，会拳术，讲义气，朋友多，在长江口一带船夫中有名气，自己队伍里就需要这样的人，只是没见过他，更弄不懂他怎会投上门来。

陈义这一问，江海龙也就不打折扣，将自己运粮遭抢，怒杀鬼子，通缉在身，陈父指路，家屋被烧，再杀伪军官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江海龙这一说不要紧，把陈义张久隆听得如张飞穿针线——大眼瞪小眼，张着嘴小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过了好一阵，陈义感叹道：“嗨，我陈义拉队伍说抗日，抗到今朝，除了在县城遭小鬼子追击打了几枪外，还没亲手杀过一个矮东洋，你海龙单枪匹马就干了一个半，我陈义佩服，佩服！”

张久隆像听说书似的听入了神，眼睛眨也不眨。他知道，江海龙是个能做朋友的人，但现在他说到自己单枪匹马杀鬼子杀伪军，倒是半信半疑，待陈义说毕，插嘴道：“江老大，你说的我也不是不信，但你有啥证据证明？”

江海龙头也不转，直视着陈义：“我拿了‘黄脚踝狼’的一把盒子枪，就藏在烧饼店前面田里的瓜棚里，这是我的见面礼，不信，我们现在就取去。”原来，昨夜江海龙跑了半夜，接近新开沙地面时，看到一个破败的看瓜棚，就钻在里面，睡到天亮。早上起来，在瓜棚里挖个小坑，将盒子枪埋藏好。

也是陈义兴起，或者是有意识让张久隆开开眼，说：“好！”他对门外大叫一声：“卫兵，带两个人，跟我们出去一趟！”

一行6人，一出新开沙，江海龙在前大踏步朝瓜棚方向走。进了瓜棚，江海龙找到埋枪的地方，蹲下身子，扒开碎土，只不过五六下，枪壳就露了出来。陈义立即蹲下身子，亲手取出了枪。他吹去枪壳上的尘土，然后打开盖子拔出枪。这是一把全新的德国造二号驳壳枪。陈义细一看一愣：“嗨，还顶着火呢。海龙，你真麻痹大意，扳机一扣，子弹就出来了，太危险了。”江海龙回答：“我也不会用枪，谁晓得。”陈义站了起来，看看张久隆：“服吧？”张久隆心悦诚服地回答：“服。”“以后，眼睛张开点，多帮我找几个像江海龙这样的人来。”张久隆马上答应：“是。”

一行6人往回走，到了烧饼店门口，陈义叮嘱张久隆：“想办法弄几个好菜来，今天我要招待海龙。”张久隆答应着，便留下，其他5人继续往驻地走。他们到驻地房子前，只听得第一间房子里，说话声响成一片。陈义示意停步听听，大家停了下来，听见里面的人七嘴八舌：

“汽艇上鬼子被打死，矮东洋急得像疯狗，一直在追查跳船人。”

“据点的王麻子队长被戳杀，里面的‘黄脚踝狼’现在都不敢出来了。”

“不晓得是谁打的，这个人有种！”

陈义听到这里，说声“进去”，自己就先伸出了腿。

江海龙跟着陈义进了屋，一看，里面有十几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人。陈义停步一指江海龙，大声说道：“你们知道是啥人打的，就是他，江海龙！”一伙青年像见着了神，马上对江海龙毕恭毕敬。陈义接着介绍了江海龙，然后说：“你们以后要学习江海龙，竞争杀敌。”大家马上一条声答应。

这时，一个留分头的小伙子说：“团长，报告你一桩事情，那粮船上被枪杀的船工，现在被鬼子吊在乌龙港示众，说让他家里人出来认尸。”

江海龙一听，身上像被点着了火，急得忙问：“真的？”

“真的。我姐姐昨夜从港上过来，亲眼看见的。”

“那我马上要去一趟。”江海龙握紧拳头，转身想走。

陈义大喝一声：“海龙，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你今天加入了我的部队，就是部队的人，不是你过去一个人在外面跑船，想做啥就做啥，得听我的指挥。你要不听话，你就趁早走，以后不要来找我。”说着严厉地看着江海龙，“你听不听？”

江海龙被陈义喝住，闷着声回了一个字“听”，但是心里实在憋屈得慌。他知道，陈义是绝对不会让他去的，因为他这一去，肯定要跟鬼子动手，抢回陈杰，弄不好就是一去无回，死在那里。但不去，他怎么对得起陈杰，对得起未来的岳父母和玉兰？

陈义听江海龙答应了，放松了语调：“我知道你胆大，不怕死，想把陈杰弄回来，好对得起他家里人。但这是可以随便去的嘛？能乱跌乱撞吗？日本人就在那里布了口袋等你钻呢。现在你听着，从今天开始，你任何行动要听我指挥，遇事要报告。你今天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派杜副官和一个卫兵和你一道去。但你要注意，做啥都要听杜副官安排，你要冒险瞎来，我也是有军纪惩罚的。”

江海龙想不到还让他去，心里就平了，立刻表态：“好。我听杜副官的。”

这天中饭晚饭，陈义和团部的人都陪江海龙吃饭喝酒。大家在喝酒的时候，议论着各种各样的事。从交谈中，江海龙大致了解了陈义部队的情况。

江防自卫团共有4个大队，分守在东南西北四个沙面上。每个大队有八九十人，只有一小半人有枪支弹药，有的人的武器也就是把小插子，或者菜刀铁榔头。团部有一个卫队，20个人，那是个个有枪，还有一挺捷克式轻机枪，那是陈义的心肝宝贝，常常带在身边。自卫团人员的组成，大都是本地的农民渔民，没有战事时，一半以上的人回家种田捉鱼。一有事情，敲锣打鼓通知人员马上集中。

席间，江海龙也认识了杜副官，此人不太讲话，面部像木雕似的，没有活力。同时，江海龙也认识了明天与他一起去乌龙港的卫兵小孔，就是留分头报告情况的那个小伙子，大家都说他打枪准。小孔对江海龙很热情，跟江海龙很投缘。

夜里，江海龙一直在想，明天到乌龙港，会是什么结果呢？他又想到给陈家报信的事，心里一算，觉得还是等去了乌龙港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