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成都人出川(4)

作者:林文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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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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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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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218字

然而那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瞬,风烟几重,黄叶数度,扬也罢,益也罢,后来都不曾再有那样的辉煌。今日呢?成都乃我们的家园,自然更清楚。尽管近日南方有家生意做得极火的期刊,慷慨拿出几页纸,封了一个中国“第四城”的美号给我们,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无非是一种市场策略而已。好比是一班歌星腕儿之类,随便到哪个小地方串场演出,都要声情并茂地“播放”一番美滋滋的嘉誉:你们这里的小伙子最英俊,你们这里的姑娘最漂亮,你们是我见到过的最热情好客的人民,云云。无非说话放屁不需本钱,随便哄哄,只要把大把钞票抱回去就得了。自己的家乡有几斤几两,谁人不是心知肚明,谁会以为高帽子戴上,自己就真成丈八巨人了?


成都且不论了,还是说这难得一到的扬州吧,情形仿佛更叫人觉得怪异。


说来这怪,本也是扬州特产,所谓“扬州八怪”不是名满天下么?板桥、石涛,墨客骚人,一个个都是超凡脱俗的怪才奇人。如果说成都的文人特色是机趣谐谑,那么这扬州的文人便是以峻峭怪异称世了。诗文且不论,仅以丹青为例,蜀地高手无论如何变化,那方水土养那方人,笔墨总是滋滋润润,精精巧巧或者芜芜杂杂,而石涛之类扬州大师,却总是出手非凡,自成一格,要么大气浑然,泼墨如云,要么惜墨如金,干涩着力,或瘦竹高挑,或墨荷焦枯,或老藤苍劲,或怪石嶙峋,总是不肯四平八稳,表面光生。文如看山不喜平,在这方面,扬州的奇才们看来是深懂艺术审美情趣之妙奥,而成都的一班画师,以至相当一部分文人,确实显得平庸一些。


也果然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之因缘吧,看那扬州的园林,也是清峻怪异得出奇,与成都的芜杂圆润不同,甚至与近在咫尺的苏州也有异,都是小巧玲珑,疏密有致,池清阁秀,林石并茂吧,但扬州的布局似乎更为大胆,疏则疏到朗然境地,地坪上只几竿清峻修竹;密则密到几不透风,粗壮黄石,重重叠叠挤做一堆。那石也与众不同,绝非一般所见之青灰,而是浑厚的土黄,名号黄石,既粗壮似北方汉子,又怪异似山中奇人,喜丑喜空喜缺喜透,层迭错落,相聚相拥,犹若赤云峥嵘于平地,罗汉列坐于天梯,令人愕然而生惊奇。


清峻怪异,这也许便是扬州的风格吧?至少其历史和风物是如此。也难怪那有名的瘦西湖,也是在瘦字上做文章,不似杭州西湖的碧水汪汪,而是黑黑的曲折多姿,反倒使人觉得萧索中暗含许多意趣。历史是如何样?仿佛那沉沉黑水才是真谛。


而时尚却是涌动的急流,清浅的涟漪,若从这一角度看,扬州的现状却使人颇为困惑不解,整座城市的面貌显得陈旧,甚至有些萧条寒碜。街市并不宽敞,高楼不见林立,一些僻街小巷相当破旧,真好像还不如当今成都周边的一些富庶县市。狭窄的绕城运河支脉上倒是泊着顶古典气派的龙船画舫,想勾起游人对隋炀帝下江南巡游的繁华古事的记忆吧,只可惜冷冷清清,门可罗雀,让人空叹息。这就是当年盛极一时的“一扬”?怎么如今还当不了我们“二益”的周边县市?看来历史的河流并非一条,而是千支万脉,每一个城市都有自己的河道,不同的盛衰变异。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那一夜,无月无星,无风无雨,沉沉夜影中,我们几个成都人静静坐在瘦西湖二十四桥下的石栏上,真是感慨良多,猜不透那历史的演化轨迹。


想来时,一提扬州,除了那天然纽带般的“一扬二益”说法外,扑面便是不暇应接的绝妙佳句:“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想当年那该是何等繁华之商城,多么令人向往的风流之地。而今呢,却听一个扬州人苦笑着向我们说:我们扬州出三匠,或称三刀,剃头的,洗脚的,还有司厨的,都是伺候人的。看其淳朴坦诚,我们倒真不好意思呼应他的话了,的确,在我们成都弄洗脚房的,大都是扬州女。


想想,历史上能把我们成都与扬州拉在一起的,是极尽辉煌的“一扬二益”,难道我们能说现今的联系是扬州修脚女吗?


不,我还是宁肯称许“扬州八怪”,那经得起历史风雨的卓峭风骨!


扬州,你给我们这几个成都人的感觉,真是复杂而怪异。“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奈是扬州”,这无奈二字真是意味无穷,定格在我这成都人心里。


绍兴、上海·芙蓉花开在异地扬、苏、杭三州游过,我们便直奔绍兴了。而一落脚,便乘着夜寒小雨直奔咸亨酒店,吃茴香豆喝黄酒去!


绍兴的城市感觉不怎么样,与扬州差不多,市容还不及我们成都周边县市,且更显潮湿,更不整洁,风中夹带着水腥味和油炸臭豆腐气。但这一印象并不重要,对于历史上有名的会稽郡,出过陆游、王羲之、鲁迅等文苑泰斗,群星灿烂的江东古镇,它的文化气息才是最令人神往的,这最对我们成都人的味口。


这气息自落脚起即扑面而来。一出车站,视线便被一座矗立秋风的“高塔”所吸引。那看似三角鼎的建筑,如果不是别出心裁地喷着水花,而是熊熊燃烧的火焰的话,还真要让人以为是奥运会的圣火塔哩。仔细揣摩,才恍然大悟,那应该是一个巨大的古代造型的酒器,因为这绍兴,是资格的黄酒之乡啊!从放翁的“红酥手,黄藤酒”,到迅哥儿笔下的酒店酒楼,整个绍兴的历史、文化都弥漫着那醇醇的黄酒气息。此地黄酒,蜀地白酒,都名冠九州,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三轮车夫更让人产生对比的联想。步出汽车站,便被几个面孔紫红,令人想及中年润土的汉子缠住,要拉去找宾馆。这很像是成都车站外拉客的骗子,便坚辞不理。后来听他们一再说只要三元钱便拉到市区,这比成都的三轮要价低了许多,方才勉强坐了。但心里仍不踏实,心想按成都的“规矩”,最后少不了还是要挨宰的。结果呢?说来实在让我们这几个成都人心中惭愧,他们拉着我们跑了一大圈,这家宾馆不行,又跑那家宾馆,直到我们最终挑到了满意之处,才放心离去,而且仍是只收三元钱。当然我们还是加了几元给他们,不然真是问心有过。这等本分老实,在今日成都,真是难得一觅了。要坐三轮车,你就等着挨竹杠吧,尤其是外地来客。


而且,成都的三轮车夫,以及出租车司机,今日能通晓成都、谙熟人文的也不多见了。坐在他们的车上,你就等着听他们的鄙话吊话吧。而绍兴这两位乡下汉子装束的车夫,却一路上跟你如数家珍般谈着鲁迅及其笔下的人物风物,仿佛他们就是活生生的润土。


三轮车夫如此,整个绍兴就可想而知了。随便走走,便到处可见相关的遗迹和名目,包括酒楼饭店,土特产品,都用上了孔乙己、阿q、润土、祥林嫂等等的名儿做标牌。绍兴,诞生了鲁迅,绍兴,也把鲁迅“吃”透了。无论从商业的策略,还是从文化的光大,这也许都不能说是坏事。它起码说明了,绍兴人对自己的文人自己的文化看重到何等地步。


反观我们成都,历史上,以至近代,不也出过不少大师名家吗,从汉代扬雄、司马相如到本世纪的李劼人、巴金,我们哪一样“吃”透了?也许,不让后来的成都人完全忘了他们,就算不错了。说来,这是对“文化资源”的荒废,而骨子里,是不是体现出一种对文化历史冷漠的时代浮躁病呢?


不管这些了,我们且在“咸亨酒店”畅饮黄酒,和孔乙己(塑像)拍照,他的小碟里茴香豆只剩三颗了,真是“多乎哉?不多也!”然后叹息那曲尺形柜台怎么变成了直角的,叹息我们成都怎么连这样的酒店也没有……


当然,更深的叹息是在那沈园。这里真好,可以一直开放到半夜两点。这在成都,以至其他好多地方,都是不可想象的吧。趁着酒性,我们来到这里,夜影深深,寒气重重,依然与我十几年前到此时一般,一派废园景象。除了我们几个成都人,就不见人影了,真是清寂得好。


我们就在那小池边,柳阴下,凉亭里,坐着喝茶。这等的清寂,与在成都喝茶的热闹感觉真是大相径庭了。而浓重的夜影下,寻到院墙,隐隐看到粉壁上毛笔手书的陆游和唐婉的二首互为映照的《钗头凤》,更是让人感慨连连,产生诸多联想。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人间真情更动人,更能穿透历史夜幕而垂诸久远的呢?想那陆游,后来曾在我们成都居息,留下那么多清词丽句,这又真是我们两地的缘分和福分了。文化,真正优秀的文化,就是具有如此神奇的魔力,可以把各方各域的人紧紧地联系扭结在一起,心相连,情相通,诗情画意相与共。


我宁肯在绍兴这座“小土城”多呆几天,也不愿意到“十里洋场”的大上海去。上海的确很大,很洋气豪华,但那里的文化,我总以为是时尚而肤浅的。站在外滩看夜景,望浦东,无非楼房更多更高大,灯光更亮更艳气,明珠塔之类高层建筑高耸入云,灯火映着云雾,顶端仿佛都在燃烧似的。到处是车流,到处是人群,到处都让你眼睛鼓胀发涩,心境难于清宁。


望着浦江流水,禁不住想,把城市修大再修大,把人口增加再增加,人与水泥森林与车马长河拥塞在一起,纠缠在一团,这难道就是人的向往和追求,就是理想的境界么?


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却是想离去,尽快离去。谁说“乐不思蜀”了?我的故园,那不大不小的成都,有好也罢,有歹也罢,我都在心里念着她。于是,有理无理地骂了几次上海人——当然都是对异乡人做脸做色拿腔捏调的一流之后,我们就只当在此刹了一脚,便一身风尘地离开了。


唯一可述的,多少有一点引发我们成都人情怀的是,在去上海和离开上海的路上,我们都看到了不少的芙蓉花树,有的是成排成行站在高速公路两旁,有的是卓然挺立在园林里,而且正合深秋时令芙蓉花开时节,她们都一律的繁花满树,粉红、淡黄、洁白相间,既灿烂又清雅,令人想起蜀国古代的淑女子。这景象确实让人爽心悦目,但作为成都人,又不禁有点惊奇和怅惘——这木本的芙蓉,秀雅的芙蓉,清秋时节的美丽,本是属于我们成都的啊!我们成都之所以美号蓉城,不就是因她而得名吗?而流芳千古吗?缘何今日在本土却反而难见芳容,甚至难觅芳踪了?更何曾料想到,她竟悄悄地开放在了遥远江东的地面上了呢?……


带着这一连串怅惘和问号,我们飞回了成都。我急切思念我的亲切的故园,思念美丽清雅的芙蓉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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