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我姥爷的腰(2)

作者:魏然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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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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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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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500字

这个时候正是吃早饭的时间,按钟点说,大约在八九点钟左右。我姥爷坐在院子里早已喝罢了茶。我大姥娘给他上了两样小菜一个馒头让他吃,他却怎么也不想吃。不知为什么,他听到后院的画眉叫出的声音再也没有了从前的优美,它们像在哭,像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残酷的折磨下惨痛地哭,他不明白好好的画眉怎么会叫出这样的声来,难道是什么不好的预兆吗?也许是的,自己不是从大马那天冷冷地看了自己几眼之后就一直在等待一个时刻的到来吗?也许那个时刻很快就要到来了。想到这里他的心开始慌乱起来,他告诉自己不要慌乱,但是不由自主。就摆摆手,让我大姥娘把东西端下去了。


这时有个户长跑了进来:“老爷,咱还一点不知道,今天一大早大马就带人把刘南斋家抢了砸了,还杀了好几个人,现在又带人朝这边来了,会不会也想把咱怎么着啊?看不什么你躲一躲吧。”


我姥爷的脸一阵惨白,他想,是了,那一刻终于来了,来了。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坐下去,喊我大姥娘再给他上茶来。


我大姥娘和大马娘都赶过来了,我大姥娘因为不知道那一夜发生的事情,所以她不相信大马会对庄家怎样。大马娘是明白的,所以她主张我姥爷躲一躲。“咱不跟小孩一般见识呀,先找地方躲一躲,等他闹腾过去了再回来。”


我姥爷大声说:“给我上茶!”


泡好的茶端上来,我姥爷拿起壶去倒时画眉又凄惨地叫了几声,他的手就不由地抖了一下,壶嘴里流出的水就洒到茶碗外面去了。


这个时候,巷子里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很快大门被咣当撞开,大马第一个就冲进了院子。


我姥爷稳如泰山。他慢慢地端起茶来送到了嘴边,听到笼子里的画眉扑棱棱像是做着最后的挣扎。


我大姥娘和大马娘跑过来。


我大姥娘说:“大马,大马,人可不能忘恩负义,人可不能忘恩负义呀!”


大马娘一下子把大马抱住了:“大马,你是娘的好孩子,你是娘的好孩子,咱别做那过头的事儿,啊,你听娘的话,给娘个脸面。”


大马冷冷地把娘推到一边,喊道:“把那个老东西和那个女人给我拿下!”


庄家大院里响起了两个女人的哭声,一个是我大姥娘,一个是大马他娘米子。


伴着两个女人的哭声,有几个暴动队员从后院的鸟架上一人摘下了一只鸟笼子,他们笑着说:“这玩意儿不错,咱拿去玩两天吧。”


真的没人去屋里抢东西,大马也没有。大马只一脚踢翻了我姥爷每天用来喝茶的石桌子,让我姥爷的茶壶以及里面刚喝了一碗的茶飞到地上摔碎了。


柳复秋将一顶帽子扣在脸上,冷冷地站在一边一语不发。


被绑的我姥爷绝没有想到就是柳复秋起了作用庄家的财产才得以保全的,他只感到奇怪。他抬头注意看了看跟随大马闯进庄家大院的那些人,有几个是他认识的,一个是院东头王一了的儿子,那一年王一了在沂水城里让人打了,恰好被他遇上,于是找上人到县公署评理,从打人者手里要来了五十块现大洋的补偿金。一个是西良村孙现得的儿子,那一年这小子犯了羊角风掉在了石门河里,是我姥爷把他救上来的。还有,还有好几个,我姥爷都能记得他们或者他们的老子受过自己的恩惠。


庄家大院毫毛未伤,但是暴动队员却砸开了四门洞的南门,点起火把,以极大的兴致游览起了他们总想看看却一直没有机会看到的这个天下奇洞。数百人一齐涌入洞中,几十个火把映得洞内亮如白昼。他们笑着闹着议论着,每看到一个景观就会发出长久的惊叹。


“你们看那是什么?像不像女人的两个***?”


“像,像极了。”


“你们看那像什么?像不像我们下边那东西?还有蛋儿呢。”


“像,像极了。”


肆意的大笑在洞内不断地回响着。


他们来到传说中吕洞宾与牡丹幽会的地方,争先恐后奔进去观赏着,想象着当年吕洞宾与牡丹仙姑在这个仙气氤氲的地方是怎样地天地相合肆意欢乐。议论着庄唯义这个老东西是不是也在这里和哪个女人创造过人生美景。


领头进来的是大马,他听到这样的议论禁不住想到他娘与我姥爷是不是在这里做过那种下流无耻的事情。他愤怒不已,飞起一刀砍掉了一个造型极像沐浴中的女人的钟乳,并骂道:“这个洞是他庄唯义的吗?是我们穷苦老百姓的!以后四门大开,谁想来看就来看,谁想和女人在这里干那事就干那事!”


在一片欢呼声中,有人却极快地抱起了那个钟乳,爱惜不已地贴在了胸口上:“这东西像个脱光了的媳妇来,抱回家去当媳妇搂着满好的。”


众人一下子发现了这块钟乳的妙处,纷纷笑着去与那人争抢起来,一时洞内一片混乱。


最后去的地方是浴仙池。


大马喊着:“这是庄唯义和他嫂子还有他小老婆洗澡的地方,今天咱们也下去享受享受去呀,不能光让剥削阶级享受了。”


众人欢叫着脱光衣服跳下水去,感觉那里温热适中奇妙无比,于是纷乱地扑腾着还要高声议论着:庄唯义和他老婆们在这里怎么洗呀,是不是搂在一块洗呀,是不是你给我洗我给你洗呀,洗完了还会干什么,是不是接着干一炮啊。狂笑声此起彼伏震荡着整个时密山。笑过了,有人就开始骂我姥爷,骂这个老东西太会享受了,竟然多少年过着神仙般的日子,竟然多少年霸占着这么个妙不可言的地方独享快乐。是该治治他,是该革他的命。只是不分他的家财太便宜他了。


其时,被押在庄家大院的我姥爷认出了带人看守他的柳复秋。


“你不是那位风水先生吗?”我姥爷说。


柳复秋却不理他,只对还在哭的大马娘说:“你去给咱弄壶茶来喝喝。


可别往壶里下毒啊,你儿子可是革命的。”


大马娘没动,她骂着:“你们这些没人味的也知道渴吗?庄家的水是给好人喝的,不是给你们这群下三烂喝的!”


众人都知道这是马队长的娘,谁也不吭声。


我姥爷就说:“大马娘,你去倒壶水来,你没看这位先生是给咱看风水的那位老先生吗?”


柳复秋就摆了摆手:“算了,我不喝了。不过庄先生,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看风水的,我是闹革命的。跟你透个消息,把你家害苦了的刘家往后再也不能害你了,我们把他家消灭了四口,也算替你报仇了。”


我姥爷说:“那就谢谢你老先生了。不过有件事我不明白,刘家夺我的那块地,到底是不是风水宝地呢?”


柳复秋说:“我听说那不是什么风水宝地,是一块绝户地,用那块地作为墓地,用不了一年就得绝门绝户。”


我姥爷大吃一惊:“真的吗?”


柳复秋说:“真不真现在不是已经见分晓了吗?”


我姥爷便仰天长啸了。


分头行动的暴动队在正午时分全部汇聚到了四门洞外。随后从四面八方赶来了数以万计的围观群众,多少年来这个地方除了每年的正月十六逢庙会的时候来过这么多人,平时从未有过。这种宏大的场面更增加了大马他们的豪迈气概,他们个个斗志昂扬意气风发,把抓来的地主们押上斗争台的时候有人禁不住就喊起了口号:


“打倒土豪劣绅!”


“打倒贪官污吏!”


“取消苛捐杂税!”


“我们要与剥削阶级斗争到底!”


斗争台就在洞宾祠西边的平台上,那里居高临下,所有的观看者都能清楚地看到被斗争者的样子。大马一声令下,十一个被斗争者就押上来了。


本应该是九个,却多出了我大姥娘和我舅。而我大姥娘则是这次被斗争者中唯一的女人。她是我姥爷的一个陪衬,一个起到更好地揭我姥爷脸皮的作用的陪衬。


几乎所有的被斗争者都吓得体如筛糠。尤以我舅抖得最为厉害,他一上台就尿了三次裤子,从裤裆到裤角都湿啦啦地往下滴着血尿,让人觉得可笑又可怜。只有我姥爷仍能保持着以往的那份尊严,他昂首挺胸往台下看着,用目光告诉人们他是多么的不屈不挠。他也用目光寻找着观看者中有多少是洞天村的人。没有,一个也没有。只有暴动队员中有几个。但是他们都低着头,没有一个敢正眼看他。他立刻感觉自己是一个胜利者,一个无论被大马杀了还是剐了都能稳操胜券的胜利者。他只是疑惑怎么没见狗儿,他不是也参加革命了吗?他应该站到我的面前让我看看革命了以后他是个什么样子呀。大马可以找到反我的理由,那么他狗儿呢,到底是什么理由?狗儿,狗儿,白白糟蹋了这么个好名儿,你他妈连狗都不如啊!


台上开始依照顺序控诉被斗争者的罪行,控诉完了一个,便会有人抡起棍子打下去,打的部位完全依照一时兴致而定,打在腿上,腿就断了;打在腰上,腰就折了。还有两个打在头上的,立时脑浆迸裂悲惨而死。台下不断地传来悲恸的哭声,那是被打残者或被打死者的亲属的哭声。他们被暴动队员严密地挡在台下,稍有动作就会有大刀长矛指向他们。


最后被控诉的人是我姥爷。


刚才的一幕一幕已经让我大姥娘和我舅吓得软如面条了,他们难以站立,只好由四个暴动队员架着他们。但是我姥爷仍然挺立在那里岿然不动。没有谁能上台控诉他,只有大马亲自去做这件事。


但是集中了所有的愤恨去说的时候,大马突然发现除了说我姥爷与他嫂子搞破鞋外竟没有其他可说的。于是他指着我姥爷,厉声质问:“庄唯义,你自己说说,你都犯下了什么罪行?”


我姥爷回头看一眼大马,然后面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大声喊道:“父老乡亲们啊,你们说我犯了什么罪?你们谁能上来说说我犯了什么罪?苍天有眼啊!”


大马一脚踢倒我姥爷又把他扯起来:“对,苍天有眼!苍天有眼看见你和你嫂子睡一个被窝没有?苍天有眼看见你霸占人家十八岁的姑娘没有?


今天苍天睁开眼了,睁开眼就让你闭上眼!操你祖宗你今天死定了!”


大马“嗖”地一声抢起了棍子,他要照准我姥爷的后脑打下去,一下子结果他的狗命。


然而就在这时,时密山东面的悬崖上突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喊声:“大马,你要还是你娘养的你就把庄老爷打死吧,你打死了庄老爷再来收你娘的尸!”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里,所有的目光都看到了一个叫米子的女人在悬崖的最边沿上站着。她穿了一身青缎子衣裤,风一吹,衣襟和裤角就往一个方向悠悠地飘。


大马喊:“娘,你给我下来!你让庄唯义这个老杂毛蒙骗了这么多年怎么还不醒悟啊!”


米子在悬崖上哭起来了:“大马,我操你那瞎了眼的奶奶啊,我怎么就养下你这么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私孩子呀。你要是还有半点人味也该想一想这么多年庄老爷是怎么对待咱的呀。今天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让满世的人都看看你是怎么把你娘逼死的,你就扬名去吧,你就在世上有脸有腚地做人去吧!”


我姥爷已经泪流满面,他高声喊道:“米子——!你不用这样!你就让大马要了我条老命吧!头上是天,脚下是地,我庄唯义把大马当自己的儿子一样养大了就是让他最后一棍子把我送去见阎王的!”


也就在这时,靠儿在大马娘的身后出现了,她猛地上前扯住了婆婆的衣襟:“娘,娘啊,你不能这样啊。”她哭喊着。


与此同时,大马也喊:“娘,你今天就是真死我也要给庄唯义这个老王八一棍子!”


一棍子就结结实实地打下去了,不过没有打在我姥爷的后脑上,而是打在了我姥爷那坚挺的腰上。


民国十六年八月二十九,我姥爷一个狗吃屎趴在了因秋阳的照射而有些暖热的石板上,他的泰山压顶也不弯的腰,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