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然森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0
|本章字节:10348字
素烟不知如何应对我姥爷,因为她的心里正彷徨不定,她不断地在想着,李怡清再有一个月就回上海了,自己是该做出选择的时候了。那么一旦决心下定,她不仅不可能为我姥爷生儿子,而且会让我姥爷丢尽所有的脸面,羞于世上为人的。她看着我姥爷,眼泪也同样流下来了,她忽然觉得我姥爷很可怜,像一个没有任何依靠的孤儿。她给他擦着泪,心说怡清啊,你如果能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把孩子给这个老头子生下来就好了,那样无论是男是女,我总算为他做了点事情,心里也就不会生出太多的愧疚来了。
然而就是这天晚上,素烟小产了。她在我姥爷沉沉地睡去之后开始腹痛,很快就下身出血,没有经验的她还不知道这是小产的前兆,倒以为自己得了什么急症,于是坚持着跑出屋去,抱住院子里那棵枣树就喊我大姥娘和大马娘。两个女人大惊失色,奔来一看就知道是小产了。大马娘要把素烟扶回堂屋去,我大姥娘说不行,老爷醉成那样,扶回堂屋怎么着呀。就把素烟弄到后院去了。素烟产下了一些血块,如同靠儿当初产下的那些血块一样,还无法分辩那是男孩子还是女孩。素烟看了一眼,就昏过去了。
那些不具人形的血块是我大姥娘端出去的,她的手抖得厉害,身上也抖得厉害,当她在茅房的一角挖下坑去埋那些惨红的东西时,她感觉那埋的其实是自己。她想:“我完了,这一回我怕是真的完了。”
我大姥娘之所以如此恐慌,是因为素烟的小产是她一手造成的。
从素烟第一次假怀孕的时候起,我大姥娘就产生了要把素烟肚子里的孩子弄掉的强烈冲动。她害怕素烟生下儿子来,那样她为我姥爷所做的一切也就白费了。这么多年她感觉自己是为庄家立下了汗马功劳的,感觉庄家的基业里最起码有一半是她付出的心血,所以她实在不甘心就这么让一个毫力未出只有一张嫩俏脸蛋的小毛妮子得了去。但是她又不敢轻易对素烟下手,她知道搞不好给自己带来的后果可能还不如拱手将庄家的一切让给素烟。所以她无从下手,她犹豫不决。当我舅被我姥爷赶出庄家大院之后,当她最终明白我舅是中了素烟的奸计才被我姥爷赶出去的时候,那种埋于心底的冲动就不只是强烈而是不顾一切了,她在想,素烟你要整死我们母子是吗,那咱就整整看,看最后谁是失败者。但是怎么样才能把素烟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呢?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喝益母草水,可那不是容易让她喝的,我大姥娘知道素烟是好哄的,但是我姥爷的眼睛是亮的。她为找不到有利的时机而苦恼。
当我姥爷怀揣一千块钱的银票进城去搭求二仁的时候,在庄家面临的危难面前我大姥娘这个女人所想的不是如何替我姥爷分忧,而是激动地想着向素烟下手的机会终于来了。于是从我姥爷走后的第二天开始,她就每天早晨在煎好的益母草汤里打上三个荷苞蛋放上红糖给素烟端到堂屋里去。素烟说我好好地喝这个干什么。我大姥娘就说这是保胎的。老头子在家的时候难免要碰你,现在他走了,趁这机会你喝它几天红糖鸡蛋,胎就保得牢了,要不然很容易就小产了呢。素烟没有想到我大姥娘会有歹心,她也相信她不敢有歹心,所以就喝了。她感觉很好喝,从前她没喝过,只知道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喝这个,现在孩子还没生就先喝上了,她倒觉得很有种要做母亲的自豪感。一直喝了半个月,素烟没有任何反应,我大姥娘就失望地认为放了鸡蛋和红糖益母草可能就没有打胎的功效了。因为她和大马娘这些年从来都是不放红糖鸡蛋喝的。但是没想到事过这么多天了,效果竟然产生了。
有了结果我大姥娘才真正感到害怕了。她知道现在我姥爷是多么希望素烟给他生个儿子,如果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会怎么样呢?他会要了自己的命的。自己怎么就做下了这种傻事呢?
恐慌中的我大姥娘把逃避我姥爷制裁的希望寄托在了素烟身上,只要素烟不说曾经喝过她煮的益母草水,一切都会安然无恙的。
不知用了多大工夫,我大姥娘才做完了埋葬那些血块的事情。她满身疲惫地回到屋里。她看到素烟已经醒来。大马娘正在喂她喝益母草水。这才是真正需要喝益母草水的时候。我大姥娘想。她上前接过了大马娘手中的碗,说:“你去睡去吧。”
大马娘说:“我睡觉去?”说着很重地打了个哈欠。
我大姥娘说:“你睡去吧,都在这里也没什么用。”
大马娘说:“那我睡去。”就走了。
我大姥娘把门关好走到了床前,她拉住了素烟的手:“好妹妹,”她说,“嫂子我做错了一件事,本来想给你保胎的,谁知道……”说到这里我大姥娘发现素烟正用一种极为仇恨的目光看着她。她说不下去了。
“你跟我说实话,”素烟冷冷地对我大姥娘说,“你是为了给我保胎才让我喝的那东西,还是为了给我打胎才让我喝的那东西!”
我大姥娘浑身一软就跪下去了:“你要是不害福儿的话,我也不会下这样的毒手呀。”我大姥娘哭了。
素烟强撑着虚弱的身子抓起床头上的碗狠狠地掷向了我大姥娘,接着就扑向我大姥娘,她撕着她,放声大哭。
素烟撕累了也哭累了,她倒了下去。
我大姥娘给素烟磕头,她不停地磕着不停地磕着,哀求着素烟不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姥爷,她发誓以后再也不敢了,以后她就是给素烟做牛做马也行。
素烟没有给我大姥娘任何答复,连一句不行的话也没有说。但是第二天当我姥爷为素烟的小产而禁不住老泪纵横的时候,他所知道的原因是素烟昨晚扶他上床睡觉时跌了一跤。他后悔自己不该一时高兴喝那么多酒。
“这真是乐极生悲啊。”他悲哀地想。
一切都被素烟隐瞒了。她不是为了我大姥娘的哀求隐瞒的,也不是因为她害过我舅想以此作为抵消。她是为了我姥爷而隐瞒的。她在知道自己小产了的那一刻,就下定了离开庄家的决心,没了孩子她很难过,但是没了孩子她也感觉很轻松。这下好了,无牵无挂了,可以放心地除去身上的枷锁了。只是老爷怎么办呢?谁会与他共同维持这个家呢?想来想去,她想到了我大姥娘。她早就隐隐地悟到了我姥爷和我大姥娘之间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她知道走了自己他们的这种关系就会恢复到从前的那种和谐上去。而她如果把真相说给了我姥爷,一切可能就是另一种样子了。那样我大姥娘可能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却也害了我姥爷,害了那个她想逃离又对他充满了无法说清的同情和感激的老头子。他会除了庄家这个大院什么也没有了,他会在孤独和无望中迅速老去以至死去。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我大姥娘端着一碗益母草水打的荷包蛋走进了前院的堂屋,那时素烟还没有起来,她轻轻地喊一声妹妹把碗捧过去,眼中已满是泪水了。她本来做好了一旦我姥爷把她赶出庄家她就一绳子结束自己的准备,结果事情过去了三天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她就明白是素烟对她手下留情了。于是,心底的所有仇恨和愤怨全都消散殆尽,剩下的只是对素烟的无限感激。
素烟从床上坐了起来,她面对眼前这个因对自己感激而变得有些下作的女人既鄙视又同情。她没有去接那一碗益母草水打的荷包蛋,她不想再喝了。那东西让她恶心,让她本来已经平静的心又会不平静起来。她说:
“你先放下,我有话对你说。”那口气完全像一个身份很高的太太在对老妈子说话。我大姥娘却是极为顺从。她几乎是小跑着把碗放到外间的桌子上,又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素烟的床前。
素烟说:“老爷呢?”
我大姥娘说:“在外面枣树底下喝茶呢。”
素烟说:“我想明天后天的回娘家去。我感觉身体虚得很,回娘家去好好养些日子去。你说行啵?”
我大姥娘说:“行,怎么不行啊。家里也没多少事,你就回去好好养身子去,家里有我你放心就是了。”
素烟说:“老爷不一定让我回去,你替我跟他说说。”
我大姥娘说:“行,一会儿我就对他说说。他没个不同意。你现在身子弱,回去养几天也不是什么坏事,他哪能不同意呢。”
素烟说:“我走了老爷就全靠你来照顾了。老爷是个好人,我从内心里觉着他是个好人。你和他也是这么多年了,你比我摸他的脾气,也比我会侍候他。有你跟他在一块,我放心。”
我大姥娘的脸立刻红如鸡冠了,她没明白素烟的真正意思,她以为素烟察觉了她和我姥爷的关系,有意说话给她听。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素烟看出了她的窘态,就说:“我说这话你别多心,我就是想托付你。”
我大姥娘就尴尬地笑笑,说:“哎。你放心地走就是了。”
素烟从席底下摸出了一大串管家的钥匙,先是掂在手里看了看,想着自己曾经为了这些个铁东西所动的心计,禁不住生出许多的悲哀来,怡清为什么不早一天回来呢,父亲为什么不晚些时候把自己给庄老爷呢,一切都在不早不晚的时候,自己把什么都做了,又让怡清改换了头脑,又把到手的东西放弃了。人就是这么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吗?真是奇怪又奇怪呀。然后,素烟把钥匙递给我大姥娘,你拿着吧,往后这些东西还是你的。其实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你的。这个家也本来就是你的。她向我大姥娘用自己的眼睛表述着这样的意思。
我大姥娘不敢接那串沉重的钥匙,她紧张地笑着说:“妹妹你这是咋呀,我可从来没说过想再要这钥匙呀。”
素烟说:“你拿着吧,我年纪小,没经过事,管这么大的家业力不从心,还是你拿着好些。”
我大姥娘说:“哪呀,你管得怪好的。再说老爷没话我也不能拿。他那脾气可不饶人呢。”
素烟说:“我走的这些日子你先拿着,等我回来了再跟他说。”
我大姥娘明知这样不妥,却在推让一番之后把钥匙接过去了。她很激动,感觉这一切就像梦一样。她用手指一个一个地捻着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钥匙们如同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幸福。她也更加后悔了自己对素烟所做下的一切,更对素烟充满了感激。她上前抱住了素烟,低声哭了:“妹妹呀,我的好妹妹呀。往后咱就是亲亲的姊妹,我要是再对你有半点邪心,我就不得好死呀!”
民国十六年八月十九,素烟又坐上一顶四人小轿回她的娘家去了。我姥爷满心里不情愿她回去,但在我大姥娘的说和下还是勉强同意了。
当素烟进了轿子要走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有了一种生死离别的痛楚,他说素烟,你先别走,回屋里我有几句话对你说。素烟顺从地下了轿子回到堂屋里,我姥爷一下子就把她抱住了,禁不住老泪纵横,万难割舍。但却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么抱了片刻把手松了,解嘲似的笑着说:
“走吧,我这是老得成了孩子了,你回趟娘家我就这样。”
素烟也早泪水长流了,她立在那里半天没有动,她知道自己的心思绝不能让我姥爷看出来,但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掏出自己的香帕给我姥爷擦着脸上的泪,她说:“老爷,这一年来庄家经过的事太多,你的心里不舒坦才爱动感情的。你放心吧,慢慢地什么都会好起来的,你这样的大好人,没有什么事不让你过去的。往后你就多想开了些,多想开了些……”素烟说不下去了,再说下去她就更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想,自己怎么这样呢,想离开这个地方,想离开这个比自己大了三十多岁的老头子,却又对这个地方和这个老头子很是留恋,人就是这么矛盾,这么复杂的吗?
素烟走了。我姥爷很想送送她,却怕让人看见了笑话。当他估摸素烟早已出了村子的时候,他以去村学堂里看看为名出了院子径直往时密山的东山垭上去了。他估摸是看不到素烟的轿子了,赶到山垭那里却发现素烟的轿子刚刚走下山垭,他不知道素烟是与靠儿见了一面才又走的,他以为是老天知道了自己的心事故意让素烟走慢些等着自己。他又一次控制不住老泪纵横了。他盼望素烟的轿子能停下来,盼望素烟能从轿子内探出头来看他一眼,这一刻里他是那样的孤独和冷清,如果素烟能回头看他一眼,那种孤独和冷清也许就会消散的。但是素烟的轿子终是没有停下来,素烟也终是没从轿子里探出头来看他一眼。
我姥爷坐在山垭上的一块巨石上吃起了烟,那块石头很光滑,他不知道那曾是靠儿等待大马的石头——一块包涵了无限情感的石头。靠儿的那次等待是有了一个美好结果的,而他现在坐在这里,注定的却是与自己深爱的妻子永别。他再也见不到那个美丽机灵的素烟了,再也不能与那个小猫一样的女孩子去浴仙池享受人世间最为光辉灿烂的时光了。他更不知道,几年以后,当一个参加了地下党的女孩子在上海与一个男子被国民党抓获并执行枪决的时候,还想到了他,想到了与他在一起的许多日子,想到了他虽然是一个比她大了三十多岁的老头子,但是他对她没有半点可以指责的恶处。她有点怀念他,这种怀念比怀念她的父亲要强烈得多,她想,如果他是父亲而不是丈夫的话,她也许对他的感情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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