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作者:徐大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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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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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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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5078字

戏装的红萝卜光彩照人,舞台下的红萝卜仍然楚楚动人。满铁株式会社内已有了神奇的东西——电灯,亮子里还是煤油灯、蜡烛照明的时代,只有日本人才有这稀罕玩意。(蓝磨坊也有电灯)。


“社长,”浸在电灯光下的红萝卜新鲜得有些透明,问:“找我有事?”


“有件事。”桥口勇马不想马上谈这件事,他说请红萝卜吃海苔包饭。


红萝卜熟悉东北人的包饭,大白菜叶抹大酱,铺上葱丝、香菜、米饭,和日本的海苔包饭不能比,没有鳗鱼什么的高级东西。


桥口勇马同红萝卜的关系,更准确说是黑龙会,现在说是满铁株式会社和她的关系一般人不甚了解,月之香都不清楚,蒙着一层神秘的色彩。名角接触的社会名流,与桥口勇马来往,谁也没认为不正常。


蜘蛛到一个新地方做的第一件事,是编织网,生存的需要。桥口勇马到东北,织情报这张网把红萝卜系在一个节上,使她成为网的一个组成部分。名角有机会接触社会的上流人物,所以招募她。


“我不知怎样感谢会长?”红萝卜劫后道。


“为我会工作。”黑龙会长桥口勇马说。


红萝卜遭劫难给桥口勇马说服她做间谍提供一个机会,戏班子在镇上踩寸子踩寸子:民间舞蹈,属秧歌队伍中的一出小戏。时给一绺土匪盯上,去另一个集镇演出途中遭土匪劫持,后被黑龙会的刀客救出。


权衡利弊红萝卜决定为黑龙会做点事。


“秘密做。”桥口勇马要求她永远不暴露为黑龙会工作,他们见面以普通朋友的身份,今天,他也是谈为满铁株式会社成立一周年庆典演出名义,请她到这里来谈。


“演什么?”


红萝卜看出不是社长的偏爱,是让她想起一件感恩的旧事。


“你演旦角穿那双小鞋,舞姿柔中俏……”桥口勇马一直为下面要谈的事做铺垫,可以看出要谈事情的重要了。


吃完海苔包饭,喝茶铺垫继续着。


“请你做一件事……”桥口勇马这样开头。


“闲来无事上南壕,看见两个耗子来摔跤;大耗子抱住小耗子的腿,小耗子搂住大耗子的腰。一边过来个大花猫……”洪光宗高兴哼唱他看戏学来的几句。


孙兴文进来,说:“司令今天高兴啊!”


“整治了小鼻子,谁不高兴。”洪光宗道,揍折守备队员的腿,桥口勇马不恼不怒不算,还点头哈腰的恭维。


“有个成语,笑里藏刀。”孙兴文婉转地提醒道。


“哼!藏刀,藏炮我都不怕他。”洪光宗觉得脚下踩的是自家的土地,头顶的是自家的天空,你小日本外来找食吃,有啥牛b的?谁给你仗腰眼子,皇帝,那些走马灯似的总统?在三江地面上,我洪光宗不给你仗腰眼子,你能扬棒欢实?


“日本人绵里藏针……”


“又藏刀又藏针,他们放量藏好啦。光藏他敢露吗?打折他们三个人的腿,扁屁没放。要是放,再打折他们三条腿。”洪光宗越说越起劲儿,在三江地区,说话最大的是巡防军司令。


孙兴文知道司令话说的大,说得粗,做起事来不莽撞,缜密而慎重。比如,白狼山放排即要开始,他关注这批木材,特派自己带一营兵力进山配合木把总管常喜天,顺利放完排。


“兴文,几万立方米红松我不放心哪!”洪光宗说,“你们一路护送他们到吉林船厂。”


“没问题,司令。”孙兴文说,“我马上动身进山。”


“不忙,江驴子(放排人)尚未招齐,木把总管常喜天正在北沟镇招人呢,过些日子去赶趟。”洪光宗说。


“我们先做好进山准备。”孙兴文说。


“行吧。”洪光宗想到一件事,说,“明个儿红萝卜来镇上唱戏,我们一起去看。”


准确说红萝卜的戏班子先踩寸子后唱戏,满铁株式会社请的。请帖送到司令部,被邀请看戏的洪司令和大夫人,二姨太。


玻璃马车到满铁株式会社,踩寸子刚开始,许多人围观,丑角和旦角红萝卜动作诙谐、风趣,板胡二胡锣鼓配着,将缠足妇女行走的姿态美轮美奂地表现出来。


“夫人,司令。”月之香穿鲜艳的和服,美丽在洪光宗他们面前,她算半个主人,说代表桥口勇马招呼客人也行,总之是满铁株式会社的人。


“老师。”环儿还沿用月之香在司令部做家庭教师的称呼叫她,说明她在夫人的心里什么都没改变,如果枝儿活着,她也不会改变什么。杀死父母尽管枝儿自己都承认了,她还是将信将疑。环儿是不沾一点儿政治边儿的女人,做贤妻良母是她最大的快乐。


“请用茶。”月之香请他们到客厅,没直接去戏台子。


“司令,”先到的陶知县,最近官职称呼有些变化,新叫他县长了。


“陶县长。”洪光宗招呼道。


直到节目开演前,桥口勇马才出现,中国式的客套他学得不错,先是对司令一番客套话,然后是对夫人,再后是县长及其他客人,照顾不周什么的。


戏开场,身份高的坐在前面,招待有茶水、瓜子、水果,洪光宗一家人坐一张桌子前,黄笑天等卫士坐得稍远一点儿。


丑各位乡亲,


朋友邻居,


闲着没啥事儿,


看看蹦蹦戏。


一典不了箱,


二当不了衣,


三不用卖房


四不用卖地。


花钱不多,


大长见识。


古往今来,


中国历史;


民间传说,


神话故事;


上有天文,


下有地理;


灯谜酒令,


典故谚语;


三教九流,


红白喜事;


看了蹦蹦戏,


百病都能治。


旦都能治啥病?


丑解瘟去毒,


消痰化食;


去愁解闷儿,


败火顺气儿;


胜似灵丹妙药。


人人都说得意。引自《二人转说口汇编》,吉林省艺术研究所1984年编印。


红萝卜唱着走下台,用当下的话说和观众互动,她走到洪光宗面前,望着他唱。两位夫人高兴,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名角,粉丝沉浸在喜悦亢奋之中,忽略丈夫见到旦角时的不正常表情。


洪光宗的目光被牵走,如牵走一只乖顺的羊。


演出结束,桥口勇马鼓掌把洪光宗请上台,创造了一次亲密接触机会,或者阴谋者设计了机会,红萝卜与洪司令握手时,司令感到对方使劲握自己一下,把一种暗示准确传达他,作为回敬司令使劲握了她。


月之香突然来访,洪光宗有些慌措。


她最后是士兵捆押出司令部大院的,那天带她去交换枝儿,从黑貂厅窗户前经过,相信司令一定站在窗后看着自己,这不是自作多情,他一定有些舍不得自己走,因为他需要,强烈的需要。


“到白狼厅。”洪光宗不愿意想起往事,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月之香第一次进这个厅来,零距离接触白狼,明知是标本,心仍发虚。洪光宗进来,她客套道:


“司令,请多关照。”


“请坐。”他说。


客套是一种远,一种距离。


“有件事和司令商量。”


“说吧。”


“我们想买一万立方米红松。”月之香补上一句,“我们可以出高价。”


“修铁路?”洪光宗往敏感话题上说。


“不,运回国内。”月之香说。


木材卖给日本人,洪光宗死活不会同意。他推脱说:“木材的销售权力在省长那儿,我说了不算。”


其实,不是这样。月之香知道省长把白狼山的采伐销售权给了巡防军,他这样说是婉转拒绝。


“听说,今年流送两万立方米木材。”


“两万立方米不假。”洪光宗承认道。


“卖给我们一万立方米应该没问题吧。”


“怎么没问题?”洪光宗下面的话故意气人了,“这批木材可是白狼山里最好的,百年红松啊,材质好……”


月之香遭到拒绝,沮丧地回到满铁株式会社。


“他死活不肯卖给我们。”她说。


桥口勇马要购买这批木材意义重大,他接到国内传来的命令,为天皇造木,需要百年红松,选遍东北林区,最后确定使用白狼山的野生百年红松,不惜一切代价,可以采取一切手段,能买则买,能骗则骗,抢也行夺也中,必要时动用铁路守备队硬抢。


“先礼后兵。”桥口勇马派月之香去找洪光宗购买,明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本来也不指望顺利买到。他说,“今年放排的方向很重要。”


白狼山的木材南北两个流向,向北称北流水,最终流送到吉林船厂;向南称南流水,到丹东赶南海。


“南流水几乎不可能。”月之香说。


洪光宗已经向月之香明确表示,这批珍贵的红松今年向北流送。


“木把总管是谁?”桥口勇马问,他期望在放排的总管身上,寻找到缝隙。


“常喜天。”


常喜天?桥口勇马很陌生。


“巡防军处死的军需处长常喜久的哥哥。”她说。


“亲兄弟?”


“亲兄弟。”


桥口勇马似乎看到缝儿,他说:“洪光宗杀了他的亲弟弟,还不仇恨巡防军?”


“大义灭亲。”月之香用极其轻蔑的口吻说,“当哥哥的支持巡防军杀掉亲弟弟。”


“不可思议。”


“有什么不可思议。”月之香说,“黑头糜子窝里斗……”


刚刚看到的缝儿蚌壳一样闭上,桥口勇马说:“如果不成,就让这批木材堆在山里。”


“破坏放排?”


“你认为不可能?”


月之香认为阻止放排几乎不可能,巡防军一个团的兵力在山里,到放排时,可能还要增派兵力。


“刀对刀枪对枪我们不是巡防军的对手,”桥口勇马说,“我们使计。”


计是桥口勇马制胜的法宝,他是造计的机器,可不停地运转。


“记得压防军吗?”他问。


“与我们合作过。”


“他的父亲刘团长是洪光宗杀掉的。”桥口勇马说。


月之香无法知道桥口勇马将要使什么计,假如雇用他们去破坏放排,可不是什么好计策。


“洪光宗身上还有戏。”


“戏?”


“一出粉戏。”桥口勇马得意地微笑道。


谁来和洪光宗演这出戏月之香不知道,沾了粉字的边儿,便是男女床上的戏啦。女主角是谁?既有机会接触洪司令又听桥口勇马的,目前只有一个人条件最具备,那就是戏子红萝卜了。


红萝卜几次来满铁株式会社,桥口勇马单独和她会谈,内容也许包括和洪光宗……粉戏的内容里能没有桥口勇马?妒意火苗一样在这个女人心里燃烧。


“今晚不行。”她拒绝他。


“身体……”桥口勇马问。


“我没心情。”月之香说。


桥口勇马有些奇怪,几年中第一次听她说没心情。这不是理由,是托辞。她为什么突然拒绝自己?女人离醋意最近,昨天她在楼口见到自己送红萝卜出来,为了给警卫和工作人员一种印象,她故意挽紧自己的胳膊,表现出亲密,红萝卜进出满铁株式会社方便了,可忽略一双探询的目光,月之香转身匆然离开。


“你以为我和红萝卜,有那种关系?”桥口勇马问。


“有怎么啦,有也正常。”月之香说。


下级加情人的话,桥口勇马听出一种猜定,她确实认为有那种事了。应该说是一种误解,他喜欢女人,但不喜欢中国女人,什么道理没人说得清,一句土话说,有好驴好马,也有好护护喇(鸟名)的,也就是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你见过我和黑头糜子女人上床?”桥口勇马激动,有些恼怒问道。


月之香真的未见过他和中国女人来往,觉得冤枉了他,尽管对红萝卜的怀疑没有解除,态度还是有了转变,她以实际行动表述转变,走向洗浴间,那只巨大的木质洗澡盆,他们经常同浴。热水的浸泡使人放松,酸的醋的东西被稀释,最后溶化掉。


粉戏悄悄上演,洪光宗被红萝卜邀请去喝茶。


戏班子包住一家小客栈的几个房间,桥口勇马暗里付了费用。红萝卜单独住一个雅间,是小客栈最好的房间。


“司令,”红萝卜亲自倒茶,“请。”


“呜,好好。”洪光宗目光发直,想入非非令他不自然。那个时代还没有追星、粉丝什么的词汇,我们很难找出一个更贴切的词汇去形容一个巡防军的司令。


“茶怎么样?”


“好,好,呜,好。”


爱屋及乌,洪光宗觉得室内什么都好。


“司令特别爱看二人转。”红萝卜想让他常态自然一些,“其实我唱的不好,可您还是来捧场。”


“好,你唱的好。”洪光宗稍稍放松,觉出口中的茶味,“你大西厢唱的好,上次你在伊豆茶社唱大西厢,从一唱到十,再从十唱到一。”


“倒卷帘。”红萝卜说术语道。


“好听,好听。”洪光宗赞不绝口。


“司令愿意听,我给司令唱几句。”红萝卜说唱就唱:


十实难舍莺莺美,


九里草桥别红妆。


八九长安去科考,


七世得中状元郎。


六里宴前英雄会,


五凤楼前把名扬。


四方金印胸前挂,


三杯御酒伴君王。


两匹报马来回跑,


一路接迎状元郎。


第一次喝茶,洪光宗沉浸在大西厢里,崔张的爱情纠葛让他生出几分感慨。第二次喝茶,他的心思一半在戏里,一半在红萝卜身上,第三次与戏不沾边儿……他们发展比较快。


“司令,”郝秘书见洪光宗愁眉苦脸的,清楚他因什么闹心,提口道,“不妨请她喝茶。”


“嗯?”洪光宗眼睛一亮,秘书的主意正中下怀。


“礼尚往来嘛!”郝秘书这样不全是讨好,他想近距离地观察一下突然走近司令的女人,孙兴文提醒他注意红萝卜,她与满铁株式会社交往密切,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司令被邀请外出喝茶不方便带他,没机会观察他们的……到司令部大院,机会增多。


“可是,我请一个……”洪光宗说请一个戏子喝茶,是不是影响不好。显然他说的不是完全的心里话。


“只是喝喝茶嘛,有什么不好。”郝秘书说。


“你跑一趟腿儿……”洪光宗指使郝秘书去请红萝卜来司令部大院,说,“用我的车接她吧。”


红萝卜走进黑貂厅,天突降大雨。


“下雨天,留客天。”洪光宗借口说,“请你吃晚饭。”


“司令,你太客气啦,我还是回客栈去吃……”红萝卜假意推辞道。


“迈道门槛吃一碗。”洪光宗说。


关东淳朴的风俗,到谁家赶上饭时要留客,赶上饭碗吃过了也要象征性地吃一点。即使没有这个理由,洪光宗也会留下她吃晚饭,她也会高兴留下来。


饭只他们两人在黑貂厅里吃,有大雨隔着,没人打扰他们。山珍海味成为一件事情的铺垫,此前做了许多铺垫,心照不宣地朝一件事上发展。其实司令对哪个女子心仪,也用不着做更多的铺垫,这种事本来不需要什么感情,所以省去培养。


“司令,我会使你失望的。”红萝卜觉得该说出那件隐藏很深的事情,不然发展下去无法收场。


“什么?”洪光宗以为她不肯接受自己。


“真的,本应该一开始就说。”红萝卜难以启齿的样子。


洪光宗心里画魂儿(犯疑),她要说什么,说有丈夫,有心上人。一切拒绝的理由都可以编造出来。


“我是个男人!”红萝卜语出惊人。


啊!洪光宗见了鬼似的望着她,男人?


“我从小就男扮女装,为了躲过洋人的追杀。”红萝卜向他讲出自己的身世。


红萝卜出生在天津是个男孩,父亲是义和团员,母亲是红灯照,他们一起抗击洋人,失败后,父母被杀,内奸告密他也遭追杀,一位同情义和团的商人将他卷在竹席子里,随货运到关外。


“在奉天,我给小戏班子收留,后来唱旦角,男扮女装……”红萝卜凄然地讲道。


洪光宗还是不能一下相信,盯着她丰满的前胸。


“司令,你看。”红萝卜从胸前摘下两只半拉干葫芦瓢来,他的胸前顿然瘪下去。


用什么语言能描述出巡防军司令的扫兴呢?洪光宗从很高处跌落下来,他满怀希望雨天给自己带来一件美妙的事情,女人突然变成男人,太让人难以接受。


“既然你是男人,为什么拿五做六地千方百(计)接近我?”洪光宗责问道。


“有人逼我这样做。”


“谁?”


“日本人。”


“哪个日本人?”


“桥口勇马。”红萝卜实话实说,洪光宗不问,她也要说。


直到现在,红萝卜也不是满铁株式会社的情报人员,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别人迫使。他骨子里仇恨洋人,包括日本人。欠了桥口勇马的人情,他让自己做什么,不情愿也勉强去做,仅此而已。


“你是间谍?”


“司令,我要是间谍,能主动暴露自己吗?”红萝卜富有正义感说,“我们都是中国人,洋人来咱们家门口横行霸道……”


一番话让洪光宗刮目相看,一个唱二人转的,竟能有如此思想和胸怀,令他佩服。


“请相信我,我不会为日本做事。”红萝卜说。


“打扮人”“打扮人”:木场子派出招收放排人的把头。的将人领到北沟镇,总管常喜天到大车店看望江驴子们(苦力)。


“总管,能让我们看场二人转吗?”江驴子说。


“没问题。”常喜天爽快答应。


木把出身的常喜天,深知放排的艰苦和危险,《木把苦》歌谣云:


操他爹,娘,


是谁留下这一行,


冰天雪地把活干,


到死光腚见阎王。


“我给你们请红萝卜班子。”常喜天说。


“红萝卜,红萝卜……”江驴子们雀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