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云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23
|本章字节:6554字
我的小学一年级是在离村子只有几百米的下庙上的,土坯砌成的墩子搭上一块木板就是课桌,上学还要自带凳子。下庙只有一年级,应该算做分校。二年级到上庙(娘娘庙小学,“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改为文革小学,后来又改成周家山学校),这里是公办学校,六个年级齐全,离家有三四里远,用的是高课桌,也不用自己带凳子。
“文革”中,遵照毛主席的贫下中农自己办学、自己管理学校、小学复设初中班等一系列最高指示,生产大队决定将原来的养猪场改办成学校,所有本大队的孩子都要在这里上学。这个学校后来成为县地两级的“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典型”。不可否认,这种办学方式极大地改变了农村的教育状况,使农村困难家庭的孩子能有受教育的机会。(“文革”至少还有另一不可否认之处,就是改善了农村的医疗状况。赤脚医生和合作医疗制度,使贫困农民看病吃药有了最基本的保障。)
这里的校舍极其简陋,刚开始时高年级的课桌也是土台架板,也要自带凳子。后来扩建校舍,打土墙盖房子,高年级的学生都参加了劳动。因为是“典型”,地县教育局还给拨过一点教学器具,记得有地球仪、干电池、一点电阻电容、可变电阻、万用表、马蹄型磁铁、螺线管电磁铁等,好像还有一点试管和玻璃瓶。由于没有药品试剂,化学课从来没有做过实验,只有早已熟悉的尿素和氨水等化肥和六六六、敌敌畏等农药。物理课还用上面的仪器做过一点实验。初中二年级时,我与另外两个同学绘制学校的平面图,没有任何仪器,唯一的测量工具便是一根标了刻度的竹竿。
在拨来的这批器材里,还有一个篮球、一个足球和一个排球。课间休息时,三四百人在院子里抢,足球看谁踢得高,踢得远;篮球看谁扔得高,扔得远;排球看谁打得高,打得远。如果能在十分钟里有机会抢到几次,甭提有多高兴了。后来修阳(平关)安(康)铁路时,在学校旁边的公路上拾到钢筋,大队在修铁路桥洞时,顺手牵了些水泥,便浇筑了乒乓球台和独臂篮球杆。类似的篮球杆,我后来只见过两次,一是在南通市天生港小学,还有一次竟然是在意大利的威尼斯。回想当年,每次都让我激动不已。但是排球和足球,直到我毕业时,也没有球网和球门。主要是因为学校的老师没有人会打排球和踢足球。
学校的老师也大多是就地取材,初中毕业的教小学,高中毕业的教初中,没有什么教学经验。上课讲错了,你要指出他(她)讲的和课本上的不一样,他(她)会批评你骄傲自满,不尊重老师。好在那年头比赛背毛主席语录,我的统计红线班上第一,比别人高出很多,否则倒霉的家庭出身就会被用来挨批了。这里有两个老师教得不错。一个是汉中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的物理老师(不知为何这样排课,他在那里只一年),一个是高中67级毕业的语文老师,教得很好。我的高中语文老师水平很高,讲一口蓝田关中话,上起课来,七情上脸,手舞足蹈。一些高中语文课文现在我还能(也只能)用关中话背下来。现在我能写一点东西,要感谢他们的教诲。
一九七三年“回潮”,入学由“推荐”改成考试,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进了正规的武候中学读高中。尽管图书室不开,课程设置也少,但毕竟是正规中学,老师也大都是师范大学毕业的。后来能考上大学,无不得益于这两年的高中学习。如果不是“回潮”,上不了高中,我的命运也许又会是另外的样子了。
当然,也有不少佼佼者,一九七七年以初中的学历考上了大学,但他们肯定上的不是由猪场改成的学校,他们的老师也不会大多是“文革”前高考的落榜生,他们的母亲也大概不会是文盲。
三年磨炼
高中毕业后的三年里,什么脏活重活累活我都干过。老家在秦(岭)巴(山)山间的盆地,汉江河的北边,县城东约十里。村西有一条堰河,汇入汉江,出村向北两三里,便到秦岭脚下。那三年里,我上山砍过柴,割过草(喂牛),采过青肥(容易沤烂的青嫩的植物,插秧前踩入泥下做肥料);开山放炮运石;修过水库;修过公路和铁路;扛过木头。下面便是记忆中最深刻的几件事。
一九七六年唐山地震后汽油紧缺,汽车开不了,地区钢厂炼出的铁锭只能由架子车拉到几里外的火车站。生产大队揽到了这个副业,报酬在当时算是优厚的(也就是汽车的运费),队上派我出工。八月初的酷暑,人力车载着一千几百斤的铁锭,在柏油路面轧出近一寸深的槽,到下午两三点,风静蝉鸣,赤日炎炎,最能体会出以前写作文时乱用过的形容词“汗珠像断了线的珠子”,记得当时曾写过:“汗珠落地摔八瓣,始信人间血泪钱”。
在凌口子修茶(店)张(家河)公路时,住在岩洞里,连天暴雨,不仅将新修的路冲毁,原来的山间小道不是被冲毁,便是淹在洪流下面,粮食送不上去,一天只能吃一顿饭。后来粮食吃完了,只有水煮冬瓜,盐也没有了,辣椒便是唯一的作料。记得我们要回家时,刚送上去一点粮食,三个要回家的人只分到一斤多的面饼子(当年随便一顿就能吃一斤多饼子),可要走一百五十多里路才能到家。清晨五点多上路,扛上几十斤东西,直走到傍晚六点多才到家。渴了喝路边的溪水,饿了就打山上的青核桃,在河边的石头上砸去外面的青皮,再敲开吃里面的嫩仁,有的还没有长仁,白敲一场。核桃的青皮汁,把手和嘴皮都染成了黑色,后来嘴上生生脱掉一层皮。
上山扛木头,晚上没有被子没有床,围着一堆篝火,熬到天明。初春天气,夜间山风很凉,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在简易的窝棚里,烧饭没有锅盖,加之海拔高,只能吃夹生饭,伸手折两根树枝,就是筷子。
大队的学校是地县的“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典型,地区教育局给拨了五万元修缮校舍。大队决定利用这笔钱盖一栋楼房。县上也给了些优惠,让大队上山去清林(即定期清理森林中的死树病树),将木材扛回来盖房。那年冬天,队上去万家坪转运木头。说到这万家坪,还有一段笑话。当年知青上山下乡时,有很多人不要去周家山,而要去万家坪。实际上,周家山离县城十几里,通公路,大半在平川,少半坡地;而万家坪却在约一百七八十里外的深山老林。不知是何方圣人给一个十几户的山村起了这么一个响亮的地名。也或许这里曾经繁荣过。
那时是冬天,我们住在万家坪。早饭后上四五十里外的林区,将经过粗处理的圆木或锯开的方木(另有一批人专门清林,截锯),扛到万家坪堆放寄存,让林业局检查站量验收,以后再扛回去。山间的小路,常常在谷底的溪边,时而左侧,时而右侧,常要踩着石头过河。为防上下坡打滑,山里干活时,脚上总是穿着草鞋,过河时也会时常踩在水里。扛着木头走(山里扛木头和挑担子,上坡时慢慢爬,平路和下坡总是小跑步,否则会更累),踩在水里并不觉得很凉,在停下来休息时,尤其是山风一吹,汗湿的棉衣贴在背上凉,裸露的双脚就更冷了。
说实话,秦岭山里有很美的地方,就我干过活的一些地方,听听地名就能想象:锅底滩,杨家峡,摩天岭,鸡公山,撑阳崖,铁门槛。这里两步三桥,山势巍巍,山道弯弯,跌宕起伏,逶迤连绵,本是赏心悦目的好地方,可当你汗流浃背,腹内空空,负重在肩时,真恨不能一脚踩平那千年的铁门槛,踏平那千山万壑。
在万家坪转运木头时,下过几天雪(雪下得不够大,没能封山,还要继续干活),风景正如《智取威虎山》中少剑波的唱词:“望飞雪漫天舞巍巍群山披银装好一派北国风光。”可你不是来观赏风景的,扛着百多斤的木头,踩在冰冷的河水里,一不小心,肩上的木头撞在路边的树上,哗哗落下的雪灌进了脖子,透骨的凉。
晚上四个人(有时六个人)挤在一床(大多时间打地铺,或在楼上),盖一条破被子。那时一天要吃两三斤大米饭,常常是只有辣椒下饭,偶尔能向房东买点浆水菜或泡菜。从万家坪往回去扛木头,通常是一天去,两天回。有一次也是三天,但却扛了两根。扛一根到前面放下,再回去扛第二根,交叉接替,空手回走便算是歇息,那一天吃了五斤大米饭。当我最近把这件往事告诉九岁的女儿时,她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现在五斤大米,我们一家三口可是要吃两三个星期的(当然还有别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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