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云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5
|本章字节:7524字
一九五八年,“六亿神州尽舜尧”。人人都是诗人,我也是了。每人限期交一百首诗,五十张画。我也交出了,没曾想交出了毛病。那会儿的诗多为:“敢教大地全高产”、“施肥方知粪味香”云云。我的呢:“像雪崩像山洪积极地有力快速地滚动着历史的巨轮这是谁?我们青春的象征革命的先锋……”
教导主任白桂森绷起了面孔:这诗有思想问题——是“青春主义”。没提党和主席,没提三面红旗。
我泪汪汪地反驳:列宁肯定的马雅可夫斯基,好些诗也没提那些。这又不是社论。那阵子我们最爱读的是老马《我爱》、《穿裤子的云》。张久兴、甘露林和我,天天早晨在小松林里来回乱走,狂剃成秃瓢——那像老马,穿件军棉裤,腰里勒根老电线。
我秘密地在写诗,写些上边不喜欢的长短句。因为秘密所以刺激。我们又密谋出版讽刺性的壁报。
白主任暴跳如雷,说:“如果在高中,你们早就够上‘右派’了。”他气咻咻地甩出一张我的漫画:“为什么矛头指向团员?为什么画狗打架?太恶毒了。还签上‘狠狠’两个字,你想吃谁?”我们全傻了。我那时才十四岁。
我们第一次明白了:那是禁止的游戏。
一九五九年,我到了101中学。和军校一样,穿铜扣制服,戴大沿帽。我努力学规矩,不敢提自己的诗。在全校大会上朗诵老马的诗。
借别人的诗呐喊,是趁机发泄,也算是一种勇敢。那胆子来源于我正暗恋着一位优雅的女生——张美君。那会儿为纪念鲁迅,我们俩在导演话剧《祝福》而愉快地合作。在后台和郭士英开聊,他主演《过客》。
本来我最讨厌他爹——郭沫若老先生,可他本人不错:爽朗、大方、聪明,一点儿也不像兔爷。我很佩服他,他也写诗。
两三年后,听说郭士英被捕了。他们有一个文学小组,当然是地下的。“文化大革命”中,听说他自杀了。我不能相信,但他的确死了。只因为想用自己的脑袋瓜子想事。
后来才听到确切消息:他是被打死的。
人真是一种脆弱的动物。
一九六○年,张文兴在外语学院附中,学法语、弹吉他、唱歌、读诗、写诗、画画。他固执而热情,浓眉大眼,嘴唇绷成一条线。五短身材,练一身钢铁肌肉。他从不服输,人们叫他“小拿破仑”。诗如其人,很有冲击力。我们转学进外语学院附中,离琉璃厂很近。放了学,我们流连在旧书店。
老马的诗已不能满足我们的饥饿感。我们找到了普希金、莱蒙托夫,后来是朗费罗、惠特曼……最让我们兴奋的是发现女同学戴絮的爸爸正是已故的名诗人——戴望舒。我们跑去借他爸爸的诗集,她却给我们拿来她爸爸的译诗《洛尔迦诗选》。翻开前言,这样一句震撼了我:
黑夜被夜色染黑。
我对这样的诗句高兴得要命,一边啃着白薯面窝头,一边读洋诗。困难时期,人人在找食吃,而我们却因艺术上的饥饿感形成了一个圈子。除了张文兴,还有:
张新华。一沾艺术就疯,吃不饱居然画油画。为朋友两肋插刀。
于植信。多愁善感,皱着眉头,似乎有点脚不沾地。
张振洲。薛宝钗外型,内心细腻厚道,写散文诗。
杨孝敏。学者型的女生,写散文,敏感而略显紧张。
董沙贝。黑瘦黑瘦,一身腱子肉,当时在美院附中。画现代派油画,喜好宗教和神秘主义。
张润。我们中间最小的一个,脑子快,模仿力极强,记忆力超群。
我们经常组织诗歌晚会,多半在我家,有时也在他人家。育才中学的甘露林、陈乃云也时常参加。
一九六二年,中央工艺美院有一群诗歌爱好者。学生会主席张绮曼和我们商量,联合举办一个大型朗诵会。我们这伙人很兴奋,各自磨刀。我修改好长诗《燃烧的心》。杨孝敏又请来一位女生蒋定粤——抗日名将蒋光鼐之女,两道剑眉,果然将门虎女。人们说她像西班牙人。
那天至少来了百十口子,座无虚席,后面站满了人。我们这伙中学生生气虎虎,“震”了那帮大学生。散场后,大学生黄伟、张鸿宾及张恨水之女张明明对我们十分推崇。
我在诗的结尾说:
我们——太阳纵队!
沙贝兴奋地大叫:“咱们立刻成立!”七嘴八舌,要自己动手印刷,等等,一系列的计划。一半人在大街上走了一夜,另一半人在我家聊了一夜。
那会儿,就是爱诗、爱艺术,兴奋与反投降,根本没想到政治的阴影——政治和诗有什么关系呢?
一九六三年进中央美院。中央美院有个诗社“蒲剑”——借屈原故事命名,是文怀沙先生所题。前任社长是范曾,我和白汝博接班。在“蒲剑”朗诵会上,范曾吟唱了郑板桥的《道情》:老渔翁,一钓竿……团委书记赵更生认为范曾是复古,皱皱眉头,要我朗诵现代的。我只能照念老马。老赵更皱起眉头。
我出来,在走廊见到范曾,俩人握手大笑。我们都不是当局的好孩子。
“太阳纵队”的确开过一次成立大会。那是在老北师大的筱庄楼。参加的人有:张文兴、张新华、董沙贝、于植信、张振洲、张润峰和我。由我起草了组织章程,其目的无非是振兴中华民族文化。我们打算每月搞一次沙龙,墙上挂画,朗诵作品,形成强力集团,打入社会。
那个阶段我写了独幕剧《对话》、电影剧本《孔雀石》和一本短诗集。然而,不几天后,组织自行解散。
郭士英(那时在北大哲学系读书)他们的沙龙要去法国,被破获,全数被捕。凛冽冬风百草散,我们立刻停止了组织活动,化整为零。
一九六四年至一九六五年,地下艺术沙龙的压力越来越大。画家袁运生的毕业作《水乡的回忆》,被视为西方资产阶级艺术观的产物。《美术》杂志登了这张画,学校里剑拔弩张。这张巨幅油画被搬出藏画楼,堆在乒乓球室,准备批判。
袁运生、丁绍生、张士彦三个叛逆型画家,和我们都是铁哥儿们。当时袁运生已去了吉林,还不知道要大祸临头。
我和吴尔鹿、于植信、蒋定粤分别商量,怎么救哥们儿一把。我忽发奇想:偷走它!失去了靶子就没法批判。我那时,真喜欢那张画。
我决定独立行动。趁团员大会校园没人,我潜入体育馆,从画框下割下那张画,卷成一卷,混出学校。
当那张画铺满我家客厅的地板,吴尔鹿跑来欣赏。我大汗淋漓,一面为老袁高兴,一面为自己独行侠的成功而得意。
公安机关冲到美院,作为政治案件处理,气氛紧张。
哥们儿纷纷来欣赏那张画,对我的邪大胆佩服得五体投地。蒋定粤以女性的现实精神告诫我:当局一旦知道,这一条就能判你。
我七个不吝,八个不在乎。我相信都是铁哥们儿。
聚会越来越隐密,而人员也在变更之中。
那时跟我最铁的是巫鸿。我们都来自101中,现在同班。志趣相投,又同时爱上蒋家的女孩子,我追蒋定粤,他追蒋定穗。蒋定粤的哥哥蒋之翘写古诗。他们家成了这一阶段的沙龙。
另一沙龙在周七月家。我们自幼是好友。他家有西方最新的唱片。我们开始迷上了现代音乐。
一天在他家吃午饭,我们放着德国现代歌剧的唱片。他爹进来,脸色不好看,我居然没注意到。等放完一面,本应顺势放一张古典的,我却又放上了另一面。老天,我真是个祸头子。
老两口找我谈话,亮出了黄牌。当时觉得他们多虑,现在回想,他们对残酷的政治,有长远与深刻的记忆。
郭士英一案中最年轻的一个牟敦白,最早放出来,就跑来找我。他家成了另一个沙龙,其中有:王东白、甘恢理、郭大勋,后来又见了郭路生。我们经常聚会,玩秘密的写诗游戏,喝酒。没有钱,只能喝廉价酒。下酒菜常常是咸菜。
有一次,董沙贝带了个青萝卜,用铅笔刀削了削,大家觉得特别有味。张士彦是老大哥,已经有工作了,每次来看我们,总是带一瓶“中国红”,大家齐齐喝彩。
我也试着给《人民文学》投过稿,由于主编因政治原因下台,没有成功。
我们决定自己出版手抄杂志,只是在我家小规模地试行,我父母也参加了。其中有耿军、邬枫、蒋定粤、张大伟、张寥寥等。我主编那期封面是铁栅,用红色透出两个大字:自由。
也许,那是一种对自由没把握的惶惑状态。
一九六六年,因为袁运生的画、“太阳纵队”、秘密聚会、法国留学生们、我的政治笑话——种种原因,公安局开始要逮捕我,我开始逃跑……在和朋友们匆匆分手之际,在王东白的本子扉页我写下:相信未来。
最终,我被抓了回来。先在学校,后在市公安局看守所,被无数次审讯,一再地追问那个“反动组织”——“太阳纵队”。我的全部作品都被查抄,或许至今还保存在北京公安局的档案室里,或许早已焚为灰烬。
我是一个没有作品的诗人。
据说,有人已经开始研究这一段地下文化史;有人在着手收集、汇编那时残存下来的作品。
到底有没有“太阳纵队”那样一个地下文学组织?那的确是个传说。
白薇“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