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巍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59
|本章字节:9178字
一九三五年的二月六日,正是春节大年初三,中央红军冒着鹅毛大雪来到扎西。磅礴的乌蒙山已是一片银白世界。要在和平年代,飞雪迎春,该是多么富有诗意,而此时此刻,对衣着单薄的红军来说,是又多了一层严酷了。
扎西,一名威信,在乌蒙山麓扎岭之西。说是一座县城,没有城池;说是一个镇子,不过三百来户人家,星星散散分布在一个个盆地上。周围都是农田,市街狭小,房屋破旧,只有几家铁匠铺和两座寺庙。它给人以极其荒僻冷落的感觉,好象到了世界的尽头。毛泽东见人们嫌这地方过于荒凉,就笑着说:“你们在这里好好地歇几天吧,不要担心敌人来了。”人们说:“毛主席,你怎么知道敌人不会来呢?”毛泽东笑着说:
“他到这山上来吃么子呀!”
确实,不管什么地方,只要能有一个喘息的机会,进行休息整顿,也就很难得了。由于这时部队减员太多,为了充实战斗部队,全军首先进行了整编。各军团,除一军团外,都取消了师一级的编制,三万多红军编成了十六个大团。一军团由三个师九个团编为两个师六个团;三军团损失较大,由三个师编成四个大团;五军团和九军团各编为三个团;八军团并入了五军团。干部层层下放,机关也尽量精简充实前方。那时,干部能上能下,当了师长当团长,当了团长当营长,都自自然然,并不觉得有什么别扭。令人振奋的是,在这里还进行了扩大红军的活动,真是一呼百应,短期内竟呼啦一下子扩大了三千多人,也说明这里的农民是如何地渴望着革命了。
随着整编,部队还进行了轻装。从江西出发以来,经过频繁的行军战斗,那些兵工厂笨重的机器,造币厂、服装厂、印刷厂的各种设备,早已丢得差不多了。但是有些珍贵的东西却仍然舍不得丢。例如卫生部的那台x光机,就是这样。当领导上决定将这台机器留在扎西的时候,首先卫生部长贺诚就思想不通。真也难怪,这台德国制造的很好的x光机,它本身就有一段动人的历史。当时中央苏区很需要这样一台机器,地下党在上海买到了,却无法通过重重封锁运进苏区。后来一些聪明的同志就把它装进棺材,装作运送灵柩才搬到了中央苏区。这其中经历的惊险曲折就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尽述。这台机器在苏区也很出了一些力气,总政治部主任王稼祥遭敌机炸伤,就亏了它才找到那些弹片。何况从江西抬到这个很少有人知道的扎西又流了多少汗水!长征一开始,贺诚就担心他的这件宝贝,专门做了一个比棺材小一点的箱子把它装起来,由两个民工抬着;附件装在两个小箱子里,由一个民工挑着。民工找不到,就由管理它的两个小青年去抬。夜行军走在山路上,对它就象伺候老爷爷似的,又怕摔了,又怕碰了,前面还要有人打着火把。现在把它弄到这里,贺诚怎么舍得把它丢下呢!
这样,毛泽东只好把贺诚找来,亲自谈话。
贺诚是北京医科大学的学生,又是大革命时期的党员,参加过广州起义,做过地下工作,是专门为了加强中央苏区的卫生建设调到中央苏区来的。毛泽东对他一向很客气,一见面就说:
“贺诚同志,听说你有一件宝贝,很不舍得丢呀!”
贺诚知道说的是x光机,就笑着说:
“是呀,毛主席,我是不舍得丢,恐怕您也很心疼吧!”“心疼是心疼,该丢还是要丢嘛!”毛泽东说,“现在我们要打运动战,带着这些罗罗嗦嗦的东西怎么行呵!连山炮我们都丢到赤水河里去了。你这个大知识分子,情况是看得很清楚的,不好好打几仗,这个长江能够过得去吗?”
贺诚不言语了。毛泽东又笑着说:
“贺诚,不要不舍得吧。我们要的不是一架x光机,我们要的是全国政权!等全国解放了,蒋介石的那些东西,你去接收就是了!”
几句话就说得贺诚笑起来。
第二天,这件被称为“照病机”的宝贝就藏在一个农民家里。红军走后,国民党的县长以悬赏二十万元的高价,来找这架x光机,也未得手。直到一九三六年,由于一个豪绅告密,这件x光机才被搜出运到昆明。这是后话。
中央红军在扎西休整数日后,敌情渐趋严重。川军以潘文华为总指挥的十几个旅,正从古蔺、叙永、兴文、珙县、高县、筠连等地压迫过来;滇军以孙渡为总指挥的四个旅,由盐津、镇雄压迫过来;中央军的周浑元纵队由毕节等地压迫过来;黔军的何知重等部仍扼守赤水河的土城、二郎滩等地。这样就又形成了一个四面合围之势。很明显,这是要将中央红军歼灭在横江以东,赤水以西,兴文、叙永以南,毕节、镇雄以北的地区内。今后红军如何行动,中央领导间商讨过一次,但未得出最后结论,周恩来通知各领导人继续考虑。
刘英已经调到中央来了。她的职务是秘书长,实际上侧重管各领导同志的生活。由于女同志那种对人的特殊的关怀,她明显地感觉到毛泽东工作起来是太不顾自己了。尤其是他那头发长得叫人不能忍受。她提过几次要他理理发,都回说没有时间。这天天气晴和,有点暖融融的,她就找理发员烧了一锅热水,随后来请毛泽东理发。
毛泽东住在苗家一座简陋的小木楼上。刘英进了院子正要上楼,被警卫员小吴拦住。刘英说:
“小吴,我是叫主席理发的呀,你瞧他那头发长的!”
小吴摇了摇手,神秘地说:
“秘书长,你还是等一等吧。今天吃了早饭,他就把门关起来,还交待说,谁也不许进来!”
刘英只好坐在院子里一个小木墩上,和小吴一边晒太阳,一面闲聊。看看等了一个小时,心想烧的那锅水恐怕凉了,就有点坐不住了。
“我到上面看看去,”她说,“如果他真忙,我就回去。”
“那你可轻一点。”小吴说。
刘英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梯,见房门关着。她顺着门缝往里一望,见毛泽东坐在一张矮凳上,守着火塘,正披着棉衣,手里捧着衬衣捉虱子呢!他捉起一个,并不挤死,就心不在焉地往火上一抛,还听见轻微地卜地一声。迎面墙上贴着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几乎把一面墙都盖满了。他捉几个虱子,就仰起脸望一阵地图;看一阵地图,又低下头捉几个虱子。刘英看见他那神态,暗暗觉得好笑。想起周围的敌情,知道他正凝神思考,就没有敢去惊动他。刘英站了一刻,又蹑手蹑脚地走了下来。
“怎么样,还没有完吧?”小吴问。
刘英点了点头。小吴就说:
“那就再等一会儿吧。”
刘英眼巴巴地又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正准备离去,忽听楼上咳嗽了几声。从那咳嗽声里也可听出有一种兴奋,一种欢快。随后,就听见毛泽东那浓重的湖南口音:
“小鬼呀,谁在下面哪?”
“是刘英同志,”小吴用又尖又亮的孩子腔说,“她等你好半天了。”
“好好,我下去。”
毛泽东一面说着,一面扣着扣子走下楼来。他望望刘英,见刘英只是对着他笑,就说:
“刘英,你笑么子呀?”
这一说不要紧,刘英倒咯咯地笑出声音来了。
“我笑你捉虱子也跟别人不同。”她忍住笑说。
“捉虱子还有么子不一样的?”
“别人捉虱子都是捉住一个,挤死一个;你倒好,捉住了就那么一扔。”
我这是人道主义,给它来个火葬嘛!”毛泽东嘿嘿笑着。“火葬?我看不如水葬。”刘英说,“你还是叫小吴烧锅水烫烫的好。”
“烫是烫了,又长出来了。”毛泽东笑着说,“这虱子也很顽强呀,好象是故意同革命作对似的。我一考虑问题,它就在我身上闹事。”
刘英又咯咯笑了。
“刘英,你看过《红楼梦》吗?”毛泽东问。
“我小时候随便翻过。”
“你还记得贾宝玉的话吧,他说,男人是泥做的,女儿是水做的,所以我们身上虱子也就多嘛!”
“哎呀,看你说的!”刘英说,“从江西一出发,我们就没脱过衣服睡觉,连绑带都不解的。哪个虱子少呀!我们要是不洗头,那罪真够受了!”
说到这里,刘英又指指毛泽东的头发说:
“毛主席,你看你的头发快跟女同志差不多了。我今天就是专门请你去理发的!”
“我谢谢你,刘英,但是今天确实不行!”
“那什么时候理呢?”刘英失望地问。
“我跟你坦白地说吧,”毛泽东指指自己的头发,既是开玩笑也决不象开玩笑地说:“要不打一个漂亮仗,就是白发三千丈,我也不理了!”
他说到这里,向刘英抱歉地笑了一笑,就同小吴一起走出院子,朝红军总部的方向走去。
红军总部设在一个名叫江西庙的古庙里。虽然庙宇破破烂烂,毕竟比一般农舍宽敞得多。毛泽东穿过一段田间小径,来到作战室,见周恩来、朱德和作战局长薛枫都站在地图前议论什么。周恩来一见毛泽东脸上明朗,神色愉快兴奋,就猜到他心中已经有了数了,就笑着说:
“毛主席有了锦囊妙计了吧?”
毛泽东见四外没有别人,从容地点起一支烟来,微笑着悄声地说:
“还是杀个回马枪吧!”
“回马枪?”周恩来眼睛一亮,“是要重回桐梓、遵义?”“是的。”毛泽东点了点头,“现在形势很明显,敌人要把我们聚歼在这里,这个地方是不能呆了;第二,敌人共有三十多个旅封锁长江,北渡长江也使不得;而遵义地区敌人兵力空虚,我们正好狠狠地咬它一口。这样,我们突然调头东向,等这一坨坨敌人摸清我们的行踪,已经望尘莫及了。
……”
“妙棋!妙棋!”朱德不禁抚掌笑道,“这篇文章完全出敌不意,真是神来之笔!”
“好!好!”周恩来也连声赞叹,接着又补充道,“不过,我们还是要做出北渡长江的架势,充分利用敌人的错觉。比如说,用一部分兵力伪装主力,指向綦江方向。”
毛泽东仰起脸,望了望地图上的綦江,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很满意周恩来的这个补充。
这时,作战局长薛枫似乎考虑到计划实施中的问题,皱着眉头说道:
“现在山下的敌人比较密集,如果我们下不了山呢?或者被敌人缠住呢?”
毛泽东抽了一口烟,望着薛枫笑着解释道:
“不会。我们这一次准备专走小路,不走大路,把大路都让给他们。山山相连,那么多路他们哪里封锁得住?我们下了山还要让他们不知道,所以这一次要轻装嘛!”
“好,那我就找洛甫、博古、稼祥来再开会讨论一次。”周恩来说,“等伯承同志从部队回来,再由他作出具体实施计划。”
这时,一个年轻的译电员送来一份电报,交给了周恩来。周恩来看到最后不自禁地笑起来了。他把电报交给毛泽东,笑着说道:
“这是刚刚破译的薛岳的电报,你们看看!”
朱德也凑到毛泽东身边来看。原来那电报讲了一大篇红军的动态、位置之外,最后说:
窜据威、镇、牛街间地区之共匪主力,被我川滇军截击,西窜无由,饥疲不堪,随处掠夺,已成流寇,匪首朱、毛,有化装逃走说,特闻。
毛泽东、朱德看到这里,两人相对哈哈大笑。毛泽东笑得烟灰都抖到灰棉军衣上去了,他边笑边说:
“我的老天!现在把我包围得水泄不通,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往哪里跑呀!难矣哉!难矣哉!”
朱德用冷峻的口吻说:
“蒋介石很喜欢听这一类消息,他的下级也就专门给他提供这类新闻。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