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永别了,兄弟!(4)

作者: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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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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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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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144字

老旦一惊,忙眺眼去看,见沟里一簇亮光稍亮即逝,瞪大眼睛再看,却不见了。黑牛紧张地抱起机枪,拉开保险顶在肩膀上。“我闻见鬼子的味儿了。”陈玉茗幽幽地说,他拿起步枪,轻轻顶上了火。


茂密的丛林在微风里轻摆着,黑黢黢不见五指,老旦一下子明白了袁白先生说的“草木皆兵”是个啥意思。


天空远远传来飞机声,可黑压压的啥也没见。老旦知道最紧张的时刻到了,就又拿起望远镜看,山口黑不见底,他怀疑刚才是否看走了眼。陈玉茗死盯着那里,飞机的到来丝毫没令他放松。老旦相信这个倔驴样的弟兄,他一定看见了什么。湖边火光一闪,两堆火燃起来,那是战士们点燃了湖畔的木堆,熊熊火焰撕开了黑暗。老旦清晰听到飞机由远及近,那声音不是鬼子的。


黑牛见湖边火光亮起,高兴地对老旦和陈玉茗说:“老哥,陈哥,你们赶紧去吧,我在这儿看着,有鬼子全给你们挡着,你们俩替我坐一下飞机啊!”


老旦和陈玉茗与黑牛匆匆拥抱作别,迅速下山往湖边跑去。飞机已经开始盘旋,在水上找着降落的角度。这飞机马达声大得吓人,这不把周边的鬼子都要招来么?老旦到了山下,像钻进了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在黑暗里跑着,心跳豁然如鼓,隔着一片树林,老旦听到一串枪声——那不是步枪或者机枪,那是老旦没听过的一种大口径东西。火光在岸边炸起,不知哪里来的炮弹一个个炸响。他惊出一身冷汗,钻过树林,才见远远的湖面上,两艘铁船喷着火舌,间或开着炮驶来。一架飞机已经降落,正在弹雨中滑行。另一个对着敌人炮舰盘旋扫射,但这口径对铁甲船不会有用。战士们大多上了木筏,一个已经走了,另一个等着他们。老旦和陈玉茗拔腿狂奔,听见机枪子弹掠过身边,一串子弹击中两栋竹房子,它们纸片般碎了。炮火从炮艇来,口径不大,却足以摧毁这次撤退。


杨铁筠仍在湖边,炮火里冲老旦招着手。老旦心下感动,更佩服他此刻的镇定。刚到湖边,山上黑牛的机枪也响起来,密集的枪声在和黑牛对射着,山尖儿上火舌成串儿——从山里来的鬼子定是不少。盘旋的飞机扔下成串儿的手榴弹,有两捆炸中了一艘炮舰,火光炸起,虽无法将之击沉,但那机枪和炮却没用了。飞机随即在水上滑行降落,老旦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抓住陈玉茗大喊道:“赶紧带连长上飞机,工事没用了。”


陈玉茗点了下头,扔了步枪直奔杨铁筠。二子在木筏上疯一样喊着他。老旦揪住工事里的大虎和大薛往水边跑。黑牛只有四盒机枪子弹和十几颗手雷,老旦知道他顶不住多久。杨铁筠扔了拐,陈玉茗直接背起,趟着水跑向木筏子。一个筏子已经到了飞机,战士们都钻进去了,飞机立刻开始滑行。老旦和大虎追上了筏子,二子等人拼命划着桨。飞机越来越近了。老旦猛然感到弹雨从后面飞来,刚回头看,觉得肩膀一热,一颗子弹穿过去了。黑牛抱着机枪,瘸着腿一边退一边扫射。几十个鬼子叫嚷着从山上冲下,子弹击中了黑牛的腿,他倒下了,但机枪并没有停,几个鬼子栽倒在地,更多的鬼子冲上来,刺刀将黑牛扎成了刺猬,一个军官劈手砍下去,寒光闪过,老旦看见黑牛的脑袋飞到了湖里,打了个旋就不见了。


另一架飞机在水面蹦跳,终于飞起来了,可岸边的鬼子竟带来了迫击炮,只一炮就炸在机头上,飞机像炸药桶一样炸得四分五裂,乱七八糟的东西掉进水里,正好在炮舰的眼皮底下。鬼子对着湖面疯一样扫射。老旦知道,那些弟兄和俘虏小泉都不会活下来。


“快点,再快点!”杨铁筠大喊着。老旦推下一个被打死的弟兄,用枪把划着水。敌人炮舰又闪出一团火光,老旦听见炮弹划破夜空飞来的声音。竹筏子像被巨人扔起来一样,一下子飞起来,碎成了片。杨铁筠倒栽进了水里,被几个战士拖着游。老旦从水里冒出头,跟着二子拼命朝飞机游去。机身在火光中分外耀眼,门口有个弟兄在扫射着岸上的鬼子。飞机上火星四冒,各种子弹都往这里招呼。一个刚爬上飞机的弟兄后脑勺挨了一枪,木头一样掉回了水里。大虎的尸体从老旦眼前飘过,身上有几个馒头大的窟窿。老旦玩命介游到飞机边上,却不见杨铁筠。他回头四望,只能看见纷飞的子弹。飞机螺旋桨高速转动着,遮盖了老旦的嘶吼,又一颗子弹打穿了右腿,他疼得沉了下去,没有力气划水了,飞机近在咫尺,但他却够不着,一条胳膊和一条腿都被洞穿,老旦眼睁睁看着湖面离自己远去,枪声和飞机的轰鸣声也离自己远去,他知道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就在他要沉入黑暗的时候,一个人鳗鱼样钻了下来。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揪住了老旦的胳膊,几下就浮了上去。老旦见他腰间挂着那把军刀,知道这个浪里白条是两岁就会游泳的二子。二子受了伤,血从腰间汩汩地冒着,但他坚持将老旦拖出了水面,舱口的梁七和杨青山嘶喊着他,几根绳子扔来套住了他俩,无数只手一起使劲,将他们拖进了机舱。老旦刚抓住舱门的把手,一颗子弹击中了右手,小拇指眼睁睁飞了。老旦要撒手,二子忙一把抓住了。


“杨连长呢?”老旦吐出几口水,大声问。机舱内无人应答,陈玉茗趴在甲板上吐着血,一颗子弹穿过了前胸。二子冲老旦摇了摇头:“能活的都在这儿了……”


“绕着转,飞机绕着转!”一个军官疯了样对驾驶室喊着,老旦认出这是胡参谋,他竟自己来了。


“再找找连长!”老旦掐着受伤的手大喊着,他受不了这结果,不想这么丢下他们。飞机开足了马力,发动机转得像要炸了一样,它在水面上开始绕圈儿飞奔。重机枪从敞开的舱门向外扫射,炮弹炸得浪头荡漾,飞机像个喝醉的壮汉。一串子弹噼噼啪啪穿过机身,在机舱里叮当乱崩,一个战士被击中脑袋,一声不吭倒在甲板上。大薛本坐在椅子上,凭空飞到机尾去了,他在半空发出奇怪的叫声,像半夜梦游的老斑鸠。


“密码本在哪?”胡参谋跌撞着跑来,揪着老旦大喊。


“在这儿在这儿!”老旦忙掏出来。胡参谋接过去粗看一眼,回头对驾驶舱喊道:“快起飞,飞机起飞!”


老旦滚到窗户边看着,岸边有上百个鬼子在朝天射击,湖面上狼藉一片,有人在上面起起浮浮,看不出生死,也看不出谁是杨铁筠。


“连长还没有上来!连长还没有上来!”老旦流着泪大叫了。但没有人理他,自己的弟兄们都晕死过去,其他人在忙着向鬼子开火。胡参谋走到他身边,握住了老旦的手。


“知道了,知道了……”胡参谋的手粘糊糊的,老旦看了一眼,鲜血将两只手糊了个满,不知是他的血还是自己的。


老旦一阵眩晕,浑身枪眼的飞机终于飞了起来,海涛放声大哭,那是老旦没听过的撕心裂肺。老旦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几处伤口都在淌血,他只眨了下眼睛,眼皮就被血黏在一起了。


“救回来八个,还有这个本儿,咱没白来!”他听见胡参谋说。


飞机狂抖着,直通通往天上扎去,黑云从敞开的门口飞过,巨大的声响,仿佛外面跑着千军万马。


“旦啊,知道燕窝岛不?”


“不晓得。”


“袁白先生今儿个和俺说了,东边海上有个燕窝岛,不大不小的岛,上面啥也不长,全是燕窝。”


“那有个啥稀奇?咱家门梁上不就有一个,每天弄一地鸟屎。一个岛上都是燕窝,那岛上还不全是鸟屎了?”


“你个傻旦!袁白先生说不是一回事哩,他说的燕窝和咱家门梁上的不是一回事哩,那一个燕窝顶得上几百斤麦子价钱,吃一个返老还童哩!”


“有这么稀奇么?那吃上十个还不得再钻回俺娘肚子里去?”


“你尽给俺打岔,还吃十个哩?给一个让你闻闻,就是你个傻旦儿的福气了。”


“那这燕窝岛……袁白先生去过?”


“他说打小的时候去过,他爷爷带他去的。”


“那咋了他还在咱板子村这屁大介儿地方混哩?去那个岛上不就成神仙了?”


“找不到路哩,他说那个岛是动的,在海上飘来飘去。”


“海是个啥球样咱都没见过,还惦记这个岛干球啥?”


“哎呀傻蛋,你尽打岔,海就是一片大水呗,望不到边的水呗,等咱们孩子大了,咱也去找一找燕窝岛?说不定能撞着哩!”


“燕窝岛……燕窝岛,翠儿你赶紧睡吧,明儿个还赶集哩,过了晌午俺还得翻地哩……”


老旦被摇醒的时候,飞机到了武汉上空。他晕乎乎地伸头望去,吓得差点又昏过去:偌大的武汉面目全非,像一座燃烧的炼狱,连绵不断的火焰席卷着城市,升腾起数不清的巨大火柱,黑烟卷向天空,在高处积成厚厚的云。弹雨拖着长长的亮光,在东边的战线缓缓掠过。密密麻麻的弹坑遍布大地,庄稼地变得狼牙狗啃。长江像是挣扎在火海中的一条长蛇,江岸两边镶着火红的光带,一直绵延到城市的中心。东边有座燃烧的油库,上百米高的火龙跳跃着,将黑云冲开一个巨大的窟窿。机翼猛地抖着,飞机像是打了摆子,被这热浪吹得险些翻下去。热风涌进机舱,老旦分明嗅到升腾着的死亡味道。只个把月不见,武汉就糟蹋成了这副模样?


“这是武汉城,还是阴曹地府?”二子吓得脸都白了,血在他脸上结成了痂,真像阴曹地府的红面无常。


“要降落了……弟兄们抓紧!”前舱的胡参谋喊着,“飞机要俯冲降落,还是在水上,大家各自都抓好了,下去的时候当心鬼子。”


鬼子?又是鬼子!妈的鬼子!老旦心中骂道,这两个噩梦般的字眼何时才能不再这么如影随形?老旦用尽力气抓住了一个座椅腿儿,二子则抓住了一个绞轮。大薛却和没事人一样,竟坐在那儿抽烟。俯冲的飞机吓死个人,老旦一下子吐起来,正嫌自己丢人,却见二子比他吐得还欢,都恨不得把胆汁呕出去了。老旦憋了一路的尿门开放了,他根本控制不住,只能任其流下裤腿。眼睛受伤的海涛蒙着脸,鼻涕眼泪湿透了纱布。梁七捂着受伤的肚子,一个劲儿地念叨着:“菩萨保佑啦!菩萨保佑啦!菩萨保佑啦……”


飞机快速俯冲,满是窟窿的机身像被大风撕扯的窗户帘子,似乎随时都会散架。高射炮弹在一旁团团炸开,哪里像打着了火,浓烟呛得老旦睁不开眼,飞机抖得翅膀都要掉了。老旦猛然觉得什么东西撞在脸上,然后是后脑勺,好一阵才明白自己是在甲板和舱顶之间叮当乱撞。


二子也没抓住,从机头滚到机尾,打了个转又滚回来,一路杀猪样叫着。飞机在水面上跳着,末了来了个狠的,竟弄了个倒栽葱。两个没抓牢的战士高高地抛起来,摔得满脸是血,一个反弹回来时,被舱壁上的灭火器顶进了肚子,眼见是活不成了。老旦撞得鼻青脸肿,胳膊腿儿都扭得抽筋,好在没有大碍,只鼻子不痛快,抹了一把,竟歪去半边,老旦不由懊丧,本来就不好看,这下更没人待见了。


冰冷的江水涌进机舱,冲得众人四处乱飘,断了翅膀的飞机在水面上挣扎,斜着往下沉去。


“赶紧下飞机,要沉了!”胡参谋帽子还戴得方方正正,他揪着一个战士扔了出去。机舱跑出来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伙,红头发绿眼睛,大鼻子和鸡屁股似的,惊魂未定的老旦吓得哇哇叫。怎么这么快鬼就上来了?可这个鬼怎么……穿着军装呢?难道这就是杨铁筠说的俄国人么?


这个俄国鬼见老旦叫个不停,也不废话,一弯腰就把他夹在胳肢窝下面,另一只胳膊夹了陈玉茗。他夹着这两个人也不费力,紧蹿两步就出了机舱,跳进了齐腰的江水中。


停下的飞机像被冰雹砸的破锅,老旦纳闷它是不是掉在了鬼子窝里。江岸疾速驶来了的两艘快船,一艘像少了一半,歪歪扭扭地开过来,它们开着机关枪掩护。老旦向他们射击的方向看,见江岸的另一边,鬼子密密麻麻的枪炮一起开火,竟都是打这边的。几个来营救的战士被击中,冒了个血泡就沉下去。飞机终于受不了这样的摧残,发着怪声沉下去。俄国鬼拖着他俩游向快船,将他们扔上去。胡参谋一个猛子下了水,老旦还以为他死了,可他却在船边儿钻出来,跐溜就划上去。


快船把能救的都拉上了船,一阵风般开回了岸边。鬼子的子弹落在船后的水面上,远看像那里下了饺子。


除了那外国妖怪,大伙都是被抬上岸的。战壕里的士兵欢呼着跑过来,一个个背着往回跑,老旦累得只剩半口气,模糊地看到一大群形容憔悴的弟兄那亮晶晶的眼,他们黑瘦如半月没吃草料的驴,抱着大枪呵呵傻乐。俄国鬼用奇怪的中国话大声喊着:“弟兄们好哇,弟兄们让让路哇!”


俄国鬼笑眯眯看着老旦,像儿时那个永远在笑的奶妈。老旦勉强挤出个僵硬的笑,听见防空警报刺耳的尖叫,天上飞来乌压压一片鬼子飞机,像阴云下扑来的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