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冰河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2:55
|本章字节:10120字
老旦扯去衣服,胡乱洗了脚,钻进干草编成的被窝,潮气和霉气随着呼吸翻卷上来,不知名的昆虫在房顶匆匆爬过。它们爬进老旦心里,老旦觉得无奈的痒,这才想起二子的话。这小子到今天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人不丑,毛病也不多,就是没这运气。再想到山腰上那一对野合的,此刻想必过足了瘾,要依偎在一起一边轰着蚊子,一边说些别离情话。老旦空落落地泛着酸气,觉得整间房子都装满辛酸的笑话。他猛然猜到自己定是想了翠儿,就像看到麦穗就想起馒头的香甜。这几个月的欲望和想念被命运的绳索牢牢拴起,吊在没天没地的半空。阿凤似是而非的眼神和那次慰藉的拥抱,让自己着了魔了。他牵肠的是自己的女人,硬起来却是眼前的阿凤。王八瞅绿豆的事儿轮不到自己,人家毕竟是正经娘们儿,不是村里那给个馒头就能拉上炕的郭十月家的寡妇。
黑夜穿过房顶,沉甸甸压在老旦身上。梦乡如春天的旷野,大地刚从蛰伏的欲望中苏醒。他仿佛回到干爽的炕头,头枕松软的荞麦皮枕头,看着被风撩动的窗花,懒洋洋等着阳光升起。一只热乎乎的手从脖子和炕的空隙下伸过,它轻柔张开,抚摸着自己满是伤痕的胸口。另一只如蛇似鼠,乖巧地从屁股下两腿中间钻过,轻轻掏住了梦里的命根。
快感激灵翻起,他觉得自己变成一只没长毛的麻雀,在这两只手里烘热欲睡。背后贴来女人浑圆的***,那分明是两团热火,烧得他滋滋冒汗……陌生的香气从耳后袭来,渗进他浅浅的梦境。老旦不知自己是睡是醒,是升起还是坠落,是活着还是死去,他觉得正在流下热泪,他不知明天到底何去何从。
“没准今生今世就这一晚了,你喜欢我,我也不想惦记那么多了……”
这是真切的声音,如同抓着他那里的手一样充满渴望。夜风里,他听到黄河倒涌,血流在河道里燃烧,浪尖的火苗烧灼着蓝色的月,遥远的地平线正卷起红色的风暴,它们恶狠狠扑来,要将他看到的一切吞没。脚下似有苏醒的魔兽,用巨大的爪凿着深厚的泥土,一下又一下,世界开始碎裂,他看见自己的心脏跳跃着钻出龟裂的土地。他急忙摸着空荡的胸膛,干渴的咽喉无法呐喊。他只摸到那只真实的手,知道背后那个滚烫的身子一丝不挂。老旦猛地翻转过来,在夜色中瞪大了眼。月光下的阿凤像落在河滩的白鳗,她终于在对他微笑。
他只一个腾跃,就将这个丰满的身体压在身下了。女人那只坚定的细手牵引着自己,让它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了她的体内,还不等阿凤疼痛的声音落地,坚如铁石的老旦就开始了翻江倒海的耕耘。他紧紧地抱住阿凤的后背,死死地堵住她的呼吸,每一下撞击都似乎要将她势如破竹地一分为二,两个人像绷紧的弹簧交错在一起扭搅着,彼此的汗水融粘在一起,在剧烈的摩擦中发散出奇怪的味道。
三十年后,老旦在死去之前回忆此生,这一刻就像他最鲜活的伤口那般清晰。他记得怎样吱扭扭地钻进阿凤,记得那包裹一切的紧张和融化一切的柔软;他记得她在黑夜里的每一声吟唱,她咬在他胸口的牙痕像伤口一样深刻;他记得自己那一晚的汹涌,勃发的洪水灌满了她,滚烫地流下满是缝隙的床板,他变成战斗中的重机枪,火舌在抖动,弹壳在腿间灼热蹦跳。敌人尸横遍野,横竖枕藉,惨叫声中,他看到她飞扬的魂魄在烈焰里升腾,一直飞到高高的五彩云端。雷声托着闪电,闪电击破天空,他似乎烧红了,烧裂了,咔哧一声炸了膛,化作焦黑的灰烬。天地骤然漆黑,只剩她化作的闪亮羽毛飘飘而落。她回到人间,她汗如泉涌,她在月光下像冰那样融化,一俟成水,便化作温暖的泪。
月影西移,鸟雀无声。松石岭的山脚之下,村落之中,一对沦落乱世的无名男女的激情无休止地进行着,在一次次的巅峰里你死我活。房屋随着他们的节奏颤抖,惊飞上面栖息的鸟儿,月光也在这抖落里斑驳落下,映着他们满是汗水的身体。老旦在最后的冲刺里弹尽粮绝,额头间光芒闪耀。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醒来,身下的阿凤正看着他的脸,清泉般的泪水挂满双颊,她好看的刘海儿在额前粘成了绺,像雨水打湿的沉甸甸的麦穗儿。
“会记得我么?”她问。
“忘不了呢……”他说完,轻轻抹去了她的泪,“俺觉得咱还会再见的……”
老旦说完这话,并无想象里的难过,他并不相信这个可能,但是又必须说出来。女人抱紧了他,额头抵在他的脖子上。她沉默地等着眼泪退去。野公鸡在山上嗷嗷直叫,黎明已经从窗口爬了上来。
杨铁筠用发报机和军部取得了联系,胡参谋大喜过望,情报部门迅速接管了此事。胡参谋以极快的速度制定了新计划,告诉杨铁筠:夜里一点钟在湖边点两堆火为号,两架水上飞机将按时到达。但是战斗机无法护航,不是不想,而是……都打光了。细心的胡参谋还提供了候补撤退路线,那就是继续沿着湖边向山里前进,伺机和共产党的游击队会合。
杨铁筠简短说了,众人惊喜不已,大家随即收拾行囊,分成几个小组去准备干柴和绳索。为了让飞机看到沿湖的火堆,战士们砍倒湖边好几排树,扎了两个大木筏子。飞机一到,大家撑着篙就能过去。
杨铁筠坐在湖边指挥着,他的腿伤仍没利索,一夜的低烧几乎摧垮了他,虚弱得水都喝不下,他总觉得鬼子已经摸进来,让老旦派人到山口上设置机枪和暗哨。老旦觉得他紧张过度,却照办了。
“两挺机枪,一支到山口上去,一支在房子后面。不能让鬼子接近湖边,别看是飞机,只挨几发步枪子弹就可能废了。”杨铁筠仍不放心,又说,“在湖边修个简易的工事,反正木头也多,鬼子如果钻进来,未必有重武器,一道工事就管用。”
老旦一一应了,让二子和陈玉茗分头准备。黑牛光着膀子走了过来,肥巅巅的胸脯上下颤着。他左看右看,嘴唇嘟囔着,到了眼前倒不说了。
“连长……”
“嗯?什么事?”杨铁筠多半句都不问,老旦很佩服他这一点。
黑牛抓耳挠腮,又像女人一样玩弄着手指头。他求救般看了下老旦,老旦就猜到了。
“咋不说话哩?屁哪有放到一半嘬回去的道理?”老旦笑嘻嘻地说。
“连长,老哥,我……我不想走了。”黑牛受了鼓励,挺直了身子说。
“嗯,为什么呢?”杨铁筠看上去并不意外。
“我和小秀好上了,不忍心把她留在这儿,回去也牵肠挂肚的……”
“不行!这是命令!”杨铁筠不动声色,语气像是结了冰,顷刻又道,“你是军人,现在战事吃紧,正是国家最需要我们的时候,大老爷们的,就躲在这里与过路女人厮守着,算什么?”
黑牛的脸秃噜下来,成了个蔫茄子。老旦心中忐忑,杨铁筠这话这么像和自己说呢。早上和阿凤无言而别,刚才看见她在给大家收拾东西,脸上还留着昨晚激战的潮红。她刻意地躲避着自己的目光,道别已经结束,寒暄轻若鸿毛,就这样分开便好。看黑牛那垂头丧气的蔫样儿,老旦脸红了下,壮了口气说:“黑牛你家还有啥人?这儿四边不靠的,也不是安生之地,鬼子没准儿哪天就来了,你留在这儿成不了日子。”
“我家人都死光了,不是鬼子,是又是土匪又是的,我家没沾红呀白呀的,可也被杀光了,土匪杀了,再杀,杀了,政府再抓,一家全败了,没什么人惦记了……我是真心喜欢小秀,昨晚也算订了终身了,就是不成日子,我留下来还能照顾她和大姐们,鬼子来了更能护着点……”黑牛话音越来越低。老旦望向不远处,他说的那个小秀正在和战士们扎竹筏。弟兄们都说她是个哑巴,而女人们都说她原本爱说爱笑,父母兄弟都死在鬼子手里后就不再说话了。
杨铁筠不再说话,他戴上帽子,拿过拐杖站起来,慢慢冲着砍树干活的战士们去了。他费力地夹着双臂,一跳跳地撑拐前行,那只空荡的右腿随风轻摆。老旦不知这人为何如此坚强,他就是再没一条腿,想的也还是他的国家,还有……校长。老旦待他走远,拍了拍黑牛的肩膀,笑着说:“你和陈玉茗到山口守机枪去,俺晚点儿也去,如果没事,你就送俺们走!然后带女人们换地儿去!”
黑牛诧异地看着老旦,又看看走远的杨铁筠:“老哥你能做主?”
“就做了,咋着?杨连长能吃了俺?”老旦故作义气,他已猜出来杨铁筠的意思,就是把这面子留给了他。
黑牛感激地看着老旦,后退一步,对他敬礼:“老哥……黑牛和小秀谢了……”
“别敬礼,让弟兄们看到不好。”老旦忙拉下他的手,让他去山口找陈玉茗去了。黑牛肉球一样跑去,拎着一个劲出溜的裤子。老旦原地转着圈儿,刹那有点被人遗忘的感觉。他掏出烟来叼上,可受潮的洋火怎么也打不着,正要摔,见阿凤和二子亲热地聊着,聊着聊着就看他一眼。老旦不由得头胀胸憋,腰软肚硬,真是浑身不自在。他闭上眼定了定神,驱赶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慢慢拧过身子,向伫立在湖边的杨铁筠走去。杨铁筠坚定的背影鼓舞了他,他只走了几步,双腿便充满了力量。一阵风吹在脑后,湿漉漉的,他猜想阿凤又在落泪了。
“连长,俺让黑牛留下了……”老旦轻道。
杨铁筠点了点头,他丢下一支拐,接过老旦递过来的烟:“我也是想看看黑牛是不是真心。都没什么牵挂,在这儿走到一起,真是缘份呢……随他们去吧。难得黑牛有这份不离不弃的心,你我责任重大,即便有情,也得割舍干净,我们倒不如他啊!”
老旦脸一红,低头看着双脚,不知这话怎么接。杨铁筠似也没想让他接,自顾自指着湖面说:“你看,多好的河山啊。”
老旦慌忙抬头,见霞光不知何时已染红了湖面,照亮了忙乎的战士们。竹筏已经下水,战士们和女人们在欢呼着。他们错落在湖边,或站或坐,或走或停,披着灿烂的晚霞。老旦不由感慨起来,在这里住了大半月,竟从未留意这样的景致。他对自己的麻木惭愧着。杨铁筠似有同感,只见他深深呼吸了下,朗声颂道:
云覆青山三千里,血漫九州十六关。
狼烟莽莽家国碎,兵戈寒寒日月川。
霞湖烟舟松石岭,雾水霓林斗方山。
断臂且埋忠丘下,风催战马雨拍鞍。
杨铁筠竟念出首诗来。老旦虽只听懂一小半,但见青山如画,夕阳如血,红霞荡漾在碧波之上,他便觉得自己听懂了,心里不知浮上什么,双眼就有些湿了。
“连长,你多久没见着家里人了?”
“两年了,我太太在湖南老家看着孩子,是她娘家……孩子长成啥样我都不知道,她要来找我,被我劝回去了,这次回去,最好也不要见,免得她们难过,等打退了鬼子再说吧。”
老旦愧得脸红,对杨铁筠敬意又生,这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残破成这个样子了,心里还只有党国。一起厮杀共处这么久,老旦竟没听他提过一星半点的家事儿,老旦听袁白先生说过这种人,这叫城府,这叫精忠,读过书的人才有这一类。
“老旦,密码本放在你身上,和俘虏分开。”杨铁筠说。
“是!”老旦知道这是命令,密码本和鬼子必须有一个能运回去。
拎来的小泉有气无力,因战士们拿他不当人,将就活着就好,因此饿得瘦了三圈儿。此刻被捆着抬过来,装在麻袋里放在木筏子上,再用草蔓盖了,这就不起眼,不会遭致鬼子狙击手的刻意射杀。战士们忙活完毕,湖边工事也修得颇为像样,正好能挡着去湖面的路。除了放哨的战士们,大家都在整理枪支,有人用布一颗颗擦着子弹,说这样能多钻一个鬼子。女人们默默走去一边,看着这些要离去的男人。弟兄们昨日各显神通,从山里打来套来各种野味,竟装了几木头笼子。不少女人流了泪,她们连夜缝制了些草鞋,缝好他们破烂的军服,如今只安静地坐着,看着男人们忙来忙去。老旦瞅着隐在霞光里的她们,不知阿凤坐在哪里。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土生土长的村姑们,有时比男人更为坚强,更能承担这日子的苦难。听到他们要离开,女人们并无震惊和难过,更没提出要求,她们只是接受。老旦便想到家里的翠儿,她也是这样的一个,估计也能带着有根熬过这样的痛苦,她会时常站在这样的霞光里望着南边,等侯他的归来。
这一等就到了天黑,晚霞渐渐变作黑云,厚厚地盖向松石岭上。老旦、黑牛和陈玉茗坐在山上,在隐蔽的工事里望着山口。陈玉茗拿着望远镜看着,这么黑的夜,也不知他能看见什么。黑牛悄悄和老旦聊,问他如果有了孩子该怎么养。老旦忍着不抽烟,不安地看着西边的天。
陈玉茗轻轻碰了碰他:“山口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