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翠儿(2)

作者: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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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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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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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514字

“唉,俺真个苦命的,打小儿家里就不待见,都是女子,俺娘也是个没用的,一撇腿儿一个女子,一撇腿儿又是个女子,七个女子撇出来,也不见一个带把儿的。又是荒年又是兵年的,七个女子七张嘴,咋养?就是能养,咋赔得起个嫁妆?哎呀,俺连几个姐姐长啥样都忘了,一个个都做童养媳了……俺命不好,没人要……”


“那你咋过来的?你公公领你回来,能空着手?”翠儿明知故问。


“嗨,不是逃难么?一大堆人逃到半道儿,爹妈也就要饿死了,俺看见一大片女子都坐在那儿插个草棍儿卖,俺也就蹲过去了,可巧谢老栓儿他爹过来,就这么着要了……一张饼,再留个骡子,人就跟回来了。爹妈拉着骡子就去卖了,也不知后来咋样……”山西女人伸手入怀,掏出一团粗布,擦着还没流出泪的眼。


翠儿一惊,山西女人这番遭遇折抵了对她的厌恶,像吃着醋被人塞了一把盐。山西女人终于擦下泪来,见翠儿面露戚戚,倒了口气又说道:“算起来,嫁过来也五年了,好容易养下个儿子,没有一撇腿儿又是个女子,是个儿子呢,这多好的日子,怎么着他爹就被拉走了呢?”


翠儿见她刚才还干涩的眼一下子泪如走串,小雨陡然就暴雨了,忙拍拍她的手腕想安慰两句。山西女人却不理会,猛然就电闪雷鸣地哭号起来,那哭声是从丹田发出来的,经过一管比老旦还粗的喉咙爆发出来,震得窗抖瓦颤。桂花树上的小猫嗷叫一声,拼命介蹿上了房,尾巴一甩就不见了。翠儿想要陪出的眼泪被这暴喝生生顶了回去,这过短的时间受了这女人过大的情绪,被她撞得胸憋肺鼓,抖着舌头愣了片刻,竟弄出一身冷汗。


“山西子儿,你莫号了,咱都差球不多哩……你也是个硬气的,不能这么哭,咱们还要想辙呢。”翠儿咬着牙,揉了揉胸口说。山西女人听了这话,咔嚓就停了。粗布擦干了泪,扭脸往毛驴脚下吐了口痰,呼了一口气说:


“谁说不是?俺家老栓儿走了,婆婆非赖到俺头上,说本来栓子要一早去县城里的,是俺一宿按着他日,日得栓子没了气力,大早的起不来了,这才被抓的。你说这不是冤枉人么?他栓子日俺俺也不能不让他日,怎地俺是个被日的还日出俺的错了?头几年她天天催着俺们日,一天不日都不行,半夜歇了都不行,她个老不死想要孙子,俺都被日肿了,老栓儿都被日空了,她可有个心疼?老怀不上,她就每天拉着俺问你们是咋日的?最后那几下是撅着还是挺着?日完了有没有两腿儿举在天上控着?翠儿啊,日成那个球样,你能把两腿儿举着么?男人日完了和死猪似的压着,腿儿能朝天举着么?缺心眼儿啊?”


山西女人连说带比划,牙齿咬着嘴唇,眼皮挤着眉毛,言语挤着院里的空气,一张脸顿时狰狞起来。她一说到日的时候就双臂上下挥动,可那动作一点也不像日,而是像在抖簸箕。她刚哭红的眼带了凶光,身上便多了切肉案板的味道,她一这样山西口音便重了起来,这又让翠儿想起在她家吃过的滚烫的刀削面,想起她将一团面端在手心,用菜刀隔空削进锅里的样子,锋利得让她心惊肉跳了。山西女人描绘的场景又让翠儿有些脸红,就想起老旦和她那些日的日子,想起事毕的老旦喘着粗气流着大汗,举着她的腿儿在天上控着的情形,就像要在绳子上挂张刚洗过的被单。想起这些翠儿就软了,耳朵软了眼睛也软了,很快就觉得身子也软了,骨头像水一样化掉了,山西女人粗愣愣的话里涌出一股奇异的暖流,令她心里一酸,眼泪就跟着下来了。


“唉,不说了,看把翠儿你都引哭了。俺不说了,俺不说了,说这些干啥?俺真丢人败兴的,翠儿俺跟你说个正事情,咱两家的地是挨着的,男人走了,这地里都有庄稼,可咱俩哪收拾得了七八亩地?俺还好点,婆婆再是个烂的,总能照顾一下孙子,你可怎么下地?背着有根还怎么抡锄头?那么我就有个主意,翠儿你听听是不是这个弄法儿。咱雇一个短工,每天地里照看着,走水翻土剔垄挑粪儿的,都让他做,快收成的时候再叫两个麦客,工钱咱和他谈,你我一人一半,哎呀我亏点就亏点,你的地大呢,你看成不?成咱就琢磨下价钱?”


山西女人顷刻又换了张脸,泪还挂在脸蛋子上,就开始掰着指头说她的“正事情”。而翠儿刚被她带进一条悲伤的沟,准备在里面辗转哭号一番,干脆痛快一场拉倒。她无法理解这个和她交心哭泣的女人怎能瞬间就又谈起生意?连秋后的事儿她都早已算计明白,就差拿个算盘来噼噼啪啪弄个清楚。翠儿咬着舌头咽回那更多的泪,见有根踅出屋门,蹲下就是一泡屎,就走过去拎起来,屁股上噼啪就是两下。


“畜生,一会儿稀的一会儿干的,你倒真会拉!”


翠儿叹着气拉过水盆洗着。有根痒得呵呵笑,小腿踢到他妈的头,翠儿不知哪里来了火,一下就把他扔进水盆里,溅起老高的水花。在翠儿的怒骂声里,有根坐在水里哇哇地哭了。


“你这是干甚?孩儿不就拉了泡屎吗?缺心眼儿啊?你这好赖在地上,叫只狗来吃了多利索,我家水娃动不动就拉炕上,半夜滚俺一身,哎呀那个腌臜呢……”山西女人丝毫不觉翠儿的厌恶,劈手就拎起有根,麻利地从绳上揪过块布,先擦了嘴脸,然后就过来擦那一屁股屎,边擦还边念叨,“咋啦?么事,咋啦?么事,咋啦……”


见她如此,翠儿倒局促起来。山西女人的厚脸皮无坚不摧,翠儿自愧不如。她甚至开始猜想,这女人想和她找个短工来收拾两家的土地,必有一份别的心机。虽然这法子让翠儿动了心,但袁白先生的顾虑令她左右为难。眼看着就要入夏,庄稼可不等人。施肥自是力气活,若不好好伺候着,赶紧修沟培土,麦苗蹿得慢倒也罢了,要是来一场大雨,可就冲得一塌糊涂,今年母子俩就喝西北风吧。


“山西子,容俺先想一想,倒不是事儿多大,终归也是要这么弄的……只是……总要挑个咱都信得过的汉子吧?如今年头乱,走动的人拎不清,别莽撞找上个……急走的浪荡子,耽误了庄稼不说,还害了咱的事儿。”翠儿接过有根,用衣襟将他擦干,看了眼门口。门口走过谢老四的女人,往里探了一眼,像要进来,却又一扭身走远了。


“你说的也是,日本兵快到县城了,咱这儿怕是也不消停。哎,翠儿,听说鬼子杀人可凶了,南京都杀光了,女人都给日了,连八十岁老太太都不放过。”山西女人说到这事,眼睛又亮起来。


“南京是哪?在河南哪片儿?”翠儿懵懂片刻,立刻觉得这个南京毫不重要,而是山西女人说的其他事,就又说,“鬼子干吗这么凶呢?


打过来就是要干这个?”


“啊呀翠儿,你咋一点见识都没有哩?缺心眼儿啊?南京是咱民国的都城哩,在山那边儿,那边儿……”山西女人对着东边土丘指了一下,颇为肯定地说,“听说鬼子可恶了,他们嫌自己个儿矮,逮个中国的女子就按倒,唐僧当年去西天取经,鬼子如今是来东土取种儿哩,他们是为了换种儿哩……”


“你这些听哪个说的呀?”翠儿惊讶道,夹着腿紧了紧衣服。


“哎呀就是听说,大伙都这么说。”山西女人两臂一摊,嘴歪去一边,表示这说法的确凿可信。


“那可吓死了……那老旦他们就是去护着咱们了?抓不抓壮丁也该和鬼子斗一斗了。”


“这是两码事……这事能躲就躲,斗啥斗啊?你不要命啊?翠儿你真是的……缺心眼儿啊?”


“那你咋想的?”


“能咋想?家在这儿,地在这儿,只要不要咱的命,受着呗。俺从山西过来,没鬼子不也呆不住?那些个大帅们,也哪把咱们当人看?俺们要不是走了,不也就被他们日完了弄死?翠儿你真缺心眼儿哩。”


聊到这里,翠儿已经不烦这个山西女人了。她心里爬出坚硬的虫儿,啃噬她刚在这些天里建立的信念。她茫茫然看了眼半开的院门,看到村中的小路曲曲折折,春天的青草顽强地长出墙根,一串串纷乱的脚印没头没尾。翠儿看得心慌,就回头看又在戏耍的有根。有根才不管她俩在做什么,径直钻到歇停的毛驴下,用小手摸着它长垂的雄器。翠儿看着毛驴油光锃亮的那里,便想起黑夜里的老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