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永别了,兄弟!(1)

作者:冰河

|

类型:历史·军事

|

更新时间:2019-10-06 12:55

|

本章字节:12480字

走进更深的山,老旦才明白这里为何叫松石岭。参天的古松枝虬叶茂,树根卷着巨大的红石,远看像巨灵神和魔鬼在较量。路上有奇怪的生灵,蓝眼睛的猴子追着兔子般大的松鼠,红色的鸟长着黄色的冠子;解手时眼前一根树枝突然动起来,竟是条松树皮一样颜色的蛇。老旦吓得一个跟头掉下山坡,一泡尿全撒在裆里。二子等人以为他见了鬼子,端起枪四处瞄准,见老旦起来红着脸系裤带,便猜到了七八分。


“旦哥遇到蛇妖了吧?那婆娘好看不?”湖北弟兄海涛笑着收起了枪。


“你这活儿挺快啊,这么快就穿裤子了?”二子歪着脑袋,指着他的裤子。


“是蛇,他娘的,好粗的蛇……”老旦心有余悸,这不是好兆头。


大薛和二子带着他们三转两转,在密林里翻过一座山丘,趟过一条狭窄的山涧,爬上一座满是樟树的山。大薛说这是抄近路,能够赶到鬼子的前头去。二子说这是找罪受,不如在山口以逸待劳。老旦按照杨铁筠的命令,坚决走这条路,要弄明白鬼子来干什么。爬上了松石岭最高的山,老旦用望远镜回头望去,来路不知何处,只有山雨空蒙,雨雾掩冲,湖边的竹房子无影无踪,就像藏进在梦里。再往前看,山丘连绵无边,细雨润着世界。他突然感到对战争的自信,这样的大好河山,不知藏着多少他们这样的战士,鬼子纵然凶狠,又如何占得住?


山路如此陌生,就像这半年走过的路,辛苦之后,竟只记得路上的艰难。横歪竖躺的奇怪的树和嶙峋凛冽的山崖让老旦心生紧张,脖颈子都绷得疼。大薛和二子在前带路,到处都有他们留下的标记,或是树上的刀痕,或是枝叶的剪裁,或是两块石头扭向一边的棱角,这都是杨铁筠课上教授的办法。密林像拉手的巨人,每前进一步都像是走投无路。


老旦颇感幻觉,觉得不是去执行什么任务,而只是要穿过这密林,再咬咬牙翻过一个山梁,没准就能看到板子村的袅袅炊烟。


“和敌人接近了……”消息一个个往后传来,大家噤了声,收拾着身上的伪装,停下来检查武器,往脸上抹着黑黑的泥巴。老旦看着大家,知道他们胸有成竹,收拾几个鬼子只是砍瓜切菜。雨此时大起来,这很好,耳朵尖的鬼子啥也听不到了。老旦走去前面,按着二子的指示在山头趴下,二子用树枝指着百米外一个山丘。老旦用望远镜看去,见那山上无遮无拦,树竟被鬼子砍了不少。几个鬼子穿着雨衣,正在山顶搭着一个木塔,他们爬上爬下,在上面捆着一些东西。也有的在下面商量,看着一张纸像在测量着什么。老旦看了半天不得要领,就叫大鹏过来,大鹏长得像狗熊似的,却在县城干过电工师傅,厂子被鬼子飞机炸飞了,就骂咧咧当了兵。


“鬼子准是在测周围山头的高度,旁边放着的那个东西好像是无线电,我认不太清,但是鬼子山头上支的肯定是天线,是用于通讯的。”


大鹏拧着望远镜说。


鬼子在山里支这玩意儿,定不是冲他们来的。那天线或和机场有关。老旦再细看,鬼子的确没带什么重武器,就七八个人,连挺机枪都没有,悄悄摸过去干了他们,该不是件难办的事儿。


“老哥!看!”海涛碰了他一下。海涛是个千里眼,能看得出几里地去。


老旦忙按他说的地方望去,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十三、十四……二十……二十二……二十六。二十六个伪装的鬼子慢慢从山坡那边上来,每人间隔三五米,边走边看。看他们拿枪前进的谨慎姿势,是很有经验的兵。老旦掰着指头算了下,连同那八个工程兵,一共三十四个鬼子。后上来的鬼子全副武装,不少人拎着弹药箱,有两个扛着挺轻机枪。看上去他们要安营扎寨,守卫这个通讯点。一个军官呵斥着几个鬼子,他们一到就开始挖坑了。


老旦扭头看大薛和二子。大薛低下了头。老旦却并无责备之意,拍了拍他,拉着张嘴皱眉糊噜脸的二子溜下来。大伙都等在下面,陈玉茗老松树似的坐在一边瞅着老旦,眼皮都不眨。


鬼子人数陡增,老旦惴惴不安,离得这么近,就算不去招惹,鬼子迟早会发现两座山后面的窝。老旦拔下二子嘴里刚点着的烟,抽了一口说:


“妈了逼的,三十四个鬼子,还有机枪……”大家没说话,有人咽着吐沫,有人攥着枪。“大伙儿表个态吧。”老旦说完把烟递给了大鹏。大鹏抽了一口,要递给陈玉茗。陈玉茗摇摇头,仍看着老旦。


战士们传递着老旦的烟,有人说话了。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打吧,先下手为强。”


“养了这半拉来月,也手痒痒了,干个狗日的!”


“捉几个活的给杨连长去……”


“我听老哥的。”


轮到二子,烟只剩下屁股,他一把扔了,掏出一颗手雷:“山里都不安生,干他个狗日的……”


老旦见陈玉茗始终不语,就问:“兄弟你咋说?”


陈玉茗这才抬起了眼:“我服从命令。但鬼子火力太猛,咱们弹药不多,不能硬打,得弄个章法出来。”


大家纷纷扭头望着老旦,看得他心虚脸热。他躲开战士们的眼,故作深沉地站起,看看连绵的山、瓢泼的雨,看着茂密的丛林轻轻摆着。


它们像知道他的想法,统统慢了起来,老旦静下来便不是自己了,曾经的战斗浓缩成逻辑清楚的片段,他看见自己在这些片段里的作为,刀光闪过,枪口喷着火,喉咙对着天发出呼喊……他知道怎么做了。


“这样……这个山头不小,鬼子在上面零零散散的,咱就是悄悄摸上去,一下子也得不了手。那些后来的鬼子都是能打的,咱得有人把鬼子们引开一些,要引得稍远一点儿,几个人打他们的埋伏。我带人打下山头来,夺了机枪,两边再夹击下去的鬼子。只要有机枪,咱亏不了。”老旦在地上画着图说。


陈玉茗点了点头,其他人默不作声。


“我带个人去引鬼子,老哥你带其他人先占山头夺机枪,往这边引。”陈玉茗指着山坳的一处,“大薛和小四儿、张弛在这山上埋伏着,打冷枪,鬼子被敲掉几个,也就不敢追我了。”陈玉茗说完看着老旦。老旦看着大薛:“有把握吗?”


“射界很好,弄死几个不成问题。”大薛毫不犹豫,小四儿和张弛也是枪法好的,陈玉茗挑他们干这活,老旦心里有底。


“谁和玉茗去引鬼子?”老旦环顾左右。


“看谁跑得最快呗。”陈玉茗微笑起来。众人互相看了看,都看着玩手雷的二子。


鬼子挖了两个坑,正往麻袋里填土。有人在往机枪匣子装着子弹。


工程兵们揪绳子砸桩子,忙活搭架子,也有些鬼子缩成一团抽烟聊天。


他们竟没穿雨衣,想必不会久留,也并不在意周围的安全,只是用嘴哈着手,点起一堆小火烧水。这些工程兵鬼子面黄肌瘦,连日的征战让他们也吃不消。而后来的那些端着枪站在山顶四处,警惕地看着周围。


老旦带人到了坡下,从个视线死角向上爬,悄悄指挥大家。战士们披满树枝,草帽顶在头上一点点往上蹭。大树遮蔽,鬼子毫未察觉。


他们一组从左边,二组从右边,中间的山坡留给追陈玉茗和二子的鬼子下山。老旦抬头看了看对面,山顶的密林下有东西轻轻蠕动,大薛等人已经到位了。离山顶只有几步的地方,老旦让大家停了,一个个趴着不动。等陈玉茗和二子从正对着下山这条斜坡的路口转过来,鬼子要是眼没瞎,一定会看到这两个散兵游勇。


山顶上的鬼子尖叫了,枪也响了。近在咫尺的枪声在山里回荡,震得老旦心头发瘆。他看见十七八个鬼子飞快地冲下山坡,高声喊叫着对下面射击。老旦见山上的鬼子都往那边看了,一挥手,战士们手脚并用地奔袭向山顶。


大薛等人开枪了,鬼子在山坳里发出惨叫。老旦翻过一块大石头,伸出头去,见十几个鬼子往山下看着,四个鬼子各蹲在两个机枪坑里。


大鹏等战士从他们左后侧到了山顶,和老旦招了下手。老旦一点头,对面五六个手雷就飞起来。大家都练出了准头,一颗手雷玩笑样砸在机枪手的脑袋上。机枪手一愣,拿过一看,那眼熟的玩意就炸了。两个机枪手炸得烂麻花一样,一条肠子在天上蛇一样飞。其他鬼子也没好多少,炸飞了四五个,命大的扭过枪来刚冲着大鹏那边歇斯底里地叫,老旦这边又开了枪。鬼子们没想到是两面夹击,倒下四五个,剩下的夹在两边火力中头都不敢抬。有一挺机枪故意留着,两个鬼子刚把头扭过来,七八粒子弹连盔带头地打烂了他们。


老旦打得兴起,冲出去,一枪毙了个断胳膊的,正要抡枪砸死一个,一下子被人扑倒了。爆炸响起,四栓儿和另一个弟兄腾地炸飞起来,打着滚儿滑下了山坡。扔手雷的鬼子被大鹏等人瞄住,子弹打烂了鼻子脸,一刀又捅进了肚子。大家围着剩下的三四个鬼子,老旦便让捉活的。一个鬼子要拼刺刀,被黑牛从后在裆里兜了一脚,鬼子捂着蛋大张着嘴,那两颗剧痛的蛋像要从嘴里逃出来一样。另一个趴着要跑,大鹏的粗腿桩子样踩在头上,一脚就踩晕过去。见活捉了两个,十几个战士便往死里砸剩下几个受伤的。枪托是好使的东西,咔嚓咔嚓的声音清脆残忍,鬼子们口吐鲜血,脑汁横流,片刻便都不行了。


老旦顾不得他们,赶忙去拿机枪,去追陈玉茗的鬼子折回来一些,在往上嗷嗷爬了。老旦忙回头唤大伙过来,眼前火光一闪,战士们一个个飞出去。老旦震得头晕目眩,再睁开眼,地上的鬼子碎成了块,这玩命的家伙拉了衣服下一串手雷。战士们太大意了,就这么炸倒了七八个。张弛的肚子破了,捧着一把烂肠子出了最后一口气。黑牛趴在地上擦着脑门的血,他前面挡着个硕大的大鹏,因此伤得不重,大鹏像被开膛破肚的牛,脖子只连着点儿肉,脑袋翻到了后背上。老丁看着没事一样蒙头走着,脖子上却豁开了,他捂着脖子咳嗽起来,每一下都喷出带血的飞沫。


“活着的快起来,鬼子回来了!”老旦拎过机枪,拉开枪栓就要扫射,一搂扳机却没有反应,拍两下还是不成,登时急出一身冷汗。战士们纷纷开火。鬼子疯了样往上冲,东洋人的劲头还真不小,总能把手雷扔上来,老旦捡起个落在脚边的扔回去,炸飞了一个正在往上爬的。


去追陈玉茗的鬼子带走了一挺轻机枪,此时扛着它上了旁边的山头,架起来便朝这边开火。两个战士倒下了。黑牛打晕了两个俘虏,也加入了战斗,但他们都被这挺机枪压住,老旦躺在坑里弄着机枪。往上爬的七八个鬼子没了压力,哼哧着就要上来了。


山那头传来声爆炸,鬼子机枪哑了,接着又再度响起,却不是打向山顶,而是射向山腰的鬼子。老旦抬头望去,知道是二子和陈玉茗跑回来抄了鬼子后路。山坡上的鬼子被打蒙了,端的无处藏身。三个方向的弟兄们慢腾腾地瞄着打,饶是鬼子不拿命当回事儿,也叽哩哇啦地见了阎王。最后一个高叫着,扔掉打光子弹的枪,握着一颗手雷往上冲。


老旦站到山顶边,掏出手枪,正要对着他的脑门开火,一颗子弹远远打来,中了鬼子的后脑勺。老旦抬头看去,大薛在百步之外的山坡上端着步枪,稳得像一块石头。


枪声停了,老旦对着两边的弟兄挥了挥手,他们都欢呼着走出来。


收拾战场,老旦后悔又心疼,少说了一句叮嘱,战士们就死了十个,不同程度伤了六个。和大薛打埋伏的小四儿被打死了,二子和陈玉茗毫发无损。老旦这时才想起摸摸自己,居然完好,这真稀罕。两个俘虏的脸被黑牛打得像发起来的馒头,胳膊腿儿捆了个结实,嘴里塞了绑腿。老旦让大家拆了木架子,一切东西扔进山谷,他看着两个机枪坑,让弟兄们将它们挖大些,一个埋弟兄,一个埋鬼子。


死去的弟兄排躺在坑里,整齐如弹药箱里的子弹,身上再烂,仍是被擦干净了脸。而鬼子们一律面朝黄土,二子还带着大家撒了十几串尿,说这就能让他们下阴曹地府炸油锅,炸出来还带着尿臊。坑里填满泥水,很快都抹得平平的,这样的雨天,上面很快会长出青草。大家收拾起能用的东西,列队在坟前敬礼,没有人流泪。雨越下越大,时而滚过雷声,那雷声远远而来,如同地下长出一般。这短短的半个时辰,十个活蹦乱跳的弟兄就躺在这无名的坟里了。旁边埋着远道而来的三十二个东洋人……他们在阴间还会继续战斗。老旦深吸一口气,擦了把脸上的雨,正了正军帽,就带着大家离去了。他第一次没有感到失去弟兄的悲伤,他为此感到害怕。


松石岭的雨越下越凉,快回到那一排竹房时,老旦已经牙关打颤。


但看到杨铁筠披着蓑衣,一手拄枪坐在路口,心又热起来。一个穿着草衣的女人站着,用树枝做成的伞替他挡雨,是阿凤。见他们回来了,竹房子又冒出淡淡的青烟,一扇开着的门里跳耀着若隐若现的火。女人们定烧好了野菜汤,也许是二十三个人的。


杨铁筠想挣着站起来,但剧烈的咳嗽摧垮了他。老旦快步跑去,面前一个立正,才又弯腰去扶住他。杨铁筠冰冷的手抠着他的肩,看着只回来一半人,他瞪大了眼。


“连长!抓了两个鬼子。”老旦道。他瞟了眼阿凤。阿凤眼神里有异样的惊喜,跑去扶起一个受伤的战士。女人们全已经出来,纷纷把伤员带进了屋里,有人见相好的没有回来,落下了眼泪。大薛独自坐在一处,脖子包了层层纱布,淡淡地看着手里的枪,二子说一颗子弹打飞了他的喉咙,他不会再说话了。


“怎么死了这么多弟兄?”杨铁筠眼里带着愠怒。


“又来了二十多个鬼子,还有几支机枪,本来也没事,算计好的,但出了点闪失,怪俺……”老旦仍觉得羞愧。


杨铁筠的脸松下来,顷刻变成难过了。他心疼地看着弟兄们,对大家敬了礼。


“弟兄们都埋了么?”杨铁筠从身后抽出老旦的烟锅,里面塞满了烟丝。


“都埋了,战场也弄干净了。”老旦眼圈发热,接过来说。


“埋了就好……除了抓了俘虏,弄回了机枪,还有什么收获?”杨铁筠宽慰片刻,立刻好奇起来。


杨铁筠摆弄着老旦带回的机器,眼里发着惊喜的光。这玩意儿装在个大包里,露出奇怪的部件儿。杨铁筠从下面的袋子里找到两个皮本子,装在防水的牛皮袋子里。两个本子打开看了看,只翻了几页,猛地单腿蹦了起来,差点摔个跟头,他惊讶地大叫着:“老旦啊,这是个宝贝……”


杨铁筠将老旦拉回房里,告诉他这是日军的通讯电报机,这两个是密码本!鬼子调集和指挥部队用的就是这个东西!


“这下,我们要赶紧回去了。”杨铁筠不知是激动还是寒冷,微微抖着。


草房里架着一口铁锅,下面是烧红的木炭。女人们把四周遮了草帘子,只留下一个洞用来通风,火虽不大,但屋里变得甚是温暖。老旦脱了湿衣,烤着火听杨铁筠说话。


“鬼子和我们一样,指挥大部队都是用密码发报机,作战命令用这本密码本改成数字组合,然后再二次加密,那边收到的人再用密码本把命令还原,我们的部队可以截到鬼子的很多电报,但不能完全解密,有了这两个原始密码本就可以了,至少这一阶段可以了,他们到山里来可能是要发射重要命令,真是歪打正着!我们曾用两个团的兵力去夺都没夺回来,居然被你给弄回来了,老旦!就凭这件事,军部一定会给你记个大功!”


“可是……咱们怎把它带回去哩?”老旦目瞪口呆,想的却是难处。


“鬼子的发报机我们也可以用啊,可以调到我们部队的频率上去。”


“可咱们没有指挥部的通讯密码,没有密码说实话,鬼子不也会听到的?”老旦瞪着眼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