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冰河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2:55
|本章字节:7444字
胡参谋终于坐着车来了,下了车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带来的几个军部的作战处人员也是烟鬼,个个都像没睡醒似的。他们看了战士们的训练成果总结和杨铁筠写的突击连简报。从来不笑的胡参谋很满意,却也只是哼哼了几下,就让大家坐下开会,先传达了军部的作战命令。
任务:经总参谋部并武汉防区司令长官批准,第2军情报部签署下发无代号作战命令。水稻突击连须于后日到达出发地,用一夜急行军长途穿越我方和敌方阵地,急行一百五十里,夜袭日军斗方山军用机场,摧毁其至半月不能使用,破坏敌军之飞机导航设备以及弹药仓库。部队一律撕去肩章番号,着日军服装,装备日军陆军作战武器和电台。突击连明晚八点出发,在到达之前实行无线电静默,到达作战位置之后汇报,并即行攻击,同时呼叫我方空军对敌之援军实施轰炸拦截;第2集团军某部将于机场摧毁之时开始由沿江要塞进行反攻。任务完成后突击连向东南方向撤退,进入湖泊区等待第3战区28军游击部队的接援。
胡参谋带来的作战处人员展开了几张地图,逐一说明路线和可能有的敌军据点。他们还交给杨铁筠两本作战命令手册,让杨铁筠和老旦消化干净。老旦自是大字不识,地图也只能看个大概,这一切就只能仰仗杨铁筠了。胡参谋走的时候,罕见地回身给杨铁筠和老旦敬礼,说这次作战计划是他们几个拟定的,能不能成就看水稻突击连了。
第2军参谋长来给大家敬酒饯行,他有一张狗熊样黑的脸,挥着胖乎乎的胳膊,那粗腰转一圈像是要用一礼拜似的。参谋长当场宣布水稻突击连的将士每人长一级军衔,先发五十块大洋,安全返回的士兵还有大洋一百块,牺牲的抚恤加倍,每人将有勋章一枚。老旦和二子面面相觑,二子说这一仗打完不当逃兵不是人;老旦却说估计这一仗能打完回来的才不是人。席间,参谋长喝了几杯后话多起来,说着说着就热泪盈盈,然后就举杯豪唱黄埔军歌了。杨铁筠是那里出来的,自然唱得烂熟。老旦只会几句豫剧,当然跟不着调子,也只跟着瞎哼哼。突击连将士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儿,也没受过这么大的抬举,都有些壮士出行的豪壮,就把酒喝了个足。新兵老兵们都明白,这任务难于登天,但终归还好过天上飞机炸地上鬼子跑的阵地防御,还有那么多大洋顶着,这个命玩儿得值。
这一晚,二子兴奋地睡不着,和杨青山兄弟凑一床儿,一块块吹着崭新的大洋,眼睛都笑成了大洋。老旦拿出麻子团长给的刀轻轻地磨,这次任务刚好可以带它。看着雪亮的刀锋,他阵阵头皮发麻,不好的预感让每一处伤疤霍霍地跳。杨铁筠一个个看着营房,见老旦还没睡,就又拉着他出来。他俩坐在黑黢黢的营房外,桌上只有一盏小油灯,月亮剩一个瓜边儿,明天就啥也不剩了。老旦见杨铁筠又掏出一盒烟,撕开揪出两根。老旦却说要抽烟锅,明天就不能带了。
“也好,你就过个瘾,我也只抽这一根。”
“你觉得好抽就抽呗,大老爷们抽个烟算啥?你看胡参谋和那些长官,个个都是烟鬼。”老旦点上烟锅,狠狠地吸了一口。
“如果抗战胜利了,我就开始抽,不管去哪儿都抽。”杨铁筠呵呵笑着。老旦很少见他这么轻松地笑,他笑起来真像个村里的孩子。
“要真是抗战胜利了,我就还回家种地去。”老旦一下子就想家了。
“嗯,会胜利的……”杨铁筠看着灯影之外的黑暗,像是回答,又像自言自语。
“杨连长,你怕不怕?”老旦凑过脸问。
“嗯?”杨铁筠猛然一愣,像被老旦打断了什么,继而就笑了,“哦,你说怕不怕……其实……怎么会不怕呢?只是既为军人,再怕也要往前冲啊……那么多军校的好同学,一个个都牺牲了。我们宪兵部队四千多人,南京回来也就几百人,我还有什么资格害怕?”杨铁筠重重喘了口气,将那支烟抽得闪亮起来。
“你们是保卫南京来着?”老旦好奇道。
“算是吧,我们是委员长的卫队,他本不让调动我们。但那时情况危急,张治中将军被鬼子围困在雨花台,我们宪兵部队当时和看热闹似的。大家纷纷请战,我也跟着去找长官。唐生智将军就把我们调上去了,我们两个营六百人打退了鬼子两万人的进攻,还把指挥官梅村差点活捉了,蒋委员长当年和他是军校的同学,打赌把军刀输给他了,结果这次被我们夺回来了。”
“乖乖,你们可真厉害,这不挺好的么?怎么没跟着委员长?”
“就是因为打得太好,日军奸细盯住了我们,跟随到了驻地,半夜派来飞机,把营房全炸了,几千人就活下几百个,我那次正好去给第2军送战报,要不也是凶多吉少……可惜啊,心疼啊,难过啊,我那么好的战友,个个都是千挑百选,我这点能耐在里面根本排不上号,他们要还在,能顶多大的事儿啊。”杨铁筠摇着头说,“我特意向军部申请来执行这次任务,否则于心难安,比起怕死,我更怕碌碌无为,能为国家和民族牺牲,是我进入军校时梦想的荣耀。”
杨铁筠说完,烟就熄了,那张清晰的脸隐在黑夜里,老旦只能看到他微亮的侧影悬在半空。他被这个侧影带入更远的黑暗,在回忆和恐惧中迷惑了,这让他觉得将来都可能和这个身影或者这种黑暗有关,不管他身在何处,是昼是夜。老旦被这奇怪的想法压低了头,就看到自己叼着烟锅的影子长长地掠进夜里,活像传说中原野的巨人。
在地图上的演练和任务分配用了整整一天,这是战士们听得最认真的课,他们忘了饿忘了困,甚至忘了害怕。每个时间节点要牢记在心,哪个排干什么?又怎么协调?遇到意外情况如何处理?任务完成中的任何变数如何应对?任务完成后的撤退方案如何执行?走不了怎么办?打散了怎么办?杨铁筠心细如发,将任务相关的每一种可能在黑板上给大家详细分析,有丁有卯地给每个排甚至每个班每个人下达任务。最后他擦掉黑板,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众人沉默,杨铁筠就说什么都可以问。
“连长,要是俺回不来,那些钱会不会给到家里?”二子举手说,看得出他憋了半天了。兄弟们都扭动起来,这是大家的心里话。
“只要大家的家还在,只要我们打败了鬼子,我想,一定是能的,在座的每一个弟兄,都记在军部的行动记录上,你们每个人家在哪里,家人是谁,军部也都备份留底了,我相信这次行动在这场战争里会有光辉的一笔,足以让大家荣耀一生,能回来的,我们每年喝酒,回不来的,我们每年祭奠。但如果任务不能完成,我们全线反攻的很多将士,或许就会遭致敌人的轰炸,不知多少兄弟又会白白送命……”
“咱们一定完成任务,要不就不回来!”一个宪兵兄弟猛地站起来,挥着拳头喊道。弟兄们受了鼓舞,也纷纷站起来高喊。老旦看着他们,心里热乎乎的,眼里湿嗒嗒的,后背却凉冰冰的。明天又是一场未知命运的出发,他们又将在枪林弹雨中拎着头颅穿行,每个倒下去的都只能看着其他人的背影远去,没有救护,没有援军,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老旦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他开始有真正的弟兄,因此要开始真正的失去了。
这一夜的营房,鼾声全无,老旦在床上看着灯口下纷飞的蚊虫扑闪着弱小的羽翼,在火烫的灯上先后撞落,跌入如墨的黑夜。弟兄们想必也无法成眠,就连睡觉翻天覆地的二子也躺成一条尸体的样子。偶尔有人咳嗽几下,也是压低嗓子,像生怕吵醒这些没睡的人,门口的宪兵走来走去,皮鞋踩着松软的沙土,发出春蚕吃叶般的声响。往事从老旦眼前柳絮般划过,这只几个月的征战,就像历经多年那样沉淀出了苍老的味道。
这样的一天就像一秒,一声叹息便过了。小雨淋了一个下午,夜幕已悄悄降临。突击连进入出发地。换上了准备好的日军服装、武器、背包和钢盔。精心挑选的军官服很合老旦,小帽子一戴,和鬼子并无二致。这让老旦挺来气儿,敢情日本鬼子也有他这么大个的?再看这一百多号弟兄齐刷刷地变鬼子了,不由得笑出声来。杨铁筠是少校军服,皮靴照样锃亮,腰挎鬼子军刀,耀武扬威地出了场,众人已经习惯他熟练的鬼子话,就按他的号令站队了,连长这口话喊得和鬼子一样,这不连鬼子都糊弄了?杨铁筠和老旦一个个检查每个战士的装备,任何可能招致怀疑的东西全部拿掉,包括两个战士脖子上挂的菩萨,兜里藏的扑克。从昨天起大家就用日本肥皂洗脸洗脚,鬼子都是狗鼻子,这么一百多号人大老远就被闻出来了。老旦拿着那支长烟锅犹豫不决,就要把它丢给看营房的宪兵时,杨铁筠看见了。
“带着吧,就说是战利品,反倒可信,我路上教你战利品日语怎么说……”
水稻突击连坐进密不透风的军车,颠簸一番后停了。战士们悄然下来,静悄悄地前进到出发地原地坐下。杨铁筠和老旦站上一个高坡,静静地看着黢黑的北方。背后是偌大的武汉,漆黑如板子村外的老坟地,那是刻意的灯火管制。
“老旦……”杨铁筠扭头对老旦说。
“嗯?”老旦没想到他会说话,吓了一跳。
“咱们一定会回来的。”杨铁筠对着黑暗说。
老旦想说“俺也觉得是”。话到嘴边却缩回去了,就回头看了一眼,带着网格钢盔的战士们静默无声,在黑暗里微微蠕动。
“俺听你的……”老旦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