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附录别有怀抱

作者:李宗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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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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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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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476字

他查学所到的地方,无不是尽心尽力,去帮助办学的人解决困难,或是鼓励他们热心教育;但得到的报酬,往往是被呈控,被发攻击的传单,第一大罪,就是说他讲“厚黑学”。由此而推演下去,便说,他既是提倡面厚心黑,他自己必首先是面厚心黑,他既是面厚心黑,更何事而不可为呢?于是由第一罪状,而第二罪状……以至于十大罪状,是不难罗织成的。


我在前面介绍的可以作宗吾一生思想中心的那篇《心理与力学》,一直到一九二七年他才肯拿出来交给成都《新四川日刊》连续发表。在以前,大家都知道他是讲“厚黑学”的,知道他是为坚决主张施行考试制度几乎被学生打死的。他虽是对世界风行的学说颇有研究,对解决社会问题颇有独见,对改革教育制度尤具苦心。即对自身担任的省视学一职,也是求着如何做到合理的地步;但是这一切一切,当时的人是不能了解他的。他们所揣想他的,必以为此人是诡计多端,否则也是一位玩世不恭者。他查学所到的地方,无不是尽心尽力,去帮助办学的人解决困难,或是鼓励他们热心教育;但得到的报酬,往往是被呈控,被发攻击的传单,第一大罪,就是说他讲“厚黑学”。由此而推演下去,便说,他既是提倡面厚心黑,他自己必首先是面厚心黑,他既是面厚心黑,更何事而不可为呢?于是由第一罪状,而第二罪状……以至于十大罪状,是不难罗织成的。大概这些可笑的情形,如今四川省府和教育厅还有案可稽吧。但自他的《心理与力学》发表以后,一般知识界的人士,就对他忽然改观了。同时在这一年中,他把历年来经研究所得写出的文字,刊印一单行本,叫做《宗吾臆谈》。臆谈者,只是他自己的一种臆说,不敢说是定理,让学术界及社会人士给他一种严厉的批评;但很少是对他不佩服,不心折,而更有若何訾议的。那本书所收入的文字,除已经差不多算是定本的《厚黑学》外,更有《我对于圣人之怀疑》、《心理与力学》、《解决社会问题之我见》、《考试制之商榷》、《学业成绩考察查之计划》、《推广平民教育之计划》若干专论。关于前两种的要点,我已写入《厚黑教主别传》中,不再赘述。以下各篇的要点,就是我在以上各章中业已介绍了的。其中《心理与力学》和《解决社会问题之我见》,后来都加以研究扩充,刊为专书,流传于世。前者几经修正,直到他临死的前一年(一九四二年),才算成为定本。后者于修正后,改名为《社会问题之商榷》,这书他自己并不十分满意,所以在他临死的前二年,更写了一篇专论《改革政治经济之我见》,来替代此书。《考试制之商榷》后来也略加修正,附有若干文件,刊为专书流行。我们可以说,一九二七年,才是整个的李宗吾向社会人士正式揭幕的一年。


这时他已是近五十岁的人了,平日体质又不甚健康,省视学的职务,是终年奔波劳碌的,计他自一九二一年再任省视学,算来已六七年了,很可找个机会休息一下,他自问对于教育上的意见,可说是贡献的已不算少;假使全省的教育界人士,上下调协,采纳他贡献的种种方案,一齐动员起来,文盲的扫除,中小教育的发展,必是不难实现的。就是单照他在自流井试行的学业成绩考查办法,各县一齐仿行起来,也是很容易做到教育普及的。他肯出而再任省视学的目的,也无非是借着身在其位,即可以谋其政,庶乎可以把他的教育意见贡献出来,让大家由研究而至于实施。尤其主要的,他以为闭门造车,固然是不能合辙;但完全模仿欧美的办法,也未必适合于国情。因此,他也要借着这视学的职务,可以到各地去考察现行教育的实际情形,何者宜提倡,何者宜改革,何者立刻即办,何者逐渐进行,然后再按此时此地的需要,来决定教育上的实施方案。所以我在前面所列举他的种种主张,种种办法,既不中,又不西,既不守旧,又不趋新;也可以说是亦中亦西,亦旧亦新;这正可反映中国教育在过渡时期的实际需要来,因为他的主张和办法,不是由“闭门造车”得来的,也不是由模仿欧美得来的。就凭他在教育上的一些贡献,一段努力,或者说是一种功绩,也应让他略资休息了。


适逢他的许多著作正在他想要倦勤的时候公表于世,突然惹起了各界的重视,于是这方面也要拉他,那方面也要争他,都被他一概谢绝。可是他的谢绝,并不是自高身价,也不是沽名钓誉;他是看到世事不可为了,自问没有力量出来担当大任,甚且在现实政治的旋涡中,即想洁身自好也是很难保持的。他自民国初年,即已绝意政途,如万不得已,出任政治上的工作,也只有请求担任低级的职务,这层我在前面已是叙述过了。在这方面说,他的心理,实在和人家不同:人家做官,是愿意越做越大;他做官,是愿意越做越小。在另一种意义上说,他这种态度,是消极的,不革命的;但是他孤掌难鸣,当年志同道合的朋友,大半都死去了,黑暗势力越来越大,所以他自忖爝火之光,是不易冲破黑暗的。他早已看惯各省军阀们的全武行带打,更看惯四川一省的蛮触相争,这些英雄好汉们,看起来是剑拔弩张,有不可一世之概,其实对国家的兴建上,是消极而又消极,破坏而又破坏的。至于举国的政治人物:有的则唯恐天下不乱,借以朝秦暮楚;有的则托庇在枪杆之下,足以逞快一时;此外则“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只因他看惯了这些现象,所以才有《厚黑学》的出世。《厚黑学》出世了,他也只有退出局外,冷眼作壁上观了。但他对于人民大众,青年学子,依然是不失望的,所以才有十余年来在教育上的一番努力。他在这种培养国本的事业中,不惜被打,被控告,被发传单,他仍是兴致勃勃地干去,一直到他在教育上的主张和办法,统统贡献出来为止。


自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四年,他先后充任刘文辉刘湘部中的顾问及编撰委员;自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八年,又改任省府的政闻编审委员。我们看他数十年来的做人、为学,以及平日的抱负,他岂是想借着一时显赫的军人有所贪图吗?古来的高士,原有隐于朝、隐于市、隐于山林的不同。隐于山林的人,多半是矫俗立异,自高而卑人,还有“身处江湖之上,而心在廊庙之中”的,这等人可说是隐而不隐;隐于市的人,那是愿意“和光同尘”,既不矫俗,也不立异,但他过去的一段生平,总不能为众人所忘,这等人,仍可说是隐而不隐;唯有隐于朝的人,权且处在一种清闲的位置,在一般人看来,他还是做官,不用另样的眼光去看他,在当权的人看来,以为这个人还算就范,也不怎样地疑忌他,但他本人则正是“身处廊庙之中,而心在江湖之上”的,这等人,可说是隐而不隐,不隐而隐,是谓之真隐。宗吾当时处身的方式,当是属于这一类吧。他本是好主张好做计划的人,但他在二刘的军部中,不声不响,没有听说他做过什么主张,出过什么计划,于此就可以看出他的心迹了。


他那时也不愿交朋友,只和几个洁身自爱的熟人,还有来往,经常是独自一人,坐坐茶馆,游游公园的,听当时的成都人谈:宗吾在茶馆中,往往一坐半天,闭目凝神,似乎在作遐想,也不知他想些什么。有时在公园中的树阴遮蔽处,独自一人在散步,见有熟人来,则好似不经意地掩藏起来,真是游魂般的生活。据我所知:他那时似乎有一位好友,就是全国闻名的“姑姑筵”餐馆的老板兼厨师黄敬临老先生,此人真可说是隐于“庖刀”者,不信,有宗吾为他撰的《食谱》序为证:


我有个六十二岁的老学生黄敬临,他要求入厚黑庙配享,我业已允许把他写入《厚黑丛话》。大家想还记得,他在成都百花潭侧,开一“姑姑筵”,备具极精美的肴馔,招徕顾主,大家或许光顾过。昨日我到他公馆,见他正在凝神静气,楷书《资治通鉴》,诧异道:“你怎么干这等事?”他说:“我自四十八岁以后,即矢志写书,已手写十三经一遍,补写《新旧唐书合钞》、《李善注文选》、《相台礼记》、《坡门唱和集》各一遍;现在打算再写一部《资治通鉴》,以完夙愿。”我说:“你这种主意就错了!你从前历任射洪、巫溪、荥经等县知事,我游迹所至,询之人民,你的政声很好,以为你一定在官场努力,干一番惊人的事业;归而询知你退为庖师,自食其力,不禁大赞曰:真吾徒也!特许入厚黑庙配享,不料你在干这等生活!须知古今干这一类生活的人,车载斗量,有你插足之地吗?庖师是你的特别专长,弃其所长而与人争胜负,何苦乃尔!鄙人所长者是厚黑学,故专讲厚黑学;你所长者是庖师,不如把所写十三经《文选》与夫《资治通鉴》等,一火而焚之,撰一部《食谱》,倒还是不朽的盛业。”


敬临闻言,颇以为然,说道:“往年在成都省立女子师范,充任烹饪教师,曾分:熏、蒸、烘、爆、烤、酱、炸、卤、煎、糟十门,教授学生,今打算就此十门,条分缕析,作为一种教科书,但兹事体大,苦无暇晷,奈何!”我说:“你又太拘了,何必一做就想做完善?我为你计,每日高兴时,任写一二段,以随笔体裁出之,积久成帙,有暇再把它分出门类;如不暇,既有底本,他日也有人替你整理。倘不及早写出,将来老病侵寻,虽欲写而力有不能,悔之何及!”敬临深感余言,乃着手写去。


敬临的烹饪学,可称家学渊源。他的祖父,由江西宦游到川,精于治馔,为其子聘妇,非精烹饪者不合选。闻陈氏女在室,能制咸菜三百余种,乃聘之,这便是敬临的母亲。于是以黄陈两家烹饪法冶为一炉。清末,敬临宦游北京,慈禧后赏以四品衔,供职光禄寺三载,复以天厨之味,融合南北之味,敬临之于烹饪,真可谓集大成者矣。有此绝艺,自己乃不甚重视,不以之公诸世而传诸后,不亦大可惜乎?敬临勉乎哉!


古者有功德于民则祀之。我尝笑:孔庙中七十子之徒,中间一二十人有言行可述者外,其大半则姓名亦在若有若无之间,遑论功德?徒以依附孔子末光,高坐吃冷猪肉,亦可谓僭且滥矣。敬临撰《食谱》嘉惠后人,有此功德,自足庙食千秋。生前具美馔以食人,死后人具美馔以祀之,此固报施之至平,正不必依附厚黑教主,而始可不朽也。人贵自立,敬临勉乎哉!


孔子平日饭蔬饮水,后人以其不讲肴馔,至今以冷猪肉祀之,腥臭不可向迩。他日厚黑庙中,有敬临配享,后人不敢不以美馔进。吾可傲于众曰:吾门有敬临,冷猪肉可不入于口矣!是为序。


民国二十四年十二月六日,李宗吾,于成都


由宗吾这篇文字看来,敬临非一当代的奇人而何?他曾蒙慈禧太后的赏识,曾历任各县的知事,而且政声很好;忽然由士大夫阶级,一退而为厨师,若不是别具怀抱的人,可以断言他万万不能,他做了厨师以后,竟于事务之暇,一连楷书十五年的古籍,而犹不中辍,这种修养功夫,更不是常人所能及的了。计他所抄各书,如连《资治通鉴》已抄完的话,当不下数千万言。以这样具有毅力的人物,在过去又有政治上的经验,倘若出而为国家社会做任何的事业,还怕没有成绩吗?但他甘心退而开饭馆,为厨师,这不能说与时代环境没有关系吧。宗吾不结交王公大人,不和趋炎附势的世人为友,独对敬临大为赏识,一隐于朝,一隐于市,真可谓无独有偶了!


宗吾在那几年中,身子是清闲的,但脑子绝不是清闲的。他天天在研究,天天在思考。他继续研究他的“心理与力学”,研究社会科学,研究中国学术,研究民主政治等。当中央定期召开国民大会时,他又研究制定宪法问题;抗战军兴,他更草拟抗日计划。他在茶馆中闭目凝神,在公园内独步徘徊,正是思考他研究的种种问题。不知他几经酝酿,才又写出了以下的文字:(一)《厚黑丛话》,刊为单行本;(二)《中国学术之趋势》,刊为单行本;(三)《达尔文学说之修正》、《克鲁泡特金学说之修正》、《经济政治外交三者应采用合力主义》,这三篇是《心理与力学》一书的补充,合刊单行本;(四)《制宪私议》、《抗日计划之商榷》,合刊单行本,书名为《制宪与抗日》。这是他在十年清闲的岁月中,另一阶段的大收获。我想在以下的各章中,将他这些作品的内容,扼要地介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