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附录吊打校长的奇案(2)

作者:李宗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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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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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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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938字

他表面上虽是装得坦然无事,而心里却是时时戒严,怕学生跑来打他。一晚,他业已睡了,忽然有人叩门,他问:“何人?”外面答:“我是学生。”他心里着急道:“完了,来打我了!”只得披衣起床,将灯燃着,一开门,进来两位学生,他问:“有什么事?”一生说:“校中没有校长,先生就如同我们的校长,我二人有点事请先生裁判一下。我同他赌钱,他输了七八串,我一让再让,只让他还我三千五百文。他约期几次未付,最后约定今天付,他仍是不付,我才把他的被条抱走了,请省视学裁判一下,看是谁的不对。”另一生说:“我欠他钱,并非不付,实在是弄不出钱来,我今天借了几处,都未借得,将来无论如何,是要还他的。今夜他把我的被条抱去,叫我怎么睡呢?”他听了二人的话,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就对先说话的学生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今夜你先把被条还他,明天我请监学与你们裁判,如果此钱无着,你从我手中来取三千五百文就是了。”二人随即退去。次日,学生自治会听说这事,认为有损大家的名誉,就用学校的名义把二生斥退了。


他是发明“厚黑学”的人,教职员有时问及,他就向他们大谈特谈,听者皆大欢喜。有一天,他对他们说:“校长是很容易当的,校长的资格,主要的条件,是不讲气节。省立学校的校长,我也当过,上课有教员,排功课有教务,管理学生有监学,造报预决算有庶务会计,办公事有文牍,其他杂务书记,莫不有人。校长大可一事不管,整日睡觉,月支一百元(当时的校长薪数)。请问校长是来干什么的呢?是来受气的。教员教错了怪校长,功课排错了怪校长,学生不守规怪校长,以及账目上有错,公文上有错,厨房饮食不好,下至地上未扫干净,无一不怪校长。教职员有气,学生有气,甚至杂役有气,都可从校长这个地方发出去,他就等于泄水的阴沟,如果校长也要讲气节,那就糟了!我当校长时,每逢教职员发生事故,我就说道:各位先生不要闹,我是不讲气节的,我来与你赔个礼,我先前当教员时,也像你们这样讲气节;而今干了这种营生,说不得了,这种气我受了就是,你们再不听,我要咒你们将来也是当校长下场。”次日,有位历史教员对他说:“你的话真是不错!今日早餐时,某某两教员,因小有口角,几至决裂,假使有校长在,两句话即可了事;没有校长,气就没得泄处。”他说:“岂但校长?你是研究历史的,汉文帝致赵佗书,第一句:‘朕高皇帝侧室之子’。开口就说:‘我是小婆子生的!’赵佗见了,惶然大恐,知道汉文帝是不讲气节的人,立把帝号削去。所以只要不讲气节,就可以治天下而有余。”他常常在校内说这种怪话,因而职员学生都与他处得很好,而案中真相,也就被他查得清清楚楚了。


风潮的发生是这样的:原因虽很复杂,而主动者全是教职员中的某甲。最初他曾为此校校长,宗吾到校时,某甲亲口对他说:“我当此校校长时,有同学某乙,穷途流落,他来见我,身上只穿单衣一件,我即留他做教务,他办事也很认真,他要嫁女,我借钱给他,并聘他的女婿做教员,荐他的女儿任遂宁女校校长,又聘他的儿子来校任某事,我之对乙,可谓仁至义尽。后来川省政变,军界某公至重庆,由遂宁经过,乙即竭力钻营,某公遂委乙为校长,来接我的事,我不交,乙又串通一些兵来,把我弄去看管,甚至殴辱我,力逼我把事交了。学生不齿乙之所为,驱他出校,才生出种种风潮。”甲之言如此,可惜宗吾到遂宁时,乙已他去,不知乙又有何说法,乙接事以后,即聘同学某丙为教务,丙又想当校长,学生就闹起风潮,驱乙拥丙,省中无主,遂宁知事即委丙为校长。丙接事后,又聘甲任教务,甲寻报复,对乙痛加攻击,说他交代不清,但乙亦健者,双方遂大起冲突。


就在这时候,黄道尹便委王某为校长。王校长并未另约教职员,只带一庶务前来接事。丙见王的名片上是省立三师校长头衔,就大为诧异,便出来问道:“校长是我!怎么是你?”王立即取出委任状与他看,丙说:“这是省立学校,怎么道尹能委校长?”王问:“你这个校长是哪里委的?”丙说:“学校起了风潮,县知事请我维持现状,已呈请上峰加委去了。”王问:“委状到了没有?”答称:“尚未到。”王说:“然则你这个校长是县知事委的!省立学校校长,道尹不能委,县知事反能委吗?”丙搪然语塞,但是不能交代,王只得觅旅馆住着。


丙往见县知事,知事说:“你不必交代,有我做主,王某来接事,不要理他。”王既不能接事,便在遂宁接洽机关法团,意欲请其援助。其时,乙虽去职,尚在城内,王与乙曾一度晤面,校中遂宣传有王已聘乙任教务之说。于是教职员学生大起恐慌,心想乙若回校,我们还了得吗?这就是王校长挨打的根由。当时校中相约:所有教职员学生一律不许去会王某。修身教员邬某是高小校长,王曾去拜会他,他到王寓回拜,众人就说他破坏公约,所以后来被认为是侦探,扣留起来。


王在遂宁住了许久,不能接事,重返道署,黄道尹打电与某公说明情形,某公电令知事,饬丙移交,措辞非常严厉。知事得电,才知王亦来历不小,心下慌了,就对王说:“你到校接事,丙敢不交,我逮捕他就是了。”丙得知此息,即带着校印,率全校学生到安岳去旅行。王校长奉令借县印入校视事,丙知大势已去,乃携带校印到成都去了。全体学生交由甲及教职员率领回校。行至离城三里的广德寺时,甲集合学生演说,末后说道:“你们一入校,抓住王某即打,打死了有我负责!”于是整队回校,学生闯入办公室,抓住王校长即打,王带去的庶务,也被捆起毒打。知事电禀道尹,遂发生枪伤学生之事。


此案王校长真是冤枉极了。所有一切神出鬼没之计,都是出自某甲。此人可称盘盘大才,听说任何事来,他立即有办法,撰拟电文,下笔千言,一挥而就。他把鸦片烟盘子摆起,学生聚在床前说说笑笑,要发通电,他躺在烟盒侧边,一面口念,一面笔录,就可成一极有力量的电文。直到宗吾到校时,他才把烟盘撤去。甲曾对学生说:“当今之世,读书何用?事情闹翻了,我帮你们各人买一杆枪去办招安军。”他之所以敢打王校长,并派人欢迎宗吾到校,而且预备打他,原来是有这条道路。


宗吾在校住了好久,学生已知他深悉底蕴,但不便向他承认打王校长之事,只是与他亲善,好替他们设法开脱,并且还托人代为求情。正当这个时候,忽传重庆各军联合办事处委李宗吾查办,他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万一重庆的公事到了,学生叫他将回复的呈文拿出来看,如何得了?于是他就对校中声明,说潼南有一案件,出省时就奉委查办,如今再不能迟延了。学生听了来留他道:“重庆方面已委先生查办此案,怎能他去呢?”他说:“潼南那件案子搁置太久了,好在离此地不远,案情也简单,很快即可结束。重庆公事一到,即专人与我送去,我即回来。不过我告诉你们:旧知事说学生开枪打队丁,我已查明是诬枉的;只是王校长一口咬定说你们打了他,你们从速提出证据,证明未曾打他,我才好办。”学生说:“有证据!”遂检出京沪同乡会的来电,成都报上的批评,省议会的提案,遂宁教职员联合会的通电;又范司令来校将王校长取去后呈报各军联合办事处的呈文,报纸上俱已揭登。学生说:“先生根据这些证据,即可以呈复了。”他说:“这些证据,我可留作参考;但王校长现有很强硬的证据,你们还须收集些更强有力的证据来,才可以抵对,将来我总是根据证件来说话的。”学生遂去。


但此案他以为最困难之点,就是内容尽管查得清清楚楚,却不能获得实据。凡告诉他的人都这样说:“我把真情详细告诉你,但是公文上可不能把我牵进去,他们学生是不好得罪的!你如果把我牵进去,我就具呈声明没有这样说。”这层就把他难住了。他想了许久,忽然想出文章,就跑到高等小学,把邬校长请在密室,对他说道:“此案真相,我已查明,实对你说,我呈请上峰,首先把你撤职归案,送交法庭讯办!”邬一听慌了,就问:“你怎么这样干法?”宗吾说:“不这样干叫我怎样干?此案我已查得明明白白,只有你领衔发的那个通电,在中间作怪,不把你逮交法庭,我所查皆是白费。”邬说:“你不知道我是受了威胁的吗?”宗吾说:“我是明明知道的,如今我要自行解脱,也顾不得你了。我当省视学,这种案情都查不清,能不受处分吗?发通电时,你固然受威胁;脱离出校后,你为何不通电声明呢?把你逮交法庭,难道还算冤枉了你吗?”邬慨然说道:“本来学生这样无法无天地干法,如果让他们得胜,世上还有公理吗?我置身学界,本该挺身出来,维持正义,无奈川局这样混乱,请问政府能够办得彻底吗?若是办不彻底,我出而作证,像他们这样厉害,我岂无生命危险吗?省视学如能保证此案彻底严办,我出来作证就是了。”宗吾说:“你的话说得不错,现在的政府我也不敢保证。你先写一张证明书与我,我以人格担保绝不披露。我把他们的黑幕揭呈政府,他们倘敢狡赖,我就把他们拖到法庭,和他们对质。如果头一堂辩诉不清,第二堂我才把证明书呈出来请你到案。”邬说:“省视学既肯这样负责,我出具证明书就是了。”他提起笔来,原原本本写了一大篇,签名盖章,当即交与宗吾。宗吾得了这个东西,如获异宝,随即宣称次日起身赴潼南。


次日,他把行李先担入知事衙门,就对赵知事说:“我是省视学,无须奉令,即可查报此案,我负责报上去,请你做个证人就是了。王校长现住征收局内,请你派人约他来,我要向他讲几句话;前知事到校叫学生释放校长,有个姓李的管狱员同去,也约他来!”二人到后,也当着赵知事问了当日情形。又对知事说:“请派你的文案同我到范司令营部去一下,并请把遂宁各机关法团人员请到县署来,等我往营部回来开会。”他同文案便到营部去了,范司令因事去重庆,书记官出来接见。宗吾问及当日情形,书记官细说一番。宗吾又问:“实情既是如此,何以你们司令呈报上峰的措辞全与事实违反呢?”因把成都报纸检与他看。他说:“呈文是我起稿,哪里是这样?”他也检卷与宗吾看,宗吾便照抄下来。他回到县署,各机关法团的人士业已到齐,遂问及当日的情形,各人说得吞吞吐吐的。宗吾便说:“此案我已查明,先让我说,看看有错无错。”于是他说当日学生把校长打了关起,知事去说不放,转请各位先生去说,各位先生到校如何说,第二次学生又把校长吊起打,各位恐校长有生命危险,才请范司令营救,情形又如何。他说完后,就问看他说得对不对。众人答道:“丝毫不错!”宗吾说:“既无有错,我就宣布结论了。此案重要之点有二:前知事说学生开枪打队丁是诬枉的;王校长说学生打了他是确实的。真相既是如此,学生反而文电纷驰,痛骂黄道尹,请严办王校长,试问王校长能甘心吗?黄道尹受得下这种侮辱吗?此案肇事诸人,惩办不惩办,抑或办轻办重,尚在其次。道理总要放端正。我主张把事实弄明白,在公事上我替学生说几句好话,黄道尹王校长是我的老友,我以私人资格从中调停,我的呈文将来要披露,各位可以看见,我是不欺哄人的。学生种种证据,我都收集全了,此时暂不宣布;伙同动作的人,许多向我悔罪输诚,并且出证明书交我保存。请各位先生转告他们,以后干这类事,手段还要高明。第一,证据不要被人拿住;第二,自己的团体要结紧,不要中途解体。请他们安分守己,听候解决,李省视学自可笔下超生。如果敢于捏造黑白,妄发文电,拿对付黄道尹王校长的手段对付我,我是不受的!”大家听了他这一席话,无不口服心服;而他在校所受的闷气,也得以发泄了不少。


散会后,他即起身要走,知事留他多住一天,他不肯,一出衙门,他便催着轿车赶紧走,一气走了六十里才歇宿。次日到了潼南,潼南人对他说:“闻某军队中人言,川北有个学校派人来交涉,全校学生愿一齐来当兵,校长当团长,交涉尚未办妥云云。”足证某甲叫学生买枪办招安军,并非虚语。


他一到潼南,便将此案真相,上呈省府了。开始叙述学生队丁伤若干人,受伤情形如何,到医院查得情形如何,校门上弹痕系由外入内,足知队丁开枪是实。现可考查者,一枪打得甚高,从校门上方穿入,一枪甚低,从学生膝下擦过,又知队丁是开枪恐吓。如果有意射击,学生岂能幸全?关于校长被殴,则说,初时请人坚不肯言,他告以此案不到法庭绝不将告者姓名披露,于是校内外诸人始尽情报告,并有出具证书交他执存者。以后他便将查得的情形,一一叙述。叙毕,则附以个人的意见道:惟念青年俊秀,大都可造之才,一涉法庭,悔将莫及,务恳厅长商明黄道尹曲予矜全。但求曲直是非,昭然共喻,不必依刑律,严法相绳。他日者,该生等学业有成,皆出厅长玉成之赐。倘该生等必欲颠倒是非,不承认有殴辱校长之事,即请将此案移交法庭,视学当亲赴法庭与该生等对质,如有虚诬,甘受法律上之处分,无有异词。又言:“某知事措置乖方,既已撤任,似可免于深究。校长丙抗不移交,酿成重变,推寻祸首,咎无可辞;惟该员由安岳径赴成都,校中一再殴辱校长,实未与闻。王校长学识优良,经验宏富,应请优予调用,俾展所长。校长一职,另简贤员,用资整理。”


他的呈文中,虽将一切内幕全行揭露,但总是略掺游移不定之词。如叙某乙倾陷某甲之事,则云:“某甲口称,真相如何,无从悬揣,且事在案外,未予彻查。”又云:“校中一再殴辱校长,历询诸人,佥称某甲主使,所有虚称事实及伪造文电,皆其所为;惟学生并未出头证明,是否不虚,尚难确定。”末云:“伏望厅长刀斩乱丝,从兹了结,若予彻究,徒快私仇,辗转牵连,将无底止。被三人原系同学好友,昔为胶漆,今为仇雠,各人所受痛苦,略足相当;或者大梦同醒,言归于好。最难堪者,黄道尹苦心维持,反遭痛诋;王校长老成硕望,既蒙奇辱,又受奇冤。光怪陆离,一至于此!负重伤者,卧床未起,抱不平者,攘臂而兴,万口喧腾,几至天翻地覆,现相如彼,真相如此,视学彻查案情,太息不已,不觉私心弥痛,吐词弥繁,而献计遂弥拙也。”这是他深知时局混乱,办不彻底;只好这样措辞,便于收拾。


此案发生后,报纸上的批评,省议员的质问,都说黄道尹王校长太野蛮了,都替学生抱不平,自省署收到他的呈文,抄付报馆披露后,社会人士才明白此案真相。当时成都川报,对他彻查此案,刊为重要新闻,大标题为《遂宁师校燃犀录》,小标题为《李省视学铁面无私》。后来他见到川报的主笔,对于“铁面无私”四字加以修正道:“我对于此案,无私则有之,铁面则未也;假使包龙图处此,断不会说‘曲予矜全’,也不会说‘是否不虚,尚难确定’的字样吧。”


事后闻知他离遂宁后,某甲对首要学生说:“李省视学居心叵测,你们可赶快走开,我也要回家去了。”不久,学生在报上见到宗吾的呈文,要打通电攻击他,开会讨论,竟无从着笔,因文中所叙,皆属事实,究竟省视学所获证据是何物,出具证明书者是何人,皆不得而知;且文中只把殴打校长一层说得确确实实,究竟行凶者何人,亦未指出姓名,谁肯出头对质?因此讨论几天,不得结果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