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于斯诺而言，那个让她恨之，爱之的影子不是别人，而是她的父亲，林耀扬。她试过去恨他，也试过忘了他，可是任她如何努力，有一件事情她仍旧无能为力，那就是，她的身上永远流动着和他相同的血液。

他可以把她弃之不顾，她却不能忍受让他在陌生的城中孤独终老。

斯诺曾多次到林耀扬所在的那间琴行找他。他屡屡推脱，避之不见。他不是狠心，也不是不想念自己的女儿，他只是无法让她见到自己如今这般落魄的模样。

斯诺失望而归。回到那间空阔的大房子里，她寻不到一丝实实在在的拥有。爱她的张明辉已经多日不曾出现，她关心的父亲对她避之不及。她悲凉地环顾四周，好似左右都是空无一物，她抓不到任何东西。

她最后一次去找他，站在他的工作间门口，哭着说：“你可以不见我，只要你说一句从此不再认我，我保证永远不来打扰你。”

他的心一疼，走出去，把她揽到怀里，颤抖地说：“我怎么会不认你，我只怕你不肯原谅我。”

她泪眼婆娑地抬头看他，赌气地说：“谁说我已经原谅你？你当初为了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毅然抛妻弃女，你幸福了，可曾知道我和妈妈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沮丧地低着头，愧疚地说：“当初是我做错了，你不原谅我，也是我罪有应得。”

“怎么了？后悔了吗？”她匆忙抹一把脸上的泪，挑衅般的质问他：“你不是该和你那个娇太太在c城过着幸福生活吗？为什么要跑来这里？为什么把自己变得这么可怜？为什么？”

他无助地摆摆手，好似求她不要再继续说下去。她怎会知道，这些年来，他在众多指责声中过得并不快乐。方青孪的死让他无限愧疚，背着这份愧疚，让他如何去过所谓的幸福生活？胡玲受不了他整日的颓废与消沉，最终一走了之，留他一个人在回忆中自怨自艾。

斯诺在昏黄的灯光下，静静打量他。面前的这个男人老了许多，如果不是早已知晓，她断然想象不到他曾经是一个在足球场上驰骋的活力小子。她在心底暗自叹息，一个人老了，连身体都会透出苍凉。

“你还在弹钢琴吗？”他突然问她。

“已经很久不弹了，”她说：“自从你走后，妈妈就十分讨厌钢琴声。起初，我还会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弹，可是最后，连我自己都开始讨厌那些声音了。”

他长叹一口气，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惋惜地说：“你有一双这样漂亮的手，不弹钢琴可惜了。”

她冷冷地笑：“该可惜的事情太多了，又何止这一桩？”

“我不知该怎样做，怎样做才能让你不恨我？”他懊恼地问她。

“离开那个女人，离开她！”她恨恨地说：“我不能接受你们在一起，不能接受！”

他从她的身边走过，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怏怏地说：“我们早已经不在一起了……”

胡玲离开后，与他没有任何联系。他逢年过节会给她的父亲挂一通电话，从胡德亮的口中，他得知胡玲现在人在英国，并且交往了一个不错的男友。胡德亮还曾给他寄来她在英国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子印着精致的五官，即使淡淡抿嘴微笑都透着无限风情。她旁边的男人高大帅气，看她的眼神透着无限爱意。他有理由相信，那个人就是她“最近的幸福”了。他轻轻抚摸着照片上的她的脸，回想过去种种恩爱情节，俱往矣。他们终是没有关系了，他想，从此，她追求属于她的幸福，而他，也该拥有自己的生活，孤独的生活。

胡德亮劝他：“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如果有机会，你也再找个人吧。”

他无奈地笑：“您要我找个人做什么？”

“和你一起过日子啊，”老人苦口婆心地劝：“难道你打算这样孤独终老吗？”

“这是我的报应。”他凄凉地说。

胡德亮在电话中沉重地叹气。他能为他做的，也只是这样一遍一遍地劝慰他，虽然不知他是否真的听得进去。

以前，胡德亮一直反对女儿介入林耀扬的婚姻，他曾不止一次地劝胡玲离开，她不听。到现在，一切都成了无法挽回的残局，她才明白，男女之情的最初都具备一种虚幻的力量，它让你迷惘，让你坠入，可是最终，它却要落实到最真实的生活中。她和林耀扬的爱情自始至终都不被祝福，她没有信心再去坚持一个世人眼中的错误，唯有离开。

在林耀扬眼中，胡玲一直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女人。她理直气壮地闯入他的生活，又理直气壮地离开。而他，面对她的决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斯诺伸手去抚摸他鬓间的白发，心疼地说：“你为何这样傻？那个女人根本不可能爱上你，她只是看不惯别人的幸福罢了，你不过是她寂寞生活里的一个玩偶。现在，你该明白了吧，该清醒了吧？你被她骗了，她让你成为了这世上最大最大的傻瓜！”

他沮丧地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你到现在还要维护她？”她气愤地瞪着他，眼神里有一团火焰在跳动。

“我不是要维护她，我只是不想抹杀一些事实而已。”

“什么事实？”

“事实上，她真的带给过我很多快乐。”

斯诺微闭双眼，忍不住一声长叹：“那我妈妈算什么？你跟她在一起从来没有体会过快乐吗？”

“斯诺……”他哀哀地叫她，坦率地说：“我是爱过你妈妈的，可是……”

“可是你无法忍受她带给你的平淡生活！”她抢过他的话，刻薄地说：“胡玲让你觉得新鲜，让你感到刺激，可是最终又怎么样呢？她还不是一样离你而去。你为何到现在还是这么执迷不悟？那个女人究竟有什么好？”

“你以前一直很喜欢她的。”他讷讷地说。

“她抢走了我的父亲，你叫我现在如何喜欢她？”她反问。

他低着头，半天，挤出一句话：“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是我伤害了你们，我真该死。”

“可是你现在依旧活得很好，而妈妈却死了，”她悲伤地说：“妈妈走的时候连一个字都没有留，她是对这个悲怆的世界太绝望了，绝望到不想给任何人留下只言片语。是你把这种现世的悲凉带给了她，是你！”

“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以手捶头，哀戚地说。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和那个女人走吗？”她充满期待地看着他，渴望从他口中为母亲寻得一丝宽慰。他却低头不语，以沉默回应了她地问题。她终于清楚，在他心中，那个女人一直没有离开。一行清泪从她那双忧伤的大眼睛里缓缓流下，是在为他的绝情而难过，也在为母亲当初的苦盼不值。

她转身离去，他的呼喊声长时间停留在夜风中，那么近，那么近，她却不愿再回过头去看他一眼。

他独望女儿离开的背影，一种喜恨交织的情绪扯着心脏，说不出是怎样的心情。喜的是，那么多年过去，女儿并没有把他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忘掉。恨的是，即使面对如此真诚宽善的女儿，他还是无法说出把胡玲忘掉的话。他恨自己对那个女人的痴心，更恨自己的无能。

他爱胡玲，即使她以决绝的姿态离他而去，他仍旧无法忘记她曾经带给他的那些激情与快乐。即使那些快乐最终摧毁了他的生活，他仍不念悔。他经常独坐在钢琴前，让自己的十根手指在琴键上流连，想象她当年那副娇俏可人的样子。想起她的时候，他的胸腔里还会涌动出幸福的冲动，也许正因为曾经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情感，他才会那样不舍得忘记。不管别人怎样看他，他永远将她珍藏在心灵最深的底部，无可替代。

林耀扬与胡玲在他婚后的第二年相识。当时，她不过是一个16岁的小丫头，站在他的面前，还有隐隐的孩子气。可是高傲如她，如他般莽撞的男人，她自是不会放在眼里。

胡德亮经常教训自己的女儿：“不要把眼睛放在头顶上，耀扬是个不错的孩子，你不要总是冷眼对待人家。”

她撇嘴：“一个踢足球的而已，懂什么艺术，知什么高雅，难道要我像崇敬贝多芬一样去崇敬他？”

胡德亮无奈地摇头，知道是自己宠坏了这个心高气傲的女儿。

胡玲一直是学校里倍受瞩目的女同学，多少男生想成为她的男友，哪怕只是在她身边站一站都觉得莫大荣幸。可是她的心在云端，那些凡夫俗子怎能入了她的眼？

有一次，她被外班的男同学堵在胡同里，男生威胁她：“如果你不同意做我的女朋友，我就毁了你。”

她冷笑：“瞧瞧你那副德行，欺负女孩儿就是你的胆量！”

那个男生气急，走过去，一把扯开了她的上衣。林耀扬恰巧经过，用拳头吓跑了那个混球。

她却丝毫没有惧意，挺着腰板儿对林耀扬说：“别看那小子长了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其实不过是草包一个！”

他却捏紧她的肩膀，盯牢她，严肃地说：“你知不知道刚才的情况有多危险？”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不置可否。从此，她对他竟莫名地多了几分情愫。

她开始找机会与他接近。他和胡德亮一起工作，她就双手抱肩站在旁边静静地看。他停下来休息，她马上便把饮料奉上。她越来越喜欢听他说话，坐在他的面前，双手撑着下巴，像个懵懂的少女。她参加钢琴比赛拿了大奖，把全部奖金拿出来为他买了一套西装。胡德亮拍着他的肩膀，嫉妒地说：“我把这个女儿养到那么大，她可是从来没有为我买过什么东西，你小子究竟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爸……”胡玲撒娇似的打断胡德亮的话：“我下回拿到奖金再买给您就是了，您又何必如此取笑我们？”

我们。林耀扬清清楚楚地听到，胡玲把自己和他定位为“我们”，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是她已经把他看成了自己人？还是在表达一种朦胧的愿望？每每想至此，他的心里总是既兴奋又忐忑。

胡玲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向他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她希望和他在一起，哪怕从此粗茶淡饭，她愿意。几分钟的兴奋与激动过后，他平静地拒绝了她的一片痴心。他说：“对不起，我已经有妻有女。以你的条件，完全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男人，我根本配不上你。”

她愕然，他的冷漠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以为，他们相处的这一年多已经达成某种默契，虽然都不说，可是已经知晓对方在彼此心目中的位置，她没想到真正说出口，他却以如此的言辞拒绝她。以前，从来都是她拒绝别人，没有人可以拒绝她的爱，唯有这一次，他的话真真实实地刺伤了她。

她哭着说：“我早就知道你有妻有女，可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听清楚了吗？”

他心疼地看着她，柔柔地劝：“傻丫头，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是没有未来的。”

“我不想听这些，”她哀哀地摇头：“我只想知道，你爱我吗？”

他不语。

她接着问：“那你爱你现在的妻子吗？”

他张了张嘴，却终是没有说出话来。

她在他的沉默中，为自己寻到一个悲戚的答案。之后，她便开始刻意地回避他。大二那年夏天，她得到了一个出国深造的机会，这一走，便是十几年。在异国的她，曾经也有过几段罗曼史，可是全都无疾而终。在远方，仿佛一直有一个声音催她不要把自己交付出去，直到她回到c城，再次见到了林耀扬，她方才明白命运留与她的究竟是一段怎样的召唤。

林耀扬在得知她多年后仍是单身一人时，心里竟泛出几分细密的惆怅。他托她教他的女儿弹钢琴，她爽快地答应了。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所谓的教课，无非是为两人提供更多相见的机会罢了。

她没想过自己会和他的妻子成为朋友。那是一个善良贤惠的女人，不讲吃穿，不善攀比，把生活里的全部重心都压于自己的丈夫和女儿身上。在她的内心深处，其实对那个女人藏了很多很多的同情，可是在爱情面前，所有的情感都显得无足轻重。她当年那样决绝地离开家乡奔赴异国是为了什么？多年过后，她放弃国外优厚的待遇毅然返回家乡又是为了什么？她无法放下林耀扬，即使面对那样宽善的女人，她依旧无法阻止自己想要霸占他的想法。

他终于被她的痴心打动，决定丢下一切，来到她的身边。他们曾深深地相爱过。那个时候，即使是面对全世界的白眼，他们也不在乎。他们只要在一起，就算迎来再大的困难，也能十指紧扣，勇敢击退。

那年的胡玲已经33岁，在生活经历了一翻起伏后终于得到了她向往的男人。可是，得到了，却又是另一回事。那个男人忘不了他的家庭，忘不了他曾经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她觉得自己可以帮他战胜那些心魔，可是方青孪的突然离世让她看到了这段感情的尽头。有一段时间，他的精神十分萎靡，不出门，不工作，以一种近乎堕落的姿态激怒了一直对他不断迁就的她。她做了那么多的努力，为的是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可是最终，她却沮丧地发现，不愿走近的那个人是他。她不能忍受这样不求上进的他，宁愿就此离开。而他，面对她的决绝，无力挽留，唯有沉默。

经年过后，他还是会想起她。在看到那些弹钢琴的女孩子的时候，在路过冷饮商店的时候，在暗夜里孤独无眠的时候，她的身影会一遍一遍在他的脑子里闪出，闪出……

可是她却早已选择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那样决绝的，不留恋的，重新开始。他也曾想过去挽回她，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连他自己都无法接受这样平庸而懦弱的自己。渐渐的，他连给她打一通电话的勇气都没有了。他们终究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