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台柳,章 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作者:安意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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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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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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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052字

前番我写谢安以刘禹锡《乌衣巷》起笔,引来不小的争论。我的一个朋友还举了韩翃《寒食》来做对比,认为的刘诗不如韩诗雅致。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韩翃来。


这首诗的确有名,有名到德宗身边缺一个机要秘书时,中书省两次推荐皇上都不满意,再问皇上的意思,皇帝说要韩翃,当时恰好还有个人叫韩翃,官员请旨问要哪个,皇帝点名道,要“春城无处不飞花”那个。诗名盛到这种地步,真可谓是天下无人不识君了。还是忍不住要再次顺便赞一下我们可爱的大唐,君臣都是很有文化素质的,别的朝代可很少有这样以诗进仕的好运了。


这首诗让我我想起《青蛇》的片段,白素贞初临人间,在江南深碧色的水道中游戏。前面一座学馆,书声朗朗,念的正是:“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她听着诗望着那些儒雅清俊的素衫的学子,凡心初萌。


学馆里,书生随手撕烂,抛出窗外的碎纸,被她化为春花。一时间水榭花飞,众人都来拥栏相看。


我不知道韩翃那一天看见的,是不是这样的美景。暮春的长安城里飘絮飞花。庞大古老的城市,徐徐呼出胸中寒气,他的手足渐渐回暖,眉目显出柔和春意。


寒食时节峭寒的风拂着御园的杨柳,日暮时分的皇宫里内侍忙着分传蜡烛,袅袅轻烟散在王侯近臣的府第。


寒食是一般在冬至后一百零五天,清明前两天。古人很重视这个节日,按风俗家家禁火,只吃现成食物,故名寒食。唐代制度,到清明这天,皇帝宣旨取榆柳之火赏赐近臣,以示皇恩。在举国禁火的这一天,唯有得到皇帝许可才可燃烛,是了不得的恩遇。


当时的风俗,寒食日要折柳插门,又要取榆柳之火,所以韩翃诗中独取一个“柳”景。这首诗美得好象缓缓展开的绣绢,每一针都那么柔和有力。即使有讽谏的意思,它也不是那种讽刺诗,柔和的像初春阳光,谁都愿意去亲近。


韩翃未曾刻意求深,只是抓住了“汉宫传烛”这一典型的形象,就此后人能发出许多新见和理解正说明诗人若沉浸在打动自己的形象与情感之中,发而为诗,反而能使诗更含蓄,更富于情韵,比刻意讽刺之作更高一筹。


如果是讽刺皇帝亲近近臣的话,皇帝也不会欣赏他的诗,欣赏到点名给他官做了。正是因为他恰到好处的写出了皇室生活的优雅,满足了皇帝大人想粉饰太平的心理。至于老百姓怎么读怎么想那又是另当别论了。


韩翃是大历十大才子之一。诗名在当时极重,号称一篇一咏,朝野珍之。除了名动天下的《寒食》,他最为后人所知的是恐怕是他失而复得的爱情,以及伴随爱情而来的那首《章台柳》。


天宝以后的大唐,是我所不愿回顾的大唐。眼见得开元盛世化为劫灰,万千黎民都归于尘土。绝代的君王也好,绝色的美人也好,都在胡儿安禄山的铁蹄践踏下粉身碎骨,面目全非。不要怪后来的人忆起开元便潸然泪下。今日还是良宴会,明朝已做修罗场,你要人,怎么承受这落差?


这一段,是天宝年间旧事了,韩翃羁栖长安,与李王孙交好。他们常在一起饮酒。


歌宴之间李王孙的爱姬柳氏看中了韩翃,眉来眼去的,韩翃也对她有意。这个柳氏也不是一般的女人。她虽无张红拂的眼力可以一眼看中身在风尘中的李靖,慷慨与之私奔,却也是而过人尖。首先她容貌不差,据当时人记载,赞她“艳绝一时。”这个“一时”赞得就很重了,可见起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柳氏的容貌都是一时翘楚。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韩翃对她不能忘情,番将又对她一见钟情;其次她的才情趣味不差,“喜谈谑,善讴咏”,可见是个能说会道的风流人物,能歌擅赋解语花。


柳氏为人歌姬而却不是妾室。“姬”和“妓”就像“倡”和“娼”一样有明确的区别。基本上可以看做两种职业,两种社会阶层人员。古代达观贵人多养家姬,并以姬容色美好,举止有礼为喜,交往之时,这就是显示自己门第修养的方法之一。简单来说,姬好比家里名贵的器物摆设,可以与客人拿来品评观赏。妓就不同,白居易蓄姬,却不是蓄妓,没有人会在家里养妓女,而妓女一旦被人收纳,就叫做“从良”了,不能说是“妓”。


柳氏也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认识了韩翃,他和他推杯换盏,她出来歌舞助兴。酒宴是催情的重要场合,三杯两盏下肚,无情的也能逢场作戏一把,有情的就更是锦上添花。柳氏纵然比不得红拂胆大,却也是个胆子不小的,眼见得才子当前,情难自禁,秋波暗转,公然对别的男人动情,显然动静还不小,被李王孙看出来。


李王孙也是个豪侠似的男子,宽宏大量,不以柳氏“移情”为忤,反而对两人都很负责,回头问清韩翃对柳氏也有意思,开元盛世的尾声,似春光返照之时。人行事性情还是有着盛世的开朗疏豪,李生不但将柳氏赠于韩翃,更慷慨解囊拿出三十万玉成二人婚事。由此可更以断定柳氏绝非李生的妾室,甚至跟他没有一点实质关系。如果柳氏为人小星,即便柳氏眼波欲横,韩翃为了名声也要退避三舍,彼时他正是要入闱的士子,不会傻到因一时爱恋坏了名声。


两人成婚后的第二年,韩翃新科及第,按礼要回老家省亲,他就回昌黎省亲,将柳氏留在长安。一开始看上去,柳氏是属于那种好命的,遇到个开明大方的男主人,又得了个一个风流俊逸少年有成的才子做老公。


不料随即安史之乱起,两京沦陷。这一番兵连祸劫,身历其中的诗人们无不痛苦不堪,老杜的《三吏》、《三别》只是撷取了战乱当中小小事件就足以让人哀叹不止,可见黎民受苦之深。


被留在长安的柳氏自然不免,虽然她在后来的诗文中丝毫没有提及到自己的辛苦忧惧,但一个柔弱女子碰上战乱,说怎样担惊受怕都是不为过的,可以依靠的人不在身边,身边又兵荒马乱时时有人死去……


说实在的,我很钦佩这个女子,在危难时刻,她不像她的外貌那样娇嫩软弱,她更像空谷幽兰,无论如何寂寞艰难,都能抓住生机坚持下去,她很冷静地剪去长发,穿上缁衣,寄居法灵寺。那种开放,已不是当年在席宴之间的灼然盛开。而是静静地,积聚养分,那般连根茎里都汁液饱满的等待。


仔细想来,她的幸免于难,也有天意的成分在,如果当时突然来一伙贼兵洗劫了寺院,一阵切菜瓜似的砍翻在地,她就是再谨言慎行也没用。


战乱中,韩翃流落青州成为节度使侯希逸的幕府书记,与柳氏天各一方。我在想上苍是有旨意降临。冥冥中,很多人据此失散了。冥冥中又因此相聚。人与人之间的相见,就像山和山,水和水之间。很可能蜿蜒就至,也可能终生不至。


等到唐肃宗收复长安,韩翃便遣人到长安四处密访柳氏,并给她送去一囊碎金和一首《章台柳》:“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人是植物性的,扎根向下,以此来延伸自己的血脉,关系,并为之终身盘踞在某处,形成自己的范围。所以你看那恒温,他是多么深明此理的人,才会对着柳树涕泪长流。


“章台柳”三字后人用滥,仿佛只要提起,男人们就会心领神会,脸上浮现暧昧不清的笑容。其实它自韩翃笔下萌生之初还是一身纯净,只是一个男人对妻子的思念而已。只是用来暗喻身在长安的柳氏。而“章台”亦不是娼家聚居之所,它本是战国时所建宫殿,以宫内有章台而得名。秦王曾在此宫接见蔺相如,相如献和氏璧,壮烈之态,千秋仍鲜亮,与淫秽放荡没有一点关系。章台下有街名章台街,旧时常常用来代指长安。而后来,渐渐竟演变成了花街柳巷的代名词。


柳氏捧诗呜咽。深明男人对自己的爱意和怀疑试探。他既担心她的生死安危,又担心她红颜零落不堪相看,更恐值此兵荒马乱之秋,她己为他人所劫夺。他的心肠九曲她都看的明白。


爱,是不断怀疑,不断肯定的过程。肯定了韩翃对自己仍有爱意牵念的柳氏心潮起伏,再难像以前那样心如止水地待在寺庙里渡过余生。她开始蓄发等待和韩翃的团聚,但不久即遭番将沙吒利劫持。这次她是真真实实为人小星,宠之专房。


如果不再见,如果,韩翃后来没有随侯希逸入觐京师,那么,长安的街市上就不会有那么凄惶的,动人的重逢。


他在长安的街市上心意阑珊地行走,这曾经繁盛的城市如受伤过重的动物,奄奄一息,静默的舔着自己的伤口。到处离乱萧条,劫后余生的气息,强烈地扼住人的咽喉,死亡的气味弥漫在街道上,让人陷入迷乱的恍惚。


柳氏在萧瑟的风中坐着马车轻轻过来。


风吹动了她车上的帘幔,他们得以望见对方。一别经年,恍若两生。柳絮飞散如纷乱的思绪,绕了一脸一身。四目交接的瞬间,韩翃张口结舌失落到失语,他所有要说的话,在重逢的一刻尘埃落定。


如果柳氏流离市井,落魄不堪,也许他除了心疼不会这么失落。但他看见华衣美服的柳氏,消瘦落寞的柳氏,她的眼角眉梢还有绵延的情意。


见她离了自己也活的不差,见她形容消瘦却美貌依旧,他会想到我的女人现在落在别人的手里,这个人他的权势地位不下于我,可是,我的女人她不快乐。我看出她的不快乐了,她这么,是在思念我。


这念头让他五内俱焚,思念灼烫起来,像一支箭射中了他、——他要证明这个女人仍是需要自己的。


柳氏也看见了他。她于是狠狠地落泪,心里怨恨着造化弄人。泪水滋润了思念,使它们重现生机。擦身而过的瞬间,她给他丢下一个装了口脂的小金盒,包着金盒的锦帕上写有给他的答赠诗《杨柳枝》: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风吹过,街道上黄叶纷飞,像被惊散的鸟群,惊魂不定地落下来。他站在那里,看那辆车载着她远去,她像正走进无法回头的记忆里。


在观望同一件事的角度和用心上,男人和女人迥然不同。韩翃的《章台柳》表现出来的情感是,他对她相思不忘又疑窦丛生。而柳氏答词自比为“杨柳枝”,词意凄凉,她对他一样情深意浓念念不忘,却无半点怀疑拷问韩翃的意思,她只是在痛悔,还深深自弃。自己失身藩将,哭泣着告白。此身已适他人。芳华已谢,纵使君来已不堪折了,仿佛,这一切是她的过错。


韩翃得诗后心意彷徨,手捧香脂,痛苦不堪又一筹莫展。他那时还不是皇帝身边的机要秘书,不是红人。未敢轻易得罪藩将,青州勇将许俊许虞侯感韩柳诚挚之爱,纵马抢回柳氏,又对肃宗禀明此事。这一场官司一直打到皇帝驾前才有个了结,肃宗下诏断柳氏归韩翃,离散多年的两人终于破镜重圆。


书载:“《杨柳枝》本汉乐府中横吹曲辞,作《折杨柳》。至隋始为宫词。后因白居易之妓樊素善唱《杨柳枝》,时人遂以曲名之,皆为七言四句,与柳氏的《杨柳枝》并非同调。此二首词纯以起句为题,因句法,格律基本相同,故清人万树编《词律》将两词归入同一调《章台柳》之下。”


离他们不远,还有一对男女,男的叫李益,女的叫霍小玉。他们曾经相爱,誓同生死。男的后来离开了,回家另娶了门第高贵的女子,负了心,一心往仕途上奔去,与爱情分道扬镳,也有一个黄衣侠客,听说霍小玉为思念李益病的快死了,李益却避而不见,侠义心起,将李益绑到霍小玉的床前。


他们已经覆水难收。女的临终发下毒誓:“我死之后,将为厉鬼,使你不得安宁。”这也是一份爱,因离别而生出恨来。同一个城市,种下的种子都是一样的,却有不一样的结果。


大唐的繁华思之总是令人唏嘘,遥想总是无限憧憬。不是物质上的富饶,而是盛世气象打造的人心,总是多了那么一分疏朗。这事换在宋朝,怕是被卫道士的唾沫星子淹死,换到明清不过是街头巷尾的暧昧谈资,只因赶上那个时代,才有如此的喜剧结局吧。


相信柳氏回到韩翃身边会得到善待。这个男人他的诗里透出妩媚的气息,不是那种强悍霸道斤斤计较的男人。前面说了,后来韩翃的仕途也不错,肃宗朝没有什么大作为,德宗朝却颇受恩宠。至于柳氏是妻是妾都不用计较这点名分了,尽管我一直忍不住在琢磨这个。


重要的是,她与他之间失而复得的情感经历无人可取代。谁丢失了谁,都是损失。章台柳也好、杨柳枝也罢,都是情话。只是写给当时的彼此。


章台柳,章台柳,昔时青青今犹在,只愿攀折君之手。


参考书目、篇目:


唐许尧佐《柳氏传》


清人《章台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