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尾声天使登门慰我衷肠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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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文艺·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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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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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368字

2012年12月13日


2012年12月13日斯德哥尔摩


这是我们离开瑞典的日子,恰逢瑞典的圣露西亚节。早晨七点,室外还是一片黑暗。敲门声,门开,歌声响起。一群身穿白袍、腰束红带、头戴橄榄枝冠、手捧蜡烛的男女,簇拥着一位头上顶戴着蜡烛的少女走进我们的房间。


她们为我们演唱。歌声仿佛天籁,优美动听,扣我心弦。我听不懂她们唱的是什么,不,我完全听懂了她们唱的是什么。黑暗即将过去,光明已经到来。送她们出门时,我热泪盈眶。


从网上我查到了“圣露西亚之歌”的中文翻译


黑夜伴随着沉重的脚步走来


在农庄和村舍的四周


围绕着地球的太阳已被抛弃


只剩下阴影的笼罩


而我们昏暗的家中


她头顶光明的蜡烛站在那里


这就是圣露西亚,圣露西亚


无声的黑夜正在过去


人们听到了翅膀的声音


看吧,她正站在大门入口


身穿白色长袍,头戴金色蜡烛花环


这就是圣露西亚,圣露西亚


黑暗不久将会离去


从地球的山谷河流中


一个奇妙精彩的世界将展现在我们面前


白日将会获得新生


从蔷薇色的天空冉冉升起


圣露西亚,圣露西亚


在返回北京的飞机上,一位瑞典人走到莫言身边,祝贺他获奖并请他签名。激动地说:


“我在瑞典的电视台上看到了关于您的纪录片,我很震撼。”盛典虽然巳经结束,但莫言带给人们的感动仍在持续。


万里高空,飞机在云丛里平稳直行。莫言拉下遮光板,闭目小憩。他回忆起那次难忘的纪录片拍摄过程。


2012年10月30日,瑞典sv电视台的制片人安·维克托瑞(a


vicorin)带着摄影师,在万之先生的陪同下,一行三人来到了高密拍摄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纪录片。这是诺贝尔奖的一个传统。每年在诺贝尔奖得主名单公布之后,sv电视台作为诺贝尔基金会长期的合作媒体,会派出摄制组,拍摄一部新得主们的纪录片,在这部纪录片中,文学奖得主将占据半个小时的时长。今年的主角自然是莫言。早在sv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到达高密之前,莫言就细心地为他们定好了酒店,并安排好了出行所需车辆。


制片人安是一位美丽、干练的职业女性。到达高密后,她立刻展开了工作。拍摄的第二天,摄制组来到了莫言出生的地方——高密市大栏乡平安村,这个地方就是在莫言中反复出现的“高密东北乡”的原型。这里的自然景观、风土人情、神话传说、民俗文化……不仅滋养了莫言的心灵,也给他的文学创作带来的无穷的灵感。


拍摄这天阳光晴朗,天高气爽。在莫言老家拍摄的第一站选在了莫言的老屋。老屋修建在河堤下,坐北朝南。莫言说,小时候每逢发大水时,就看到白马般的浪头汹涌奔向了后墙上的窗户。这所老房子已经多年无人居住了,房子的外壁上墙皮已经脱落,露出了墙壁下的稻糠泥土。


莫言用手抚摸着粗糙的墙面,仰头看着低矮的屋檐感慨地说:“以前也没觉得矮,现在一看……真是挺矮的,请进吧!”


莫言打开了正屋的大门,迈过门檻走了进去。迈门檻时,


他微微一笑说:“那时觉得这门槛也好高。现在看来,也是这么矮的一点点啊!”


制片人安、摄影师和万之随着莫言进入老屋。安一进老屋就落了泪。她对万之说:“太艰难了!我没有想到莫言先生年轻时代的生活如此艰苦!我更没有想到莫言先生就是在这样艰难的条件下,写出了那么多优秀的作品。”


安的泪水让莫言有些吃惊,但我们注意到,莫言的眼角也有些湿润了:“我在军艺读书期间,回家过寒假,就在这里写东西。当时女儿还小,房间里晾着女儿的尿布,滴滴答答滴着水。我就坐在炕上,写。《爆炸》和《金发婴儿》就是在这里写的。”莫言抚着一间不足六平方米的房间门框说,“当时也不觉得苦。寒假过完,我回学校去。一些生活在城市里的同学都很奇怪我耳朵上、手上怎么会生这么多冻疮。”


摄制组对老屋的拍摄接近尾声时,莫言的二哥管谟欣让莫言带瑞典的客人们回家和父亲一起吃饭。莫言的父亲已是九十多岁高龄,现在和莫言的二哥住在一起。老人家安静简单的生活、粗茶淡饭的饮食,使得他虽然高寿,却身健神明。但莫言的得奖多少也影响了莫言父亲的正常生活。


莫言二哥对莫言说,最近前来采访父亲的记者太多了,这几天父亲的耳朵越发背了,不知道是不是太疲惫的缘故。莫言得奖第二天,凌晨一点钟还有记者从外地赶到家中采访,老父亲只好起床接受采访。


“父亲说人家大老远来了,总不能让人家采访不了,回去交不了差啊!”


莫言二哥语气中透出一些无奈,更多的是对于父亲行为的支持和理解。


莫言家人将安和摄影师迎到客厅坐下喝茶,莫言父亲作陪。刚一落座,安就热情地将从瑞典带来的礼物,姜汁饼干、巧克力和精美的蜡烛,送给了莫言父亲。莫言家人也拿出了当地特有的点心请瑞典客人品尝。


莫言的父亲沉默地坐着,陪着客人,目视远方,或侧耳倾听,或偶尔合上眼帘,话不多,安详而平和。


不多久,丰盛的饭菜端上来了。安和摄影师对饺子尤其感兴趣,他们很想知道地道的山东饺子是什么味道。但他们可能不会想到当年莫言曾经为了能过上一天能吃三顿饺子的好日子,而立志做一位作家。这样的理由或许听起来不那么高尚伟大,但正是因为饥饿、因为想过上好日子这样质朴的心愿却使得一位年轻人走上了文学的道路。这种朴素的念头充分展现了一个时常被饥饿困扰的孩子对丰衣足食的美好生活的向往。


最后一天的拍摄地点是莫言在高密城里的家中。莫言担心拍摄会影响刚满一岁的外孙女,便将拍摄地点选在了阁楼。阁楼有一个七八平方米的露天阳台,晾衣绳上正晾晒着外孙女的衣裤。


“这个阳台是晒孩子衣服的好地方。阳光好,又透风。”莫言在阳台上享受着阳光,说道。


摄影师环顾四处后建议莫言坐在低矮的内室地板上。地板上有一块蒲草编的草垫,莫言身穿中式大袄,安静地坐在上面,耐心等待着摄影师调整光线、拍摄角度。正要开始拍摄时,安提出要给莫言脸上扑些粉,使得面色更为均匀。虽然莫言有些不适应香粉的气味,但他还是微笑着闭上眼睛,温顺得像一个孩子一般任由安在他脸上扑粉。他敦厚的身形,安详的神情,盘腿坐在草垫上,沉默却自在。在某一瞬间,大家忽然觉得时间停滞了,像雪一般温柔而沉寂地落在我们的心田上,外界的喧嚣也随着消失隐遁了。


“开始吧。”莫言说。


安提问了很多问题,涉及到童年记忆、饥饿、孤独、文学、宗教等诸多方面,可以看出她为了采访,确实做了很多细致的功课。莫言的回答非常详细而耐心,言谈中传达出来的真诚、宽厚和博大,令大家唏嘘不已。少时的饥饿、孤独和艰辛的劳动是多么深重的苦难。在挖河道工地上,在艰苦的劳作间隙,谁会留意到一个瘦弱的少年正在用他长满冻疮的冻得僵硬紫红的手在小笔记本上写?无论何时,莫言始终没有动摇过他对于公平和正义的信心,没有放弃对真善美的追求,更没有放弃他对于文学的追求。


我们看到莫言温柔的内心。莫言谈到,每当他看到动物被虐待,就会气得浑身发抖,眼睛饱含泪水,内心既悲凉又脆弱。他目睹了很多生命的死亡,他感到了深切的痛苦,但他正在努力化解这种沉痛,他认为死只是我们人生的旅程的一段。死亡不仅仅是终结,它更是新的旅程的起点。


我们感受到了莫言质朴和谦恭。尽管在城市生活多年,他依然保持着农民的质朴和谦卑。如果说莫言有什么骄傲的地方,那就是他一直为自己能保持农民的淳朴,能坚持自己的文学理想而骄傲。在几十年的笔耕生涯中,无论面对的是鲜花、赞美还是讥讽和抨击,在浮华喧扰的现实生活里,他始终忠于自己的文学理想,孤独而坚定地走在自己的道路上,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内心曾经涌起过多少次悲凉无奈,没有人知道他一路荆棘,走到荣耀光芒中,他的身上心上留下多少伤痕。他依然微笑着,沉默着,甚至是忐忑着、惶恐着。身上流淌着的农民谦恭的血液在不断提醒着他要将身姿俯向大地,像成熟的麦穗,永远低垂着金黄的面容。


我们还体会到了莫言博大的心胸。他深知人性的倾轧和黑暗、利欲的贪婪和虚空、政治的争端和纷扰,但这一切若从整个宇宙的视野来看,人世间的欲望和斗争是那样卑微而可笑。


原定一个小时的问答时间早已超时,几日来饱受媒体长枪短炮、围追堵截之苦的莫言也感到几分疲惫,但他还是耐心地配合着安回答完她全部的问题。采访结束时,已经近下午一点钟。安非常欣喜,她告诉万之先生,莫言先生是她采访过的十几位诺贝尔得主中最配合、待人最亲切的一位。正当莫言准备离去时,安犹豫了一会又提出了想拍摄莫言和小外孙女在一起的生活场景。于是莫言下楼将外孙女抱上阁楼。莫言特别疼爱外孙女,他叫她小宝。


“其实很多孩子最开始都不叫小宝,有别的小名,叫着叫着就叫成了小宝。”


小宝被莫言抱在怀里读书,谁知莫言刚翻了一页书,刚读了一句“大象滑梯真好玩!”,小宝就挣脱了外公温暖的怀抱,摇摇晃晃站起来,蹒跚地走向摄影机,伸出小手,试图触摸一下摄影机的镜头。


“咦!”小宝好奇地打量着摄影机。


莫言赶紧将小宝抱离拍摄现场,大家看着小宝在莫言怀里挣扎着的小模样都笑了。到这里,sv电视台的拍摄也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