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一天瑞典学院记者招待会答记者问(2)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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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文艺·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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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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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488字

街道两旁吸烟的男男女女是斯市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据当地人说,越是漂亮的姑娘,越是烟不离手。这是因为漂亮的姑娘容易招人嫉妒和排挤,她们一来用香烟排解心中郁闷,二来借个火抽支烟来打开社交网络,这当然带有玩笑与猜测的成分。但是,瑞典人严格遵守公共场所内禁止吸烟的规定,你如果要抽烟,就必须到室外。因此,饭馆、酒吧、剧院、商场……几乎每个公共场所门口都有三三两两的“抽烟一族”,有身着短袖的男人,有腿穿丝袜的女人,他们哆哆嗦嗦地站在积雪旁,聊着天,口中哈出的气与烟雾抱作一团,缭绕上天。你有抽烟的自由,但必须付出受冻的代价。


几乎每个窗前,都点着七星灯。这恐怕是除了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之外,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无法看到的景象。七星灯由七根蜡烛组成,中间一根最髙,两边各三只,呈三角形。烛台与蜡烛大多是白色的,烛光宛若星芒。据一位在瑞典居住多年的中国朋友说,这是因为瑞典地处地球北部,纬度过髙,步入冬季后,日照变得短暂稀有,一天当中,大部分时间都是黑夜。尤其在电灯发明之前,漫漫黑夜唯有靠微弱的烛光度过,十一月就成为人们最难度过的月份。暗夜中的寒风无情地毁灭着人们心中的希望,一些内心孤寂无靠、敏感脆弱的人,等不到圣诞节这一天,就告别了人世。所以,从圣诞节前的第七周开始,人们开始在窗台上摆放烛台,每过一周,就加一根蜡烛,为那些需要关爱和力量的人们点燃心中的光亮。


对于这个说法,我们无从考证。但是,我们相信,光明确实能够驱逐寒冷,带来希望。但愿大家一起度过最难熬的漫漫长夜,相逢在圣诞的集会上。多么温暖、充满爱的期望啊。烛苗摇曳点闪,像美丽的火精灵,舞动在一个个窗口。


蜡烛,在黑暗中燃起,就像诺贝尔奖的获得者们,在人类探索世界的历史长河中,让我们从无知的黑暗,渐渐通往智慧的光明。


莫言回到grandhoel,这所被翻译为“宏大酒店”的百年老店,确实实至名归。酒店的外观四四方方,没有任何欧式的装饰风格,庄严、简洁、大方。布满外墙的黄色彩灯,像一张璀燦的网。酒店门口,遮雨檐上左右两侧,两只火炬在夜幕下熊熊燃烧,地上火盆里,松木松针与竹炭冒着火星,噼啪作响。火炬与火盆,带给人一种久远的神圣感。这里的门童头戴髙礼帽,身穿呢大衣,彬彬绅士,英俊异常,个个好似电影演员真是没错!有一位差点被我们认成是“精灵王子,,奥兰多?布鲁姆,而另一位又特别神似“返老还童”的布拉德?皮特。他们带着我们进入天堂般的酒店大堂,在这儿,随处可欣赏到品种稀有的鲜花做成的插花作品,地毯上、壁纸上,也尽是些叫不出名的奇花异草。就连水晶灯,也好似绽放的冰晶花瓣。梦幻!步入这里,唯有“梦幻”二字可以形容。


每年,在酒店大堂内,都会安置诺贝尔桌(nobledesk),今年也不例外。两位金发碧眼的瑞典美女在这里忙碌着,她们身着套服,胸前戴着精致的诺贝尔徽章,向各国的来访宾客提供一些与“诺贝尔周”相关的资料信息,比如获奖者的行程单、去往活动地点的巴士时间表、活动入场的票据、城市地图等等。获奖者的海报非常引人注目,可以兔费索取。在诺贝尔基金会设计的2012年五个奖项的海报中,文学奖海报尤为抢眼,莫言的照片被历届文学奖得主的照片簇拥在中间。我们慢慢地认出了,马尔克斯、卡夫卡、海明威、川端康成、髙行健……


人们纷纷向“诺贝尔桌”的工作人员索要海报,厚厚的一摞,不一会儿就发完了。


“莫言、莫言”也成了酒店工作人员和中国人打招呼的方式。在这里,所有的中国人的名字都成了莫言,莫言成了所有中国人的名字。


grandhoel之所以有着无上的盛名,不仅因为它地处斯德哥尔摩城市的最核心地段,更重要的是,它接待过无数来自世界各国的尊贵的宾客。这所酒店自1901年承办第—次诺贝尔晚宴以来,每年的12月,都会悉心照顾着当年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和各位尊贵的来宾。


让我们回想一下那些曾经在这里居住过的文豪们吧——他们的巨著曾被我们从书店心存敬意地捧回,彻夜。川端康成在这里喝得酩酊大醉,加西亚?马尔克斯对这里的芝士蛋糕赞不绝口,泰戈尔在这里冥想沉思,加缪靠在酒店门口抽烟,福克纳和你乘坐的是同一部电梯,居里夫人、爱因斯坦、罗素……你仿佛能看到他们的脚印,听到他们的交谈声,感受到他们的气息……


在702房门上,有金色的标志——“noblesuie”(诺贝尔套房)。进了房门,是—个圆形的小厅,好似一个袖珍的舞场。再往里走,是方形的会客厅。迷人的斯德哥尔摩夜景,通过直对着房门口的两个圆形玻璃窗透进来。这两扇圆形玻璃,很像是飞机或者轮船的舷窗。莫言向窗外望去,海湾对面,皇宫、老城尽收眼底。海面上停泊着不少船只,船只都被彩灯缠绕着,彩灯照亮了暗黑的水面,海湾边一棵世界上最髙的圣诞树好似哥特建筑,尖尖的顶端钻入天空。它身上挂满了灯饰、玩具和礼物,仿佛树身稍稍抖动,所有斯德哥尔摩儿童的愿望就会被满足……


莫言环视室内,他的目光被墙上的照片吸引住了:1990年以来的诺贝尔获奖者合影占据了半个墙面,每一年一幅照片,照片中的获奖者们大多是正襟危坐、表情严肃,不过也有例外:有一位得奖者竟还歪着头,显露出调皮的表情,这样的笑容让人感到轻松和感慨,不知他经历了多少不眠之夜的辛劳工作,却还保有着这般童趣与乐观。莫言被这些照片逗笑了,同时他也明白,明年的这个时候,不管是哪位获奖者光临于此,将看到今年包括他在内的九位得主的合影。


在客厅的墙壁上,你还能看到笔绘出的第一次诺贝尔晚宴的场景、诺贝尔的个人肖像画,以及他立于1895年的关于遗产处置的复印件照片:


签名人阿尔弗雷德?诺贝尔,在经过成熟的考虑之后,就此宣布关于我身后可能留下的财产的最后遗嘱如下:


我所留下的全部可变换为现金的财产,将以下列方式予以处理:这份资本由我的执行者投资于安全的证券方面,并将构成一种基金,它的利息将每年以奖金的形式,分配给那些在前一年里曾赋予人类最大利益的人。上述利息将被平分为5份,其分配办法如下:一份给在物理方面做出最重要发现或发明的人;一份给做出过最重要的化学发现或改进的人;一份给在生理和医学领域做出过最重要发现的人;一份给在文学方面曾创作出有理想主义倾向的最杰出作品的人;一份给曾为促进国家之间的友好、为废除或裁减常备军队以及为举行和平会议做出过最大或最好工作的人。物理和化学奖金,将由瑞典皇家科学院授予;生理学和医学奖金由在斯德哥尔摩的卡罗琳医学院授予;文学奖金由在斯德哥尔摩的瑞典文学院授予;和平奖由挪威议会选出的一个五人委员会来授予。我的明确愿望是,对于授奖候选人的国籍丝毫不予考虑,不管他是不是斯堪的纳维亚人,只要他值得,就应该授予奖金。


我再次声明,这样授予奖金是我的迫切愿望。


这是我的唯一有效的遗嘱。在我死后,若发现以前任何有关财产处理的遗嘱,一概作废。


阿尔弗雷德·伯哈德?诺贝尔


1895年11月27日


莫言查到相应的中文版本,读毕沉思良久。没有人不会为这份遗嘱感动,没有人不会说诺贝尔是一个伟大的人。他对人类的爱是博大的,他像一位不偏袒自己孩子的母亲,把乳汁平均分配给所有能够帮助到的孩子。正是诺贝尔宽厚、无私与迫切的遗愿,激励着全世界奋斗在各个领域上的人们,并促进着全人类的发展。文学!他将这个与其他学科几无关联的学科,清晰明确地写在遗嘱里。他不是文学家,但他深刻地理解文学对于人类精神世界的重大意义。


诺贝尔的遗嘱公布之初,瑞典社会舆论的批评声不绝于耳,认为这是一种“不爱国”的表现。报界愤怒地谴责道:“一个瑞典人,不注重瑞典的利益,既不把这笔巨额遗产捐赠给瑞典,也没有给瑞典人甚至斯堪的纳维亚人获奖的优先权,还要在瑞典承揽这些额外工作,从而给瑞典人带来不能给他们任何利益的麻烦,那纯粹是不爱国的!”唯有时间的流逝能证明什么是真正的伟大。当初不被瑞典人接纳甚至被斥责的遗嘱,几年之后就变作了对人类贡献最大的书写。诺贝尔高远的目光,造就了人类文化史上的奇观。他设立的奖项,除了鼓励着人们不断发明创造改变世界,他还教会每一个人在人世间最美妙和最永恒的技能,那就是:什么是爱,怎么去爱。


会客厅的茶几上,摆放着一篮明艳的花。那是寓意“受欢迎”的黄色、橘色和大红色的毛茛。有的还没有完全开放,一副胖嘟嘟的可爱样,它们与代表着“纯洁的美、天真快活”的太阳菊依偎在一起。小樱桃般的冬青果参差不齐地蹿出花堆,和细嫩鲜绿的松针共同点缀其中。酒店的花艺师真是用心至极,这样一篮鲜花,让旅途疲惫的莫言心中感到一丝轻松,更给这皑皑冰雪的世界平添了一份暖意。


小书几上有束特别的花儿,十几只随意地摆放在一起,只凭它最原始的状态便散发着一种高贵不可侵犯的气质。它叫做朱顶红,这个品种叫做白肋,因为它以粉白为基色,大大的花瓣,好似百合,色泽质地却比百合更纯然饱满,细密厚实。它青色的粗粗的空心枝干笔直地***水中。


“这花真美,像是水生的。”莫言夸奖着,俯下身轻嗅它的气息。


朱顶红并不以香气引人,它的这些特征与它的别名——“百枝莲”,确实让人想起另外一种端庄的花枝一荷花—“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据说,朱顶红的花语是“渴望被爱、追求爱”,但实际上它非常好养,无需特别的关照。花开时节,年年兀自灿烂。这样温和内敛、朴素自在的特质带着东方的色彩,倒是与莫言的脾气秉性颇有相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