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二天在中国驻瑞典大使馆的讲话(2)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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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文艺·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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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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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132字

傍晚,住在grandhoel的宾朋们乘坐酒店门口的大巴车出发。大巴上,翻译莫言作品的各国优秀翻译家们和笑笑亲切地打招呼,如果你没有看到他们的脸庞,只是听着他们之间亲切的交谈,你绝不会想到他们是瑞典人、法国人或日本人。大约五分钟左右,大家便到达了瑞典学院旁边的停车场。晶莹剔透的雪花在路灯下忘情地纷飞,一行人下了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中前行,迫不及待地去享受即将开始的文学盛宴。


在二层的衣帽间存好大衣和包后,大家上楼梯到达三层的演讲大厅门口。演讲票分为蓝色与黄色两种,恰好是瑞典国旗上的两种配色。其实,无论是在斯德哥尔摩大街小巷的广告牌上、彩灯挂饰上、橱窗展里,你都随处可见这两种颜色搭配。持蓝票的听众由东门入场,持黄票的听众则由西门入场。用两种色彩来区分演讲票,就是为了分流来宾,不造成拥堵的现象。让我们十分意外并非常遗憾的是,手中这张珍贵的演讲票一律在进门处被收回,无法珍藏。


演讲厅门口的小橱柜里陈列着用多国语言翻译的莫言作品。旁边的桌子上齐整地摆放着六摞演讲稿,它们分别是演讲稿中文、英文、法文、瑞典文、西班牙文、德文六种语言的译本。因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演讲时现场都不设翻译,莫言用中文朗读,听众可以选择一种语言的译本将它带入演讲厅。当然,它可以被永久的保存。


演讲的题目映入眼帘——“讲故事的人”,它已经调动着每个人自年幼开始对故事的期盼与好奇心了!


虽然演讲开始的时间为17点30分,但瑞典文学院提前1个小时开门,很多嘉宾早已入座,齐聚一堂。演讲厅内金碧辉煌,正中央的位置是一个白色的演讲台,演讲台上放着话筒与一杯纯净水。正对着演讲台的4排椅子是预留给瑞典学院的几位院士及其家属的,两侧则各有8排嘉宾的席位。演讲台旁有一个小圆桌和两把“农夫洛可可”(瑞典人模仿法国家具的洛可可样式,却修饰了它繁复的雕琢,使其形态更加大方,线条更为简洁。)25式的椅子,圆桌上摆放着莫言作品的瑞典文译本——《红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和《生死疲劳》。17点整,近400名嘉宾基本到齐了。当晚莅临演讲会的有诺贝尔评委会的成员和一些著名的翻译家,还有很多瑞典文学界以及对中国社会有深入研究的专家学者。他们的到场也从一个侧面表达了瑞典社会对莫言和中国文化的关注。


我们看到瑞典学院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主席韦斯特伯格携夫人入场,随后瑞典学院院士、汉学家马悦然与妻子陈文芬也坐在了第一排的位子上。


演讲台对面的大门打开了,杜芹兰身着大红色中式服装,缓缓出现在演讲厅里,她不紧不慢地走到第一排的位置上,微笑着对身旁的马悦然夫妇致意整个演讲厅忽然安静下来,大家都被这位身着红衣、端庄大方的东方女士所吸引,纷纷猜测她是谁。杜芹兰虽然内敛低调,但是身上的这抹亮色,无疑让当晚以黑、灰色为服装主色的全场听众眼目一新。


掌声响起,莫言在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前主席谢尔·埃斯普马克的陪同下步入演讲厅。


(1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前主席谢尔·埃斯普马克演讲稿由马悦然院士翻译。)


埃斯普马克在嘉宾们热烈的掌声中,走向讲台表达对莫言的欢迎1:


“亲爱的莫言与杜芹兰、瑞典学院院士们、女士们、先生们,热烈欢迎你们到瑞典学院并聆听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演讲!


“故事也许是人类最原始的知识根源。故事可以用来讲任何事,也不受语言的任何限制。故事最重要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它是一个逼迫大世界显出它的面目的微观世界。一个真正讲故事的人,虽然只是讲乡村生活,也会让我们看到整个社会的风貌。


“古希腊文化把历史与故事分得很清楚。历史所讲的是已经发生的事,故事所讲的是可能发生过的事。这种真理与可能的区别好像降低了故事的真实性。可是,故事它只绕一个圈儿而让我们惊讶。有时候故事告诉我们的比历史教科书清楚得多。真的,故事有时候让我们感觉到我们就站在真的历史当中。


“有力量的故事让我们看见我们以前只认为我们看得见的。这就是故事的力量。这就是讲故事的人的责任。


“莫言,请你上来1”


莫言走上讲台,所有的人聚精会神。演讲厅里能听到人们的呼吸声,能感觉到期盼的热度。莫言一开始并没有直接朗读演讲稿,而是对今天刚刚喜得千金的瑞典学院常务秘书恩格隆德表示祝贺:“我先说几句演讲稿之外的话,两个小时之前,我们瑞典学院的常务秘书,他的夫人生了一个小女孩,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的开端,我相信在座的懂中文也懂外文的人,会把我刚才的话转译给大家,我向他表示热烈的祝贺。”


在演讲开始之前,他加入了这样一句祝福的话语,这多少有点让人讶异,但你看一眼他的面庞,只需看一眼,你就会被他那真诚、温和的神情所感染:是的,这就是莫言。不说感谢瑞典学院,亦不说感谢生命的到来,这一切情感已经自然而然地表露在祝福中。在莫言开始他的文学创作道路之前,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温和、谦逊、友好、与人为善。他真诚地赞颂一切生命的降临,悉心地关爱着所有的人。也正是这些流淌在他血液里的美好品性和对生命的深厚博大的爱,使得他拿起笔来,将他对人类真善美的挚爱滔滔不绝地奔涌在稿纸上。即便今天他成为蜚声中外的作家,他仍然保持着他的本色。


隨后,他展开讲稿开始演讲。


在进入演讲大厅之前,我和太太被引领到一间古朴典雅的小会议室。房间的四壁上挂着十几幅人物肖像油画,我猜想这也许是已故院士们的画像。会议室中央有张长方形的铺着绿色绒布的桌子,桌子顶头有一把椅子,两边各有两把椅子。我想这应该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委员会中五位“常委”开会的地方。是他们在这里从全世界成千上万的作家中遴选出五位作家作为本年度的候选作家提交给“全委会”,然后经过、讨论甚至是争论,最后从中选出一位得奖者。我很想知道我是何时进入了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委员会的视野,又是何时进入了五人小名单,围绕着我曾经发生过哪些争论,与我竞选2012年得主的又是哪些作家,但这些,在我有生之年是不可能知道了,等与我有关的内幕可以解密时,我已化为了泥土。


谢尔·埃斯普马克将我引领到演讲台上。这个演讲台很矮,站在台上,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感觉。我感谢这个讲台,因为它与我这个讲故事的人身份相符。我的普通话没有学好,如果让我即席演讲,基本上可以做到字正腔圆,但如果让我当众念稿,就会南腔北调。幸好,那晚上大厅里的绝大多数听众,是听不懂中文的。


演讲结束,掌声的热烈程度出乎我的意料。我知道这些掌声里有礼貌,但持续时间之长,说明除了礼貌,我的演讲,还是引发了听众的感动。


事后我知道有很多人喜欢我的演讲,当然也有一些人痛恨我的演讲。我讲我自己的故事,讲我最想讲的话,褒和贬都随意。我衷心地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又有一位中国作家站在这个讲台上,做一场比我的演讲精彩无数倍的演讲。


演讲之后,瑞典学院的院士们陪我和妻子来到了一栋幽静的别墅(address:bergsgarden,sollidsbacken6)。夜很静,白雪皑皑,灯光迷蒙,确有几分童话氛围。


别墅里的装饰古香古色,墙上的油画和架上的瓷器,都彰显着这栋建筑的古老历史。据说这里曾是一个外交官的别墅,后来捐给了瑞典皇家学院。此处慢慢的也就成为了宴请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固定场所。


晚宴的主菜是鹿肉,尽管只有八成熟,但我还是坚持吃完了。我与谢尔·埃斯普马克坐在一起,我太太与派尔·维斯特拜里耶和马悦然先生坐在一起。秦碧达女士担任我与埃斯普马克谈话的翻译,马悦然先生担任我太太与维斯特拜里耶谈话的翻译。席间,埃斯普马克突然问我:“莫言,如果让你推荐一位明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你会推荐谁?”我说:“请给我两个小时的考虑时间。”


宴会结束后,我太太对我说:维斯特拜里耶说他读过我十六本书,并说他认为我是他当选院士以来评出的最优秀的作家。


我清楚派尔·维斯特拜里耶的话只代表他一个人的看法,但心里还是感到一丝欣慰。


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