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三天莫言在华人工商联欢迎午宴上的讲话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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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文艺·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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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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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878字

时间:2012年12月8日上午地点:布鲁玛酒店


我以前曾经说过一个话,地球上有许多鸟儿飞不到的地地方,却似乎没有华人去不了的地方。


数百年来,中华民族的许多优秀子女背井离乡、跨海越洋,到远离故土的地方,去开辟新的生活,创造自己的未来,同时也创造了一些新的文化。他们不仅仅为自己的祖国带来了财富,带来了荣誉,也为他们所生活的当地社会作出了杰出的贡献。我想当瑞典的“哥德堡号”越过重洋,航行到中国去的时候,这个地方已经有很多的华人跟当地人民在一起艰苦地劳动,用他们的聪明才智在发明、在创造,也就是说瑞典今天的富强、繁荣,也有我们的华人的一份功劳。当然,我想瑞典的“哥德堡号”到了中国,也带去了西方的文明、西方的财富,也带去了西方的很多进步的理念。这由此可见,华併到外地去工作,去生活,不仅仅是一种经济行为,也是一种文化行为。这也代表着人类的一种进步,也代表着人类的未来。随着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我们的地球变得越来越小。我们在任何一个国外的偏僻的地方,都很可能听到我们熟悉的乡音。在瑞典这样高度文明、高度发达的国度里面,我们在大街上处处都可以看到我们熟悉的黄皮肢,都可以看到我们亲切的亚洲面孔。这本身就是精彩的故事。


i下午i管笑笑想要购置一双简洁舒适的高跟鞋,以搭配12月10日出席颁奖礼的礼服裙。朋友们决定在工商联午宴会后抽出个把小时,去斯德哥尔摩颇有名气的“瑞典老佛爷”——nordiskakompanie北欧百货公司(简称nk)转转,顺便也感触商场里的圣诞气氛。


nk是一家有一百多年历史的百货公司,在主张简单、朴实生活的瑞典人心目中,它是非常时尚高档的。圣诞前夕,nk被蓝色的霓虹灯包裹着,像一个巨大诱人的圣诞礼盒。


管笑笑很快就挑选到了满意的鞋。店员是一位从小生活在斯德哥尔摩的北京籍姑娘,小巧聪慧的她一下子就猜到了管笑笑的身份:“来店里买鞋的中国人本来就不多,冬季买夏鞋又是配晚礼服用的就更少了!”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来到北欧的这座名城,因此,在瑞典的大商店里多配有精通中文的店员。有意思的是,虽然这位姑娘的中文自如流利,但毕竟久住北欧,对时下国内流行的常用词却不怎么熟悉。闲谈之中,她惊喜地发现了一个新词:“水台”(指高跟鞋前半掌的防水垫)。这姑娘颇具职业素养,立即将“水台”二字工整地写在纸上收好,以免忘记,并热情地告知我们nk的内部结构与斯德哥尔摩好吃好玩的去处,她似乎想要把她所知道的关于这座城市的一切告诉我们。


“今天能碰到你们,我太高兴了……”姑娘反复地说着这句话。


下午三点多,当我们离开了nk时,天已暗了下来。


此时,斯德哥尔摩音乐厅已作好了迎接诺贝尔奖得主的准备。建于1926年的音乐厅,宏伟壮美,虽然不如维也纳的金色音乐厅闻名,却是每年诺贝尔奖颁发的地方,也是每年12月8日,为得奖者举办一年一次的音乐会的地方。


音乐厅门前的雕塑群庄严肃穆,手执竖琴的歌手俄耳浦斯被几位女神围绕在中间。十根通天石柱从地面直通楼檐,呈现出古朴典雅之风。音乐厅外墙高处悬挂着两幅巨型照片海报,其中一幅照片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指挥家之德国音乐天才艾森巴赫,而另一幅照片则更让中国人感到好奇与激动,因为那是一张年轻英俊的华人面孔。


这位出生于1989年,年仅23岁的台湾籍提琴独奏俊杰陈锐,是继郎朗之后,又一位有资格在诺贝尔音乐厅为获奖者演奏的华人。很多人猜测,诺贝尔基金会今年选定陈锐独奏,是否和他与莫言同是华人身份有关。或许是有意为之,


或许是无意巧合,陈锐的出现无疑给诺贝尔周活动增加了又一个中国元素,也可以理解为华裔新生一代以其卓越的成绩,在世界舞台上开始薪露头角。


陈锐四岁起苦心习琴,自幼被视为音乐神童。在十多年的国际巡演中,他不断地得到世界顶级音乐大师的认可与赏识。这次音乐会的制作人、指挥家艾森巴赫作为陈锐的“导师”与“忘年交”,对这位年轻的中国男孩赞赏有加,他将这位冉冉上升的新星,推荐给诺贝尔基金会,认为他完全有资格为获奖的科学家与文学家演奏。


音乐会对于西方人来讲是极其正规的重要的社交场所,更何况诺贝尔音乐会。男士西装革履,打领带或系领结;女士身着晚礼裙或套裙,璀燦的首饰在灯光的折射下透出华贵的光彩。有一些年长的女士,或许因为受不住室外的积雪与寒冷,穿着靴子前来,但是一进音乐厅的衣帽间,她们立即摘掉靴子底部的防滑套,从皮包里掏出精美的高跟鞋。银发与红唇,钻石与髙跟鞋——她们真美!她们逆着年月奔跑,好像什么天气都无法抵挡她们对青春与美的渴望。


音乐厅内座无虚席,从座椅到灯光再到乐池,整体一片红色。乐池内,数十把椅子呈半圆状环绕着中间的指挥台,乐池后面是泛着银色金属光泽的巨大的管风琴,管风琴的中心悬挂着诺贝尔音乐会的标志牌。一笔勾勒出的优美的半把提琴弧线,轻揽诺贝尔金色徽标和三个英文单词:nobelprizeconcer。


在座的听众很珍惜能在今天与那些尊贵的宾客共同欣赏这场音乐。不少人纷纷回头向二层的包厢里张望,希望能看到给全世界人类带来幸福和美好的诺贝尔奖得主们,当然也期待看到今天也来到这里的王室成员。


斯德哥尔摩皇家爱乐管弦乐团的音乐家们入座后,艾森巴赫走上指挥台,向四周彬彬致敬。指挥棒微微一点,贝多芬的《艾格蒙特》序曲的深沉之音便在音乐厅里扩散开来。它从沉重到激烈再到欢快,充满了英雄式的强烈的感染力第二首《g小调布鲁赫第一小提琴协奏曲》由艾森巴赫指挥乐团配合陈锐的独奏。第一乐章从定音鼓轻微的演奏开始,陈锐的小提琴声从乐队和弦中奔放有力地迸发出来,给全场带来一种滚烫而清新的生命力。从幽思绵绵的悠缓旋律到兴奋狂热的高潮,第二乐章最终归于宁谧。第三乐章豪放雄伟,在胜利的热潮中结束。


陈锐起身向在座的诺贝尔奖得主们致敬。在听众热烈的掌声中,又演奏了一首巴赫的《e小调小提琴序曲第一乐章》,在这首被他称为“像呼吸一样”的乐曲中,他将娴熟的演奏技巧发挥到极致。这位阳光灿烂、激情万丈的年轻华裔音乐家,让在场的观众亢奋不巳,掌声雷动,有的甚至踩脚表示欢喜。


陈锐后来谈到这场音乐会时说:虽然这些曲子他从小到大练习了很多次,可是那天,他的心跳得有些厉害,因为多少年不曾光临内心的紧张感来得猛烈不可抑制。当他得知自己被诺贝尔基金会选中,要为九位得主演奏时,这份巨大的荣誉让他感觉到如同自己获得了诺贝尔奖。


有人说音乐和文学是缪斯女神神殿中最为璀璨的明珠。从人类文明起始,这两种艺术就相互依存。音乐虽然通过音符表现,不能传达语言的意念,却时常能激发人们文学性的灵感,给予人们无限的想象空间;文学虽然通过比声音更为理性的文字表现,没有音乐直接、富有音韵,但能对人类的情感、事物的状态进行更为具象的细节描绘,并能作为音乐语言的解释与再创作。两种艺术可以神奇地在相同的时段里同时表达,在我们的中华民族文化中,无论是《诗经》还是《楚辞》,它们也总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莫言小的时候,他曾经脸上抹着锅底灰,上台唱茂腔跑龙套,直到现在他还能唱上几句。家乡山东髙密朴实而丰富多彩的民间戏剧,给了莫言无尽的创作灵感。莫言的世界,就是充满了声音的世界。除了含量极广的自然之声,我们还能在的时候“听到”民间音乐:《檀香刑》中贯穿的孙丙的凄厉悲怆的猶腔小调、《红高粱家族》中酒坊伙计们霸气狂野的酒神曲、豆官寄托对逝去母亲哀思的童遥它们或凄美或高亢,或悲壮或诙谐……莫言没有谱曲,没有演奏,却将对人性的深思、对生命的赞叹,通过押韵的文字,在字里行间鲜活地奏响。每一个人都可以在脑海里为这些文字谱曲,每一个人都可以在心胸中将这些文字歌唱。文宇是多么神奇啊!在莫言的短篇《民间音乐》里,他赞叹着音乐净化心灵的无与伦比的力量——人性有音乐相伴,灵魂也不会死亡。


斯德哥尔摩的音乐厅内掌声不断,艾森巴赫与陈锐谢幕三次在演出结束之后,艾森巴赫开玩笑地说道:“音乐是一门世界的语言,只可惜诺贝尔没有为音乐设立奖项。”


是的,音乐是伟大的,它可以震撼所有人的心灵,可与科学文学和谐地并存、结合,甚至相互激励。在音乐奏响之前,不相识的人们还各自说着自己的语言,各自想着自己的事。而在这一个多小时内,无论是王室成员、诺贝尔奖得主还是普通的听众,心神和思绪仿佛都汇聚在了一起。


那晚的音乐会的确精彩,但我不得不一边聆听一边与频频袭来的困意做斗争。我知道在这样的场合睡着是对音乐的亵渎,但优美的旋律具有很强的催眠效果。终究因为有绑着摄影机的巨大摇臂不时晃过,生怕睡着的丑态被播放出去,所以还是战胜了困意。


对,陈锐的确优秀,他不仅琴艺非凡,而且风食翩翩,燕尾服是为他这种人设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