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会痛心疾首，责备我傻不拉机的决定，反正最后无一例外的是，立刻拉着我去医院，坚决反对我这样做。

又或者，他会拉下老脸，把薛锦寒扯出来，让他给我一个交代。

程莫依坐在那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饭碗，头顶的灯光很刺眼，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饭桌上，模糊扭曲。

仿佛有一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她可以感受来自父亲的审视的，悲恸的目光，就那么定定的看着自己，像是一场心理素质的较量。

她讨厌这样的气氛，很讨厌。心里期盼着父亲赶快开口，好让自己尽快逃离这个地方，躲到卧室去想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自私了，可是，她又是那么的害怕父亲开口，她怕他一开口，自己所有的防线都会瞬间崩溃。

她承认，自己并没有那么的坚强，她只是不想让任何担心，所以硬生生吞掉自己的眼泪，把所有的悲伤都咽进自己的肚子里。

“莫依…”

程莫依身体一震，全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就像是等待处决命令的囚犯。

可是等了很久，饭桌对面却没有了下文，程莫依不敢抬头，怕看见父亲失望的眼神，怕自己的所作所为让父亲觉得羞耻。

她所能做，就是静坐着，什么也不说。

可是那边却传来隐隐压抑的声音，程莫依偷偷看过去，赫然发现，那么大个的父亲，竟像个小孩子一样，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那一刻，她的心就像是被世间所有的虫子噬咬着，钻心的疼，就连薛锦寒冷冰冰对待她的时候，她的心，都从来没有这般难过过。

十二

她再也忍不住了，哀嚎着扑过去跪在父亲面前，双手扯着他的衣服：“爸，对不起，是我不好，是女儿不孝，是女儿对不起你！你打我你骂我怎么样都可以，我求求你不要哭了，我好害怕你哭啊！”

十年前，从医生嘴里得到莫晓蕊抢救无效去世的结果的时候，程天沐都没有掉过眼泪，火花的时候，下葬的时候，他都是一脸的平静，努力打拼把自己养大成人。可是如今，因为自己的事，年过半百的他，竟然哭得像个孩子！

看着他这个样子，程莫依的心都快碎了。

“爸…不要这样子嘛…你不要这个样子折磨我啊…”那一刻，她像个犯了滔天大罪的孩子，祈求得到父亲的宽恕。

如水的月华铺撒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程天沐擦干纵横的老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沉重的仿佛要掉进程莫依的心里，将那颗柔软的心脏紧紧包裹。

他把跪在地上的莫依拉起来，两个人就那样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早已凉透的饭菜，他开口，喉咙里是难言的痛苦，“莫依，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那句话，包含了多少年的心酸和泪水。

每到夜晚，喧嚣了一整天的世界忽然安静下来，他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形单影只，手里拿着和莫晓蕊的合影，悼念自己早逝的爱人，抬起头，黑色的高楼割裂了天空的形状，没有星光，没有月光，然后想起自己的女儿，总是重重的叹气。

他不是叹她不争气，不是叹她不听话，他只是难过，自己的女儿，这世间除了莫晓蕊以外他最爱的女儿，一生如此的波折。

小的时候，程莫依最喜欢跟在莫晓蕊身后来回的跑，美丽雀跃的就像是一只小孔雀，眼睛里的世界总是五彩缤纷的。

莫晓蕊天性温和，人长得美丽，心地又极其善良，从不与人争吵，不管和谁说话，都是浅浅的笑着，似乎在她的眼里，从来都没有生气这个词语。也许是因为遗传，也许是因为后天莫晓蕊的潜移默化，程莫依也是那种乖巧温柔的女孩子，从来不会和人发生冲突，也从来不会和父母顶嘴。

她是一个标准的乖小孩，长相甜美，会说话，考试成绩总是名列前茅，深得老师同学们的喜欢，可是这一切，在莫晓蕊离开的一瞬间戛然而止。那之后的程莫依，孤傲的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只好换坏境，女儿和夏之琳那个开朗的孩子做了朋友以后，他很欣慰，想着也许友情可以帮助她走出那段阴影，可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杀出来一个薛锦寒。

他叹气，也许这就是命。

看着程莫依一动不动的坐在对面，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都落在他心头，那样的痛。

“长大了就好，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只要你不会后悔，就去做吧。爸老了，唯一的心愿就是你能找个好男人，可是…”他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的哽咽起来，莫依的脾气他知道，像莫晓蕊一样，虽然外表柔顺，骨子里却和犟，她决定的事情，一百艘宇宙飞船也拉不回来。

只是，就算所有的人都同意了她的做法，却还是有一个人，费尽心机想要丢掉这个孩子。

十三

每一个夜晚，她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心里充满了幻想，不知道自己孕育的这个生命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但是转念又一想，只要是薛锦寒给予她的，不管是男是女，她都一定要好好的生下来，给他（她）世间最美好的爱。

只是这一切，全都在后来的日子里全部破碎，再也无法拼凑出原来的模样。

薛锦寒，你竟是这样无情的人。

一场雷阵雨过后的天空，空气格外清新，程莫依闲来无事就钻进院子里侍弄她的那些花花草草，忙得不亦乐乎。

门外响起铃声的时候，她正在修整花圃，穿着宽宽大大的衣服，脸上，手上全是泥巴，她连忙丢掉手里的小铲子，跑到铁门边。

“请问程莫依小姐在吗？有她的特快专递。”门外是一个穿邮递员衣服的中年男人，笑容和善。

程莫依拍拍手，笑着说：“我就是啊。”

邮递员从中掏出一份快递，送到程莫依手中，“这是您的快递。”

程莫依看着手中的快递，没有写发件人的地址，只有自己的地址和名字，忽然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隐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请您在这里签下名字，好吗？”

送走邮递员之后，程莫依走进屋子，洗了手坐在沙发上拿起那个快递慢慢撕开。

里面还有一个信封，她掂了掂，觉得东西好像还挺重的。撕开来，拿出里面的东西，是一叠照片，当眼神触及到上面时，她感觉身体里的血液一下子都涌上了头顶，全世界都在她眼中旋转，耳边是漫无边际的讽刺和讥笑。

手指颤抖的翻开照片，一张张看过去，那一叠厚重的照片，无一例外是阿锦和不同的女人欢好的画面，那双妖冶的桃花眼，曾经那样含情脉脉的注视着她，现在却那么狰狞。

她不是不知道阿锦的风流纨绔，桀骜不驯，但是，明明他说过，他和所有的女人都是点到为止，从来没有过跨越雷池的交往，为何这些照片会出现在这里？

阿锦，难道，你骗了我？

我曾经说过，我要信任你，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可是现在，我肚子里怀着你的小宝宝，眼里看的，却是你和不同女子的艳照，多么讽刺，不是吗？

不管是谁寄来的，不管是谁蓄意而为，她都不想去追查，罢了，从离开上海的那一刻起，她已经决定，从此两人，再无瓜葛。

她苦笑一声，她是不是也太有先见之明了，所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别无贪念的离开。

手指覆上小腹，她凄然的说：孩子，这次，妈妈是真的不能给你一个爸爸了。

她想起来那一晚，薛锦寒眯起眼睛问：莫莫，不会后悔吗？

我后悔吗？

她问自己，照片从指间滑落，撒了一地。

阿锦，我不后悔，现在也不后悔，我的腹中，孕育着你给我的最美好的结局，我知道，我也懂，那一晚的你，眼中盛满了柔情和爱意。要知道，眼睛永远是不会骗人的。

程莫依捡起那些照片，从茶几下面拿出打火机和烟灰缸，一张一张的点燃，烧掉。

虽然看着那些照片，看着深爱的男人怀中拥着不同的女人，心里密密麻麻的难过就像是一群蜜蜂蛰过一样，却怎么样也断不了她要把孩子生下来的念头。

十四

她想起来有一次去上海，她躲在被窝里，和呆在客厅里的薛锦寒隔墙喊话，那个时候她说，以后要开一家最高级的酒吧，然后开一家花店，开在酒吧的旁边，他经营酒吧，她管理花店，闲了回家她给他做饭吃。

薛锦寒在客厅里说，你就是个小孩子，把什么事都想得那么简单，大学生就是太天真了。

是啊，那是他们之间的隔阂，一个学生，一个社会上，思想有那么多的不同之处。薛锦寒虽然笑她傻，却还是竭尽所能保护着她的纯白，他说：“你太单纯，如果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你该怎么办？”

原来，他们早就注定了不能在一起。

原来那个时候的阿锦，已经看透了未来。

那么阿锦，我现在是不是长大了？

你看，我毕业了，踏进社会了；你看，我有了你的孩子，我要找份工作，好好养我们；你看，我真的懂事了，不去纠缠你了；你看，没有你在身边，我真的很好，虽然我还总是做恶梦，总是梦见你的身影，痛哭着醒来。

看着烟灰缸里燃尽的灰烬，程莫依终于掉下了眼泪，心里空落落的，总是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情绪萦绕在心头，预示着还有事情要发生。

她摇摇头，摒弃掉那些奇怪的想法，只说自己神经太过敏了，还想着也许怀孕的女人就是这样子吧，心里涌起一阵初为人母的喜悦感。

因为想到以后肚子会越来越大，不适合去应聘找工作，所以程莫依又进了父亲的公司偶尔帮个小忙什么的，回到家的时候，给父亲和自己做营养餐，把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完全不像一个缺少女主人的家庭。

“照片事件”对她的影响似乎并不大，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依然每天笑呵呵的，翻了一本又一本的关于十月怀胎的书来补充自己贫瘠的知识，夏之琳偶尔也会来陪陪她，但是因为秦夜自己开的公司刚刚起步，很多事情都很繁琐，所以时间也很紧张。

但是夏之琳也真的如她所愿，一直瞒着薛锦寒。她知道他们都心疼她，希望她幸福，只是她所要的幸福，只是薛锦寒而已。如果没有他，有他和她的孩子，就好。

想他的时候，她就会拿出手机，一遍一遍的看着以前薛锦寒发过来的短信。薛锦寒的短信很少，几乎就只有那么三种格式而已。

“到了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回家路上小心点。”

“到家了吗？早点休息。”

就连称呼，他在发短信的时候都是没有的，而程莫依也从来不期望他会给自己说些甜言蜜语。

六月的最后一天，是晴朗的星期天，她躲在被窝里，看着阳光洒进来。因为程天沐昨晚的飞机去成都出差，她懒得起来，就翻出手机玩玩。

看着薛锦寒的号码，她有一种冲动想要告诉他，我怀孕了，但是理智却一直束缚着她的手指。

就在挣扎打还是不打的时候，铃声响起，她看着屏幕上不停闪烁的来电，心慌无比。终于，她还是禁不住思念的蛊惑，接了起来。

十五

“阿锦…”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谁也不知道她期盼这个电话期盼了多久。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会忍不住骂自己真真是在犯贱，可是，恋爱的时候，谁还要脸。

虽然她的恋爱，也许只是单方面的，没有结果的。

沉默了好久，那边才传来一个干涩沙哑的声音，“嗯。”很简单的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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