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骥才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本章字节:5382字
在禹州考察完钧瓷古窑出来,雪花纷纷扬扬,扑面而来。这雪花又大又密,打在脸上有种颗粒感。按计划要取道郑州和洛阳而西,经三门峡逾黄河北上,去新绛考察那里的年画。现今全国的十七个主要的年画产地中,就剩下晋南新绛一带的年画普查还没有启动。晋南年画历史甚久,现存最早的年画就出自北宋时代晋南的平阳(临汾)。这一带很多地方都产年画。除去临汾,新绛和襄汾也是主要的产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在京津一带的古玩市场曾买到过一些新绛的古画版。历史最久的一块画版《和合二仙》应是明代的。这表明新绛的年画遗存在二十年前就开始流失了。它原有的历史规模究竟如何、目前状况怎样、有无活态的存在,心中毫无底数。是不是早叫古董贩子折腾一空了?
车子行到豫西,没想到雪这么大,还在河南境内就遇到严重的塞车。大量的重型载重卡车夹裹着各色小车像漫无尽头的长龙,一动不动地趴在公路上。所有车顶都蒙着厚厚的白雪,至少堵了一天了吧。我们想出各种办法打算绕过这一带的塞车,但所有的国道和小路也全都堵得死死的。在大雪里我们不懈地奋斗到天黑,又冷又饿,直到把所有希望都变成绝望,才不得已滞留在新安县一家旅店中。不知何故,这家旅店夜间不供暖气,在冰冷的被窝里我给同来的助手发了一个短信:“我有点顶不住了,再找机会去绛州吧!”然而,清晨起来新绛那边派人过来,居然还弄来一辆公路警车,说山西那边过来的路还通,要我跟他们呛着道儿去山西。盛情难却,只好顶着风雪也顶着迎面飞驰而来的车辆,逆行北上,车子行了五个小时总算到了新绛。
用餐时,当地主人要我先不去看年画,先去看光村。光村的大名早就听到过。还知道北齐时这村子忽生异光,因名光村。主人说,你只要去了就不会后悔,村里到处扔着极精美的石雕,还有一座宋代的小庙福胜寺,里边的泥彩塑是宋金时代的呢。我明白,他们想叫我们看看光村有没有保护价值,怎么保护和开发。而今年春天我们就要启动全国古村落的普查,听说有这样好的村落,自然急不可待要去,完全忘了脚底板已经快冻成“冰板”了。
雪里的光村有种奇异的美。但我想,如果没有雪,它一定像废墟一样破败不堪。然而此刻,洁白的雪像一张巨毯把遍地的瓦砾全遮盖起来,连残垣断壁也镶了一圈白绒绒的雪,只有砖雕、木拱和雀替从雪中露出它们历尽沧桑而依然典雅又苍劲的面孔。令我惊讶的是,千形百态精美的石雕柱础随处可见。还有不少石础被雪盖着,看不见它的真容,却能看见它一个个白皑皑、神秘而优美的形态。它们原是各类大型建筑坚实又华贵的足,现在那些建筑不翼而飞,只剩下这些石础丢了满地。光村原有几户颇具规模的宅院,从残余的一些楼宇中可见其昔日的繁华并不逊色于晋中那些大院。但如今损毁大半,而且毫无保护措施。连村中那座被列为国家文物保护单位的福胜寺中的宋金泥塑,也只是用塑料遮挡起来罢了。我心里有些发急,抢救和保护都是迫在眉睫了。根据光村的现状,我建议他们学习晋中王家大院和常家庄园在修复时所采用的将散落的古民居集中保护的“民居博物馆”的方式。但这需要请相关专家进一步论证,当务之急是不让古董贩子再来“淘宝”了。因为刚刚从村民口中得知最近还有一些石雕的柱础与门狮被贩子买去了。近二十年来,那些懂得建筑文化的建筑师们大多在城里为开发商设计新楼,经常关心这些古建筑艺术的却是不辞劳苦和络绎不绝的古董贩子们,这些古村落不毁才怪呢。
从光村回到新绛县城后,这里的鼓乐团的团长听说我来新绛,特意在一座学校的礼堂演一场“绛州鼓乐”给我们看。绛州鼓乐我心仪已久。开场的“杨门女将”就叫我热血沸腾,十几位杨氏女杰执槌击鼓,震天动地,一瞬间把没有暖气的礼堂中的凛冽寒气驱得四散。跟下来每一场演出都叫人不住喊好。演出的青年人有的是当地的专业演员,有的是艺校学员。应该说这里鼓乐的保护与弘扬做得相当有眼光也有办法。他们一边把这一遗产引入学校教育,从娃娃开始,这就使“传承”落到实处;另一边将鼓乐投入市场,这也是促使它活下来的一种重要方式。目前这个鼓乐团已经在市场立住脚跟,并且远涉重洋,到不少国家一展风采。演出后我约鼓乐团的团长聊一聊。团长是位行家,懂得保护好历史文化的原汁原味,又善于市场操作。倘若没有这样一位行家,绛州古乐会成什么样?由此联想到光村,光村要是有这样一位古建方面的行家会多好啊!
相比之下,新绛的年画也是问题多多。
转天一早,当地的文化部门将他们保存的新绛年画的古版与老画摆满一间很大的屋子。单是古版就有近二百块。先前,新绛的年画见过一些,但总觉得它是古平阳年画的一个分支,比较零散。这次所见令我吃惊。不单门神、戏曲、风俗、婴戏、美人、传说等各类题材,以及贡笺、条幅、横披、灯画、桌裙、墙纸、拂尘纸、对子纸等各种体裁应有尽有,至于套版、手绘、半印半绘等各类制作手法也一应俱全。其中一种门神是《三国演义》中的赵云,怀里露出一个孩童——阿斗光溜溜的小脑袋,显然这门神具有保护儿童的含意。还有一块《五老观太极》的线版,先前不曾所见,应是时代久远之作。特别是十几幅美人图,尺寸很大,所绘人物典雅端庄、衣饰华美,线条流畅又精致,与杨柳青年画的“美人”有着鲜明的地域差异,富于晋商辉煌年代的华贵气质和中原文明的庄重之感。看画时,当地负责人还请来两位当地的年画老艺人做讲解。经与他们一聊,二位艺人都是地道的传人。所谈内容全是“口头记忆”,分明是十分有价值的年画财富,对其普查——尤其是口述史调查需要尽快来做了。只有把新绛年画普查清楚,才能彻底理清晋南年画这宗重要的文化遗产。可是谁来做呢?当地没有专门从事年画研究的学者,没有绛州古乐团的团长那样的人物,正为此,至今它还是像遗珠一般散落在大地上。这也是很多地方文化遗产至今尚未摸清和整理出来的真正原故。而一些宝贵的文化遗产在无人问津之时就已经消失了。
雪下得愈来愈大,高速公路已经封了。原计划下一站去介休考察清明文化已经无法成行。在回程的列车上,我的心里真是五味杂陈。三晋大地文化遗存之深厚之灿烂令我惊叹,但这些遗存遍地飘零并急速消失又令人痛惜与焦急。几年来我们几乎天天为一问题而焦虑:从哪里去找那么多救援者和志愿者?到底是我们的文化太多了,专家太少了,还是专家中的志愿者太少了?
我望窗外,外边的原野严严实实而无声地覆盖着一片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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