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骥才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本章字节:13538字
“十天半个月,她也往各屋瞧瞧,鞋不对,她拿去弄。可她就不往您屋里来。您没瞧见赛脚前她天天都往二少奶奶屋跑,就是她把您打赛会上弄下来的。不知她为嘛偏向二少奶奶,恨您!”
香莲没搭腔,心里却有数。香莲心细,看出潘妈打赛脚后不再去白金宝屋子了。
变得最凶,要数香莲的傻爷儿们。香莲真不懂傻人也把小脚看得这么重。原先是傻,这一下疯了。疯人更没准,犯起病就跟香莲瞎闹。有时拿拴床帐的带子,把香莲两脚捆一块儿,就要拿出去卖。买鸟儿,这是高兴时候。凶狠起来就拿针锥扎小脚,鲜血打裹脚布里往外冒。香莲已有了身孕,桃儿等几个丫头来哄大少爷说,大少奶奶肚里有他孩子,孩子有双天下没比的小脚,叫他必得好好待大少奶奶,等着好小脚生出来。这话管用,大少爷一听立时变样,天天捧着香莲小脚亲了又亲。一天打外边回来,居然给香莲买一包蜜枣,叫香莲心里一热直掉泪。可过几天,街上两个坏小子拦着大少爷说:“听说你爹给你娶个大脚媳妇,还要再生个大脚闺女。”他眼就直了,进门操起菜刀踹门进屋,非要切开香莲肚子看小脚不可。扯脖子叫喊着:
“我爹诳了我,谁要不信,打开看!”
香莲这两天正是心如死灰时候。不知谁把赛脚会的事传给香莲的奶奶,奶奶听了,气闭过去。香莲得信赶到家,奶奶拿最后一口气对她说:“奶奶也不知怎么会毁的你!”糊里糊涂,抱着悔恨作古了。香莲绝了后路,见傻爷儿们也不叫她活,心一横,把衣服两边一扯刷地撕开,露出鼓鼓白肚皮,瞪着眼对大少爷说:
“开吧!我活腻了,要嘛给你嘛!”
谁知当啷一声,菜刀扔在地上,傻爷儿们居然给香莲磕起头来。脑门撞得青砖地“通、通、通”直响,十来下就撞昏了,脑门鼻子都流血。再醒来,不打不闹,也不说话,只是傻笑,饭菜全不吃,到后来滴水不进,药汤没法灌,人就完了。挺大一个活人,完了,真容易。
应上“白马犯青牛,鸡猴不到头”这句话。香莲结婚没一年,守了寡。人强心不死,她只盼着生个小子。白金宝和董秋蓉两房头都是闺女,董秋蓉一个,白金宝两个,据说在南边的三少奶奶尔雅娟生的也是闺女。香莲要生个小子,给佟家留根,日子还能喘过口气。偏偏心强命不强,生的是丫头!想改也改不了,想添再也添不了!生下来不久还满身疹子。她心凉得赛冰块,天天头不拢脚不裹,孩子死就死,死完自己死。可自己身上掉下的这块肉,满是红点,痒得整天整夜哭,哭声叫她呆不住,每天一趟去到娘娘宫,给斑疹娘娘烧香。娘娘像前还有三个泥塑长胡的男人,人称“挠司大人”,专给出疹子的孩子挠痒,还有一条泥做的黑狗,专给孩子舔痒痒痘。她一连去七天,别说娘娘不灵,孩子的疹子竟然退了。
一天潘妈忽进来,抓起孩子的小脚看了看,惊讶地说:“又是天生一块稀罕料。”随后拿着吓人的鼓眼盯住香莲说:“老爷叫我给她起个名儿,就叫莲心吧!”
香莲听了,两眼立时发直,潘妈走出去时,看也不看。桃儿端饭进来了。自打大少爷死后,香莲落得同丫头们地位差不多,吃饭也不敢和老爷少爷少奶奶们同桌。桃儿问她:
“不是二少奶奶又骂闲街了?甭搭理她,她骂,您就把耳朵给她,也不掉块肉。”
香莲直呆呆不动。
桃儿又说:
“我看四少奶奶心眼倒不错。这汤面上的肉丝,还是她夹给您的呢!原先她那双脚,不比二少奶奶差。倒霉倒在一次挑鸡眼,生了脓,烂掉肉,长好了就嫌太瘦。那天赛脚,我劝她垫点棉花,她不肯。她怕二少奶奶看出来骂她。可我看……您可别往外说呀——二少奶奶脚尖就垫了棉花。本来她脚尖往下耷拉!不单我瞧出来,珠儿杏儿全瞧出来了,谁也不敢说就是了!”
桃儿引香莲说话。本来这话十分勾人谈兴的。但香莲还是不吭声也不动劲,神色不对,好赛魂儿不在身上。桃儿以为她一时心思解不开,不便扰她,就去了。香莲在床边直坐到半夜,拿着闺女雪白喷香的小脚,口里不停念叨着潘妈的话:
“又是天生一块稀罕料……天生一块稀罕料……天生一块稀罕料……”
三更时,香莲起来插上门,打开一小包砒霜,放在碗中,拿水沏了,放在床头。上床放了脚,使裹脚条子把自己和闺女的脚捆在一块儿,这才掉着泪说:
“闺女!不是娘害你!娘就是给这双脚丫子毁成这样,不愿再叫你也毁了!不是娘走了非拉着你不可,是娘陪你一块儿走呀!记着,闺女!你到了阎王殿也别冤枉你娘呀!”
闺女正睡。眼泪掉在闺女脸上,好赛闺女哭的。
香莲猛回身,端起毒药碗就要先往闺女嘴里灌。
忽听“哗啦”一响,窗子大敞四开,黑乎乎窗前站着一个人。屋里灯光把一张老婆子的脸照得清清楚楚,满脸横七竖八皱纹,大眼死盯着自己,真吓人!
“鬼!”香莲一叫。毒药碗掉在地上。
恍惚间,以为是奶奶的鬼魂儿找来了,又以为是自己从没见过早早死去的婆婆。耳朵却听这老婆子发出声音,哑嗓门,口气很严厉:
“要死还怕鬼!再瞅瞅,我是谁?”
香莲定住神,一看是潘妈。
“开开门,叫我进去!”潘妈说。
香莲见是她,心一定,不解脚条子,把头扭一边。
潘妈打窗子进去,站在炕前,冷笑道:
“活不会活,死倒会死!”
香莲心还横着,在死那边,根本不理她。
潘妈上去,拿起香莲的脚,摆来摆去又捏又按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地瞧了又看看了又瞧,真赛端详一个精细物件。香莲动也不动,好似这脚不跟她身子连着。心都死了,脚还活着?潘妈手拿她的脚,眼瞅一边,深深叹一口长气说:“他眼力真高!我要有这双脚,佟家还不是我的!”她沉一下忽扭头对香莲说,“您要肯,把您这双脚交给我,我保您在佟家横着走路!”这两句话说得好坐实,一个字儿在板上钉一个钉子。
她等着香莲回答,停一刻,没听香莲吭声,便冷冷说:“戴金镯子穷死,活该去当窝囊鬼吧!”转身就走,小脚还没迈出门坎,香莲的声音就撞在她后背上:“你说的算,我就依你!”潘妈回过身。香莲打进佟家,头次见潘妈笑脸。脸板惯了,一笑更吓人。可跟着笑容就消失,不笑反比笑更舒服。潘妈问:
“这脚谁给您缠的?”
“我奶奶。”
“算她对得起您!您听好了——您这双脚,要论天生,肉嫩骨软,天下没第二双;要论缠裹,尖窄平直,也没挑儿。您奶奶算能人,没给您缠坏,就算成全了您。可是怨就怨您自己没能耐收拾它。好比一块好肉,只会水煮放盐,不会煎炒烹炸,白叫您给淹浸了!再好比一块玉,没做工,还不跟石头一样!单说赛脚那天,那双蝴蝶鞋还算鞋?破点心盒子!酱菜篓子!要嘛没嘛,嘛好脚套上它还有样?再说您为嘛不穿弓底?人家二少奶奶四寸脚,穿上弓底,脚一弯,四寸看上去赛三寸。您这脚本来三寸,反叫这破鞋连累的显得比二少奶奶脚还大,这不屈了!不等着败等嘛?”
香莲眼珠子闪一道蓝光:
“告我,还有救吗?”
“要没有,跟您说它干嘛!”
香莲解开脚上带子,下炕“扑通”趴下来给潘妈磕三个头:
“潘妈,求您给我指个明道儿,叫我翻过身来吧!”
她眼里直冒火。
潘妈冷言道:
“您起来,您是主家,不兴给佣人跪着。再说,我又不是为您。您为您自己,我也为我自己,可都得用您这双脚。谁也别谢谁了!”
香莲听懂一半,另一半不懂。
潘妈不管她懂不懂,“叭”地打开桌上一个漆盒子。不知这盒子嘛时候撂在桌上的。黑漆面,朱漆里,铜蝙蝠包角,盒里一块绣花黄绸子。掀开花绸,拿出一双花团锦簇般的小鞋,绣工可谓盖世无双,花边一层套一层,细得快看不出来,拿眼一盯,藤萝鱼鸟博古走兽行云海浪万字回纹,都是有姿有态精整不乱。拿出来就喷香浓香异香,赛两朵花儿。放在手中,刚和手掌一般大小。又软又轻又俏又柔,弯弯的,好比一对如意紫金钩。再看底儿竟是紫檀木旋的。“您穿上试试。”
“这鞋怕不到三寸吧,我哪儿能穿?”
“不能我叫您穿?”
香莲提着鞋跟,把脚尖伸进去一蹬,只觉光溜溜鞋底蹭着脚掌一滑,哧溜穿上,不大不小,正正好好。咦,看上去比脚小的鞋,怎么正好?她瞧着潘妈发怔。潘妈说:
“我说了,三寸脚一弯,就比三寸小。这是古式鞋底,样好,弯得赛桥,正经八百叫弓底,不比现时市面上的柳木底子,随便有个弯儿就得。照规矩,三寸鞋,木底长二寸六,弯七分。您再量您那双,顶多弯三分,哪成?好了,您把这双裤腿套儿套在外边,看看嘛样儿吧!”
潘妈打盒里又拿双裤腿套,香莲接过一看,恐怕这样好的绣活别处甭想见到。潘妈说:
“都是桃儿绣的,往后你就找她。”
香莲惊得说不出话来。低头套上这裤腿套,鞋是绿的,套是粉红的,绣线全是淡色,浅紫浅蓝浅黄浅棕浅灰浅酱,加上白和银,又素又艳,愈显得脚儿玲珑娇小可爱,想不到这小脚就连在自己腿下边。她瞅瞅潘妈,心想潘妈也要夸赞几句。潘妈却说:
“您站起来走几步看。记着,小脚有四忌,坐着忌讳晃裙子,躺着忌讳抖脚尖,站着忌讳踮脚跟,走路忌讳跷脚趾。”
香莲想起身试试,身子一立,只觉自己好赛给挂在杆子上,摇摇晃晃,脚发空又发紧。赶紧收拢脚尖,人就往前栽,差点来个马趴;脚跟一使劲,人又往后仰,险些来个老头钻被窝。潘妈按她坐下,叫她脱下鞋子,自己坐对面,把香莲的裹脚条子揪下来一扔,边说:“大少奶奶,再受次罪吧,我给您重缠。您穿惯小弯底儿,脚弓不够,全靠缠了!”说着手里已拿了一卷又窄又齐整的青布条子,不管香莲乐不乐意,这脚丫子好比她的东西,大拇指一挑,“嗒”的脚布头就按在脚上,这下真比逮小飞虫还快。她说:“您看好了,下次就照这样裹!”
香莲用心看,也用心记。只见潘妈——先把脚布直头按在脚内侧靠里怀踝骨略前,打脚内直扯大拇指尖兜住斜过来绕到脚背搂紧,再打脚背外斜着往下绕裹严压向脚心,四个脚趾拉住抻紧再转到脚外边翻上脚背,搭过脚外边挂脚跟前扯勾脚尖回到脚内侧又直扯大拇指斜绕脚背,下绕四脚趾打脚心脚外边上脚背外挂脚跟勾住脚尖二次回到脚内侧,跟手还是脚内脚尖脚背脚心脚外脚背脚跟脚尖三次回到原处再来。香莲看出,和奶奶裹法差得并不大,不过手底下更利索,脚布绕来绕去绝不折边,一道道紧紧包着密不透气,使力均匀,没有半点松劲地方。可缠到第八道,手法忽变,又加进一条宽裹脚条子,嘴里说一句:
“这叫拦裹布,用的是‘拦脚背法’,专治你脚弓不够弯的毛病!”
随这话,脚布上手一勾脚尖,返过足背,竟打外边向下绕,反着拉脚跟,转上去刚好缠脚巴骨,跟着就打内边绕过脚背,来回几圈,算把裹脚布扣住。跟手转过脚跟上脚脖,把脚背前半截拦上,不松劲地打脚跟后直拉大拇指头,连着脚巴骨一包上足背,这算拦一扣,再裹再拦,再拦再裹,直到把一卷一丈多的裹脚条子全用完。香莲便觉脚背发胀,脚心发空,脚跟和脚心好比叫人两手攥着往下使劲掰,就赛脚抽筋一样。看是好看,有模有样,上弓前翘,俏丽俊巴,可穿上潘妈拿给她另一双扳脚用的青布鞋,难受多了,迈步赛踩高跷。
“能受?”潘妈问。鼓眼珠子瞧着她。分明考问她。
香莲毫不含糊:
“打算活,都能受。还怎么着,你就说吧!”
潘妈冷冷盯她一眼,点点头。打盒里又拿出一把小尺,尺三寸,象牙做的,用得久,发旧发黄发亮,上边的星子都是嵌银的。她把尺子给她时说:“这是专量脚使的。二少奶奶使不了,她脚比这尺大。”潘妈嘿嘿一笑。这笑,赛股寒气,往人骨头里钻,“你天天晚上拿热水洗脚,洗完照我刚才那样缠上。记住!一双好脚睡觉时候也不能松开,只要缠好就拿它量。我这儿还有张表,脚上每个关节上边都有尺寸,不能错过半分半毫,哪儿涨出来就勒哪儿。给你——”又递给香莲一张破旧的元书纸,木版印的表格,满是字是尺寸。
香莲拿过一看,这才算打小脚的门缝往里边瞅一眼。一眼就看花了——
足部尺度一览表(营造尺)
各部〖〗径〖〗赤足尺度〖〗紧缠尺度〖〗注足尖至后跟〖〗直〖〗三寸二分〖〗二寸九分〖〗即足之大小大趾〖〗直〖〗八分〖〗八分〖〗大趾〖〗中部横〖〗五分〖〗三分五〖〗二趾〖〗直〖〗六分〖〗六分〖〗二趾〖〗中部横〖〗三分〖〗二分七中趾〖〗直〖〗七分〖〗七分〖〗中趾〖〗中部横〖〗四分〖〗三分七〖〗四趾〖〗直〖〗六分〖〗六分〖〗四趾〖〗中部横〖〗四分〖〗三分六〖〗小趾〖〗直〖〗四分〖〗四分〖〗小趾〖〗中部横〖〗二分〖〗〖〗缠后小趾会被挤没,不占宽度足心足跟间缝口〖〗中部垂直深〖〗一寸〖〗一寸一分〖〗里缝口〖〗垂直〖〗一寸三分〖〗一寸四分〖〗外前缝口〖〗垂直〖〗七分〖〗八分〖〗趾跟肉折成之深缝外后缝口〖〗垂直〖〗一寸〖〗一寸一分〖〗足跟前大深横缝缝底〖〗横〖〗一寸〖〗九分〖〗下缝口〖〗横〖〗一寸二分〖〗一寸〖〗下缝口〖〗原宽分开宽〖〗二分四分〖〗〖〗开时如刀削缠时合一线缝至足尖〖〗直〖〗二寸一分〖〗一寸八分〖〗〖〗足跟下〖〗横〖〗一寸〖〗九分〖〗足跟下〖〗直〖〗一寸一分〖〗一寸一分〖〗后跟〖〗高〖〗一寸五分〖〗一寸七分〖〗缠后自然高起足跟下至膝盖〖〗直〖〗一尺三寸〖〗一尺三寸二分〖〗起足尖至胫腕〖〗斜高〖〗四寸〖〗四寸〖〗足尖〖〗圆〖〗一寸三分〖〗一寸一分〖〗大趾中部胫腕〖〗圆〖〗二寸五分〖〗二寸〖〗足腰〖〗圆〖〗二寸五分〖〗二寸〖〗足面至后跟〖〗直〖〗二寸三分〖〗八分〖〗三四趾处足心下至平地〖〗空〖〗三分〖〗五分〖〗足面上至膝盖〖〗直〖〗一尺一寸四分〖〗〖〗赤足站立时〖〗直〖〗三寸四分
自打这夜,天天三更,潘妈准时推门进来,帮她调理小脚,教给她种种规矩、法度、约束、讲究、忌讳、能耐和诀窍,怎么洗脚怎么治脚怎么修脚怎么爱脚怎么调药和怎么挑鸡眼。渐渐还教会她自制弓鞋,做各种各样各门各类鞋壳子,削竹篾、钉曳拔、缘鞋口、缝裤腿套,这一切,不论制法、配色、选料、尺度,都有苛刻的规法。错了不成,否则叫行家笑话。不懂就糊涂着,懂了就非照它办不可。规矩又是一层套一层,细一层,紧一层,严一层。愈钻反而愈来劲愈有趣愈有学问。在它下边受制,在它上边制它。她真不知潘妈肚子里还有多少东西,也许一辈子也学不尽,可香莲是个会用心的女子,非但用心还尽心,一样样牢牢学到手。
虽然她的脚天生质嫩,骨头没硬死,但毕竟成人,小脚成形,要赛泥人张手中胶泥可不成。强弓起来的脚,沾地就疼,赛要断开,真好比重受当年初裹的罪。她不怕!有罪挨着,疼就强忍,硬裹硬来硬踩硬走,硬拿自己干。白金宝眼尖,看出来,就骂她:“臭蹄子,裹烂了,还不是只死耗子!”她只装没听见。这话赛刀子,她死往肚里咽。只想一天,拿出一双盖世绝伦的小脚,把这佟家全踩在脚底下。就不知她命里,叫不叫她吐出这口恶气。她叫自己的命差点制死啊!
这日,她抱着莲心在廊子上晒太阳,佟忍安站在门口揪鼻子毛,一使劲,一扭脸,远远一眼就盯上香莲的脚。佟忍安何等眼力,立时看出她的脚大变模样,神气全出来了。佟忍安走过来只说一句:“后晌,你来我屋一趟。”转身便走了。
她打进了佟家门,头次进公公屋,也很少见别人进去过。这屋子一明两暗,满屋书画古董,一股子潮味儿、书味儿、樟木味儿、陈茶味儿、霉味儿,浓得噎人。她进来就想出去换口气。忽见佟忍安的眼正落在她脚上。这目光赛只手,一把紧紧抓住她脚,动不得。佟忍安忽问:
“谁帮你捯饬这脚?”
“我自己。”
“不对,是潘妈。”佟忍安说。
“没有。我自己。”香莲不知佟忍安的意思,怕牵扯潘妈,咬住这句话说。
“你要有这能耐,上次赛脚也败不下来……”佟忍安眼瞧别处,不知琢磨嘛,自个儿对自个儿说,“唉!这老婆子!再收拾好这双脚,更没你的份儿啦……”他起身走进东边内室,招手叫香莲跟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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