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三寸金莲(3)

作者:冯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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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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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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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454字

站在毯子这边的背着身儿,站在那边的遮着脸儿,只能看见两只小脚,穿着平素无花、简简单单的红布鞋。每往上一送毯子,脚尖一踮立起来,每往下一拉,脚跟一蹲缩回去,好赛一对小活鱼。


“绍华!”佟忍安叫道。


“在这儿,嘛事?”


“那闺女哪来的?”


“哪个?背影儿那个?”


“不,穿红鞋那个。”


“不知道。韩小孩帮着雇的,我去问问。”


“不,不用,你把她领来,我有话问她。”


佟绍华跑去把这闺女领来。这闺女头次来到柜上又头次见老爷,怕羞胆小,眼睛不知瞧哪儿,一慌,反而一眼瞧了老爷,却见老爷并没瞧她脸,而是死盯着自己一双小脚。眼神发黏,好赛粘在自己脚上,她愈发慌得不知把脚往哪儿摆。佟忍安抬起眼时,眼珠赛鎏了金,直冒贼光,跟见鬼差不多,吓得这小闺女心直扑腾。佟绍华在一边,心里已经大明大白,便对这闺女说:


“你往前走一步。”


这闺女不知嘛意思,一怕,反倒退后半步。两脚前后往回一缩,赛过一对受惊的小红雀儿,哆哆嗦嗦往巢里缩去,只剩两个脚尖尖露在裤脚外边,好比两个小小鸟脑袋。佟忍安满面生光问这闺女:


“你多大年纪?”


“十七。”


“姓嘛叫嘛?”


“姓戈,贱名香莲。”


佟忍安先一怔,跟手叫起来:


“这好的名字!谁给你起的?”


戈香莲羞得开不了口。心里头好奇怪,这“香莲”名字有嘛好?可听老爷声音,看老爷神气,真叫她掉进雾里了。


佟忍安立时叫佟绍华把工钱照三个月尽数给她,不叫她干活,打发她先回家。香莲慌了,好好干活,话也不说半句,怎么反给辞了?可看样子又不赛被辞,倒像要重用她。不知老爷打算干嘛?到底好事坏事,当时只当是桩怪事。


要说怪事,在这儿不过才开头罢了。


三回这才叫:怪事才开头


小半月后,择一天宜娶也宜嫁的大吉日,戈香莲要嫁到佟家当大儿媳妇。水洼那片人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肯信又无人不信,大花轿子已经摆在戈家门口了。


凭佟家在天津卫的名气,娶媳妇比买鱼还容易。虽说香莲皮白脸俊眉清目秀,腰身也俏,离天仙还差着一截。为嘛佟家非要这穷家小户闺女,还非要明媒正娶,花钱请了城里出名的媒婆子霍三奶奶登门游说?这种家的闺女还用得着游说?给个信儿还不上赶着把闺女送去?据说两家换帖子一看,生辰八字相克,佟家大少爷属鸡,戈香莲属猴,“白马犯青牛,鸡猴不到头”,这是顶顶犯忌的事。佟家居然也认可了。放“定”(定婚)那日,佟家照规矩派人送来八大金——耳环戒指镯子簪子脖链鸡心头针裤钩,外带五百斤大福喜的白皮点心。要说门当户对讲礼摆阔有头有脸人家也不过如此。这为嘛?吃错药了?


人说,多半因为佟家大少爷是傻子,好人家闺女谁也不肯跟这半痴半呆男人过一辈子,这等于花钱买媳妇。可再一想,也不对。


佟家没闺女,四个儿子,俗话叫“四虎把门”,排绍字辈,名字末尾的字,一叫荣,一叫华,一叫富,一叫贵。正好“荣华富贵”。都说佟忍安老婆会生,刚把这“荣华富贵”凑齐,就入了阴间。可这四个儿子,一半是残。大儿子佟绍荣是傻子,小儿子佟绍贵自小有心病,娶过媳妇三年,就叫阎王派小鬼抓走了。可这四媳妇董秋蓉,正经是振华海盐店大掌柜董亭白的掌上明珠,明知佟家四少爷早早在阎王那里挂上了号,不也把闺女送来了?冲嘛,冲佟家的家底儿。佟忍安买媳妇绝不买假,他买香莲买的嘛?


戈家老婆子笑不拢嘴,露着牙花子说,买就买她孙女一双小脚!


这话不能算错。香莲小脚人人夸人人爱。那年头娶媳妇先看脚后看脸,脸是天生的,脚是后裹的,能耐功夫全在脚上。可全城闺女哪个不裹脚,爹娘用心,自个儿经心,好看的小脚一个赛一个,为嘛一眼盯上香莲?


对这些瞎叨咕戈婆子理也不理。虽说她自个儿对这门鸡上天的婚事也多半糊涂着。糊涂就糊涂吧!反正香莲嫁了,拾个大便宜,佟家根本不管陪嫁多少。只两包袱衣服,两床缎被,一双鸳鸯绣花枕头,一对金漆马桶,佟家来两个佣人一抱全走了。


香莲临上轿,少不得和奶奶一通抱头海哭。奶奶老泪纵横对她说:


“奶奶身贱,不能随你过去,你就好好去吧!总算你进了天堂一般的人家,奶奶心里的石头放平了。你跟奶奶这么多年,知道你疼爱奶奶。只一件事——那次裹脚,你恨奶奶!你甭拦我说,这事在奶奶心里憋了十年,今儿非说不可——这是你娘死时嘱咐我的,裹不好脚,她的魂儿要来找我……”


香莲把手按在奶奶嘴上,眼泪簌簌掉:


“我懂,那时奶奶愈狠才愈疼我!没昨儿个,也没今儿个!”


奶奶这才笑了,抹着泪儿,打枕头底下掏出个红包包。打开,三双小鞋,双双做得精细,一双紫面白底绸鞋,一双五彩丝绣软底鞋,还一双好怪,没使针线,赛拿块杏黄布折出来的。不知奶奶打哪弄来干嘛用。奶奶皱嘴唇蹭着她的耳朵说:


“这三双喜鞋,是找前街黑子他妈给你赶出来的,房前屋后就她一个全可人。听奶奶告明白你这三双喜鞋的穿法——待会儿你先把这双紫面白底的鞋换上。紫和白,叫‘百子’,赶明儿抱一群胖小子。这双黄鞋要等临上轿子,套在紫鞋外边。这叫‘黄道鞋’,记着,套上它就‘双脚不沾娘家地’了,得我把你抱上轿子。还有,到了婆家必定要在红毡子上走,不准沾泥沾土,就穿它拜堂,拜过堂,叫它‘踩堂鞋’。等进洞房,把这鞋脱下来藏个秘密地界儿,别叫别人瞧见。俗话说,收一代,发一代,黑道日子黄道鞋。有它压在身边,嘛歪的邪的,都找不到你头上……”


香莲听这大套大套的话怪好玩儿。挂着泪儿的眼笑眯眯瞧着奶奶,顺手不经意拿起另一双软鞋,一掰鞋帮,想看鞋底。奶奶一手抢过来,神气变得古怪,说:“先别乱瞧!这是睡鞋……入洞房,脱下踩堂鞋,就换这双睡鞋。记着,临到上床时,这鞋可得新郎给你脱,羞嘛!谁结婚都得这样!拿耳朵听清楚,还有要紧的话呢——这鞋帮里边,有画,要你和新郎官一起看……”说到这儿,奶奶细了眼笑起来。


香莲没见过奶奶这样笑过,有点狡猾,有点发坏,好奇怪!她说:“嘛画不兴先瞧瞧!”伸手去拿鞋。


奶奶“啪”打她手说:“没过门子哪兴看!先揣怀里,进洞房看去!”上手把鞋掖她腰间。


外边呜里哇呜里哇吹奏敲打起来。奶奶赶紧叫香莲换上紫鞋,外套黄鞋,嘴巴涂点胭脂,脑门再扑点粉,戴上凤冠,再把一块大红遮羞布搂头罩上。还拿了两朵绒花插在自己白花花的双鬓上,一猫腰,兜腰抱起香莲走出院子大门。这事情本该新娘子的父亲、兄长做的,香莲无父无兄,只好老奶奶承当。


香莲脸上盖着厚布,黑乎乎不透气,耳边一片吵耳朵的人声乐声放炮声。心里忽然难过起来,抓着奶奶瘦骨嶙嶙的肩膀,轻轻喊:


“香莲舍不得奶奶!”


奶奶年老,抱着大活人,劲儿强顶着,一听香莲的叫声,心里一酸,两腿软腰也挺不住劲儿,“扑通”一下趴下了,两人摔成一团。两边人忙上去把她俩扶起来。奶奶脑门撞上轿杆立时鼓起大包,膝盖沾两块黄土,不管自己,却发急地喊:


“我没事!千万别叫香莲的脚沾地!抱进轿子快抱进轿子!”


香莲摔得稀里糊涂,没等把遮羞布掀开瞧,人已在轿子里。乱哄哄颤悠颤悠走起来,她忽觉自个儿好赛给拔了根儿,没挨没倚没依没靠,就哭起来,哭着哭着忽怕脸上脂粉给眼泪冲花了,忙向怀里摸帕子,竟摸出那双软底绣花睡鞋,想到奶奶刚才的话,起了好奇,打开瞧,鞋帮黄绸里子上,竟用红线黑线绣着许多小人儿,赛是嬉戏打闹的小孩儿,再看竟是赤身光屁股抱在一堆儿的男男女女。男的黑线,女的红线,干的嘛虽然不甚明白,总见过鸡儿猫儿狗儿做的事。这就咯噔一下脸一烧心也起劲扑腾起来,猛地大叫:


“我回家呀!送我回家找奶奶!”


由不得她了。轿子给鼓乐声裹着照直往前走,停下来就觉两双手托她胳膊肘,两脚下了轿子便软软踩在毡子上。走起来,遮羞布摆来摆去,只见脚下忽闪忽闪一片红。一路上过一道门又一道门再一道门。每一抬脚迈门坎,都听见人喊:


“快瞧小脚呀!”


“我瞧见小脚啦!”


“多大?多小?”


“瞧不好呀!”


香莲记着奶奶的话,在阔人家走路,最多只露个脚尖。虽然她这阵子心慌意乱,却留心迈门坎时,缩脚,用脚尖顶着裙边,不露出来,急得周围人弯腰歪脖斜眼谁也瞧不清楚。


最后好似来到一大间房子里。香烛味、脂粉味、花味,混成一团。忽然“刷”的眼前红绿黄紫闪光照眼一亮,面前站着个胖大男人,团花袍褂,帽翅歪着,手攥着她那块盖脸的红布,肥嘴巴一扭说:


“我要瞧你小脚!”


四边一片大笑。这多半就是她的新郎官。香莲定住神四下一瞧,满房男男女女个个披红挂绿戴金坠银,那份阔气甭提啦。几十根木桩子赛的大红蜡烛全点着,照得屋里赛大太阳地。香莲打小哪见过这场面,整个蒙了。多亏身边搀扶她的姑娘推一下那胖大男人说:


“大少爷,拜过天地才能看小脚。”


香莲见这姑娘苗条俊秀赛画里的女子。新鲜的是,她脖子上挂个绣花荷包,插许多小针,打针眼耷拉下各色丝线。


大少爷说:“好呀桃儿,叫你侍候我俩的,你帮她不帮我,我就先看你的小脚!”上去就抓这桃儿裤腿,吓得桃儿连蹦带叫,胸前丝线也直飘舞。


几个人上来又哄又拦大少爷。香莲才看见佟家老爷一身闪亮崭新袍褂,就坐在迎面大太师椅上。那几人按着大少爷跪下腿同香莲拜过天地,不等起身,只听一个女人脆声说:


“傻啦,大少爷,还不掀裙子瞧呀!”


香莲一怔当儿,大少爷一把撩起她裙子,一双小脚毫不遮掩露在外边。满堂人大眼对小眼,一齐瞅她小脚,有怔有傻有惊有呆,一点声儿没有。身边的桃儿也低头看直了眼。忽然打人群挤进个黄脸老婆子,一瞧她小脚,头往前探出半尺,眼珠子鼓得赛要蹿出来,跟手扭脸挤出人群。四周到处都响起咦呀唏嘘呜哇嘁喳咕嘎哟啊之声。香莲好赛叫人看见裸光光的身子,满身发凉,跪那里动不了劲。


佟忍安说:


“绍荣,别胡闹!桃儿你怔着干嘛,还不扶大少奶奶入洞房?”


桃儿慌忙扶起香莲去洞房,大少爷跟在后边又扯又撩,闹着要看小脚。一帮人也围起来胡折腾瞎闹欢,直到入夜人散,大少爷把桃儿轰走。香莲还没照奶奶嘱咐换睡鞋,大少爷早把她一个滚儿推在床上,硬扒去鞋,扯掉脚布,抓着她小脚大呼大叫大笑个不停。这男人有股蛮劲,香莲本是弱女子,哪敌得过。撑着打着躲着推着撕扯着,忽然心想自己给了人家,小脚也归了人家。爷儿们是傻子也是爷儿们,一时说不出是气是恼是恨是羞是委屈,闭上眼,伸着两只光脚任这傻男人赛摆弄小猫小鸡一样摆弄。


一桩怪事出在过门子之后不几天。香莲天天早上对镜梳妆,都见到面前窗纸上有三两小洞。看高矮,不是孩子们调皮捣蛋捅的,也不像是拿手指头抠的。洞边一圈毛绒绒,赛拿舌头舔的。今儿拿碎纸头糊上,赶明儿在旁边添上两个洞。谁呢?这日中晌大少爷去逛鸟市,香莲自个儿午觉睡得正香,模模糊糊觉得有人捏她脚。先以为是傻男人胡闹,忽觉不对,傻男人手底下没这么斯文。先是两手各使一指头,竖按着她小脚趾,还有一指头勾住后脚跟儿,其余手指就在脚掌心上轻轻揉擦,可不痒痒,反倒说不出的舒服。跟着换了手法,大拇指横搭脚面,另几个手指绕下去,紧压住折在脚心上的四个小趾头。一松一紧捏弄起来。松起来似有柔情蜜意,紧起来好赛心都在使劲。一下下,似乎有章有法。香莲知道不在梦里,却不知哪个贼胆子敢大白天闯进屋拿这怪诞手法玩弄她脚,又羞又怕又好奇又快活,还有种欲望自身体燃起,脸发烧,心儿乱跳。她轻轻睁眼吓了一大跳!竟是公公佟忍安!只见这老小子半闭眼,一脸醉态,发酒疯吗?还要做嘛坏事情?她不敢喊,心下一紧,两只小脚不禁哧溜缩到被里。佟忍安一惊,可马上恢复常态,并没醉意。她赶紧闭眼装睡,再睁开眼时,屋里空空,佟忍安已不在屋里。


门没关,却见远远廊子上站个人,全身黑,不是佟忍安,是过门子那天钻进人群看她小脚的黄脸老婆子,正拿一双眼狠狠瞪她,好赛一直瞪进她心窝。为嘛瞪自己?


再瞧,老婆子一晃就不见了。


她全糊涂了。


四回爷儿几个亮学问


八月十五这天,戈香莲才算头次见世面。世上不止一个面。要是没嫁到佟家,万万不知还有这一面。


都说晚晌佟忍安请人来赏月,早早男女佣人就在当院洒了清水,拿竹帚扫净,通向二道院中厅的花玻璃隔扇全都打开。镶罗钿的大屏桌椅条案花架,给绸子勒得贼亮,花花草草也摆上来。香莲到佟家一个多月,天下怪事几乎全碰上,就差没遇见鬼,单是佟家养的花鸟虫鱼,先前甭说见,听都没听说过。单说吊兰,垂下一棵,打这棵里又蹿出一棵,跟手再从蹿出的这棵当中再蹿出一棵来。据说一棵是一辈,非得一棵接一棵一气儿垂下五棵,父辈子辈孙辈重孙辈重重孙子辈,五世同堂,才算养到家,这就一波三折重重叠叠累累赘赘打一丈多高一直垂到地。菊花养得更绝,有种“黄金印”,金光照眼,花头居然正方形,真赛一方黄金印章,奇不奇怪?当院摆的金鱼缸足有一人多高,看鱼非登到珊瑚石堆的假山上不可。里边鱼全是“泡眼”,尺把长,泡儿赛鸡蛋,逛逛悠悠,可是泡儿太大,浮力抻得脑袋顶着水面,身子直立,赛活又赛死,看着难受。这样奇大的鱼,说出去没人肯信……


晌午饭后,忽然丫头来传话说,老爷叫全家女人,无论主婢,都要收拾好头脚,守在屋里等候,不准出屋,不准相互串门,不准探头探脑。香莲心猜嘛样客人,要惊动全家梳洗打扮,在屋恭候,还立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规矩。


这样,家里就换一个阵势。


这家人全住三道院。佟忍安占着正房三间,门虽开着,不见人影。东西厢房各三间。香莲住东房里外两间,另外一间空着,三少爷佟绍富带着媳妇尔雅娟在扬州做生意,这间房留给他们回来时临时住住,平时空着关着。对面西厢房,一样的里外两间归二少爷佟绍华和媳妇白金宝闺女月兰月桂住,余剩的单间,住着守寡的四媳董秋蓉,身边只有个两岁小闺女,叫美子。虽是这样住,为了方便,都把里边的门堵上,房门开在外边。


香莲把窗子悄悄推开条缝儿,只见白金宝和董秋蓉房间都紧紧关闭。平时在廊子上走来走去的丫头们一个也不见了,连院当中飞来飞去的蜻蜓蝴蝶虫子也不见了,看来今晚之举非比寻常。她忽想到,平时只跟她客客气气笑着脸儿却很少搭话的二媳妇白金宝,早上两次问她,今儿梳嘛头穿嘛鞋,好赛摸她的底。摸她嘛底呢?细细寻思,一团糨糊的脑袋就透进一丝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