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骥才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本章字节:12536字
打过门子来,别的全都不清楚,单明白了自己真的是靠一双小脚走进佟家的。这家子人,有个怪毛病,每人两眼都离不开别人的脚。瞧来瞧去,眼神只在别人脚上才撂得住。她不傻,打白金宝、董秋蓉眼里看出一股子凶猛的妒恨。这妒恨要放在后槽牙上,准磨出刃来!香莲自小心强好胜,心里暗暗使了劲,今晚偏要当众拿小脚镇镇她们!趁这阵子傻爷儿们去鸟市玩儿,赶紧梳洗打扮收拾头脚。把头发篦过盘个连环髻,前边拿齐刷刷的刘海儿半盖着鼓脑门,直把镜子里的脸调理俊了。随后放开脚布,照奶奶的法儿重新裹得周正熨帖。再打开从家带来的包袱,拣出一双顶艳的软底小鞋。鲜鲜大红绸面,翠绿亮缎沿口,鞋面贴着印花布片儿,上边印着蝴蝶牡丹——鞋帮上是五彩牡丹,前脸趴着一只十色蝴蝶,翅膀铺开,两条大须子打尖儿向两边弯。她穿好试走几步,一步一走,蝴蝶翅膀就一扇一扇,好赛活的,惹得她好喜欢,自己也疼爱起自己的小脚来。她还把裤腰往上提提,好叫蝴蝶露给人看。
正美着,门一开,桃儿探进半个身子说:“大奶奶好好收拾收拾脚,今晚赛脚!”香莲没听懂,才要问,桃儿忙摇摇手不叫她出声,胸前耷拉的五彩丝线一飘就溜走了。
赛脚是嘛?香莲没见过更没听说过。
门里门外,羊角灯一挂起来,客人们陆陆续续前前后后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各带各的神气到了。两位苏州来的古玩商刚落座,佟绍华陪着造假画的牛五爷牛凤章来到。说是牛五爷弄来几件好东西,带手拿给佟忍安,问问铺子收不收。牛凤章常去四外搜罗些小古玩器,自己分不出真假,反正都是便宜弄来的,转手卖给佟忍安。佟忍安差不多每次都收下。牛五爷卖出的价比买进的多,以为赚了。但佟忍安也是得到的比花出的多,这里的多多少少却一个明白一个糊涂了。这次又掏出两小锦盒。一盒装着几枚蚁鼻币,一盒装着个小欢喜佛。佟忍安看也没看,顺手推一边,两眼直瞅着白金宝的房门,脸上皱纹渐渐抻平。佟绍华住在柜上,只要逮机会回来一趟,便急急渴渴回房插门和媳妇热热乎乎闹一闹。牛凤章天性不灵,看不出佟忍安不高兴,还一个劲儿把小锦盒往佟忍安眼睛底下摆。佟忍安好恼,一时恨不得把锦盒扒落地上去。
门口一阵说说笑笑,又进来三位。一个眉清目朗,洒脱得很,走起路袖口、袍襟、带子随身也随风飘。另一个赛得了瘟病,脸没血色,尖下巴撅撅着,眼珠子谁也不瞧,也不知瞧哪儿。这两位都是本地出名的大才子。一个弄诗,一个弄画。前头这弄诗的是乔六桥,人称乔六爷,作诗像啐唾沫一样容易;这弄画的便是大名压倒天津城的华琳,家族中大排行老七,人就称他华七爷。六爷和七爷中间夹着一个瘦高老头。多半因为这二位名气太大,瘦老头高出一星半点不会被人瞧得见,就一下子高出半头来。这人麻酱色绣金线团花袍子,青缎马褂,红玛瑙带铜托的扣子一溜儿竖在当胸。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好比后生,人上岁数眼珠大都带浊气,他没有,眼光前头反有个挑三拣四的利钩儿。乔六桥后面的脚还没跨进屋,就对迎上来的佟忍安说:
“佟大爷,这位就是山西名士吕显卿。自号‘爱莲居士’。听说今儿您这里赛脚,非来不可。昨儿他跟我谈了一夜小脚,把我都说晕了,兴致也大增,今儿也要尽尽兴呢!”
佟忍安听了,目光打二媳妇白金宝的房门立即移到这瘦高老头脸上。行礼客套刚落座,吕显卿便说:
“我们大同,每逢四月初八,必办赛脚大会,倾城出动,极是壮美。没想到京畿之间,也有赛脚雅事。不能不来饱饱眼福呢,佟大爷不见怪吧!”
“哪的话,人生遇知己,难得的幸会。早就听说居士一肚子莲学。我家赛脚,都是家中女眷,自个儿对自个儿比比高低,兼带着相互切磋莲事莲技。请来的人都是正经八百的‘莲癖’,这就指望居士和诸位多多指点。方才听您提到贵乡赛脚会,我仰慕已久不得一见,可就是大同晾脚会?”
“正是。赛脚会,也叫晾脚会。”
佟忍安眉梢快活一抖,问道:
“嘛场面,说说看。”
他急渴渴,以致忘记叫人送茶。吕显卿也不在意,好赛一上手,就对上茬儿,兴冲冲说:
“鄙乡大同,古称云中。有句老话说‘浑河毓秀,代产娇娃’。我们那儿女子,不但皮白肤嫩,尤重纤足。每逢四月八日那天,满城女子都跷着小脚,坐在自家门前,供游人赏玩。往往穷家女子小脚被众人看中,身价就一下提上去百倍……”
“满城女人?好气派好大场面呀!”佟忍安说。
“确是,确是。少说也有十万八万双小脚,各式各样自不必说。顶奇、顶妙、顶美、顶丑、顶怪的,都能见到。那才叫‘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呢……”
“世上有此盛事!可惜我这几个儿子都不成气候。我这把年纪,天天还给铺子拴着。晾脚会这样事不能亲眼看一看,这辈子算白活了!”佟忍安感慨一阵子,又蛮有兴趣问道,“听说,大同晾脚时,看客可以上去随意捏弄把玩儿?”
乔六桥接过话说:
“佟大爷向来博知广闻,这下栽了。这话昨夜我也问过居士,人家居士说,晾脚会规矩可大——只许看,不许摸。摸了就拿布袋子罩住脑袋大伙儿打。打死白打!”
众人哈哈笑起来。乔六桥是风流人,信口就说,全没顾到佟忍安的面子。吕显卿露出得意来。佟忍安嘛眼?只装不知,却马上换了口气,不赛求教,倒赛考问:
“居士,您刚刚说那顶美的嘛样,倒说说看。”
“七字法呀,灵、瘦、弯、小、软、正、香。”吕显卿张嘴就说。好赛说,你连这个也不知道。
“只这些?”
这瘦老头挺灵,听出佟忍安变了态度,便说:“还不够?够上一字就不易!尖非锥,瘦不贫,弯似月,小且灵,软如烟,正则稳,香即醉,哪个容易?”他面带笑对着佟忍安,吐字赛炒蹦豆,叫满屋听了都一怔。
佟忍安当然明白对方在抖搂学问,跟自己较劲,便面不挂色,说了句要紧的话:
“得形易,得神难。”
吕显卿巴巴眨两下眼皮,没听懂佟忍安的话,以为他学问有限,招架不住,弄点玄的。他真恨不得再掏出点玩意儿,压死这天津爷儿们,便抡起舌头说:
“听说您家大少奶奶一双小脚,盖世绝伦,是不是名唤香莲?大名还是乳名?妙极!妙极!是啊,古来称小脚为金莲。以‘香’字换‘金’字,听起来更入耳入心,还不妙!‘金莲’一说由来,不知您考过没有?都说南唐后主有宫嫔窅娘,人俊,善舞,后主命制金台,取莲花状,四周挂满珠宝,命窅娘使帛裹足,在金莲台上跳舞。自始,宫内外妇女都拿帛裹足,为美为贵为娇为雅,渐渐成风,也就把裹足小脚称作‘金莲’。可还有一说,齐东昏侯,命宫人使金箔剪成莲花贴在地上,令潘妃在上边走,一步一姿,千娇百媚,所谓‘步步生莲花’,妇女也就称小脚为‘金莲’了。您信哪种说法?我信前种,都说窅娘用帛缠足,可没人说潘妃缠足。不缠足算不得小脚!”
吕显卿这一大套,把屋里说得没声儿,好赛没人了。这些人只好喜小脚,没料到给小脚的学问踩在下边。佟忍安一边听,一边提着自个儿专用的逗彩小茶壶,嘴对嘴吮茶,咂咂直响。人都以为他也赞赏吕显卿,谁料他等这位爱莲居士一住嘴,就说:
“说到历史,都是过去的事,谁也没见过,谁找着根据谁有理。通常说小脚打窅娘才有,谁敢断言唐代女子绝对不裹脚缠足?伊世珍《嫏嬛记》上说,杨贵妃在马嵬坡被唐明皇赐死时,有个叫玉飞的女子,拾得她一双雀头鞋,薄檀木底,长短只有三寸五。这可不是孤证,徐用理的《杨妃妙舞图咏》也有几句:‘曲按霓裳醉舞盘,满身香汗怯衣单,凌波步小弓三寸,倾国貌娇花一团。’三寸之足,不会是大脚。可见窅娘之前,贵妃先裹了脚。要说唐人先裹脚,杜牧还有两句诗:‘钿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一尺减去四分,还剩多少?”
“佟大爷,别忘了,那是唐尺,跟今儿用的尺子不一般大小!”吕显卿边听边等漏儿,抓住漏儿就大叫。
“别忙,这我考过。唐人哪能不用唐尺?唐尺一尺,折合今儿苏尺八寸,苏尺又比营造尺大一寸。诗上说一尺减四,便是唐尺六寸,折合苏尺是四寸八,折合今儿营造尺是四寸三。不裹脚能四寸三吗?您说说。”
吕显卿一时接不上话茬,眼睛嘴巴全张着。
乔六桥拍手叫起来:
“好呀,看来能人在咱天津卫,别总把眼珠子往外瞧了!”
众人都将吃惊的眼神打山西人身上挪到佟忍安这边来。可人家吕显卿也是修行不浅的能人。能人全好胜,哪能三下两下就尿,稍稍一缓,话到嘴边,下巴一仰就说:
“佟大爷的话,听来有理。可使两句诗作根据,还嫌单薄。《唐语林》上说,唐时一般士人妻,服丈夫衫,穿丈夫靴,可见并不缠足。”
“说的是。可我并没说唐朝女子都缠足,而是说有缠足。有没有是一码事,都不都是另一码事。居士所考,是缠足发端哪朝哪代,不是哪朝哪代蔚成风气的,对不?咱议的嘛,先要定准,免得你说东我说西,走了题,不明不白。再说,从唐诗中求根据,绝非这三两句,白乐天有句‘小头鞋履窄衣裳’,焦仲卿也有句‘足蹑红丝履,纤纤作细头’。说的都是唐朝女子穿鞋好小头。按唐时礼节,走路不直疾促,行步快,即失礼。用布缠裹约束,自然迟缓。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至于缠成嘛样?嘛法?多大?另当别论。”
“今儿倒长了见识,天津卫佟大爷把缠足史的上限定到了唐。”吕显卿话里带讥讽,仍遮不住一时困窘。明摆着没话相争,学问不顶戗了。
佟忍安笑笑,好赛话才开头,接着说:
“要说上限,我看唐也嫌晚。《周礼》有屦人,掌管皇上和王妃鞋子,所谓赤舄、黑舄、赤繶、黄繶、青勾、素履、葛履,都是各式各样鞋子。看重鞋,必看重脚。汉朝女子鞋头喜尖,打武梁祠壁画上看,老莱之母,曾子之妻,鞋头都尖。《史记·货殖传》上说,‘今夫赵女郑姬设形容,楔鸣琴,揄长袂,蹑利屣’。所谓利屣,也是尖头鞋子。《汉书·地理志》上有句话挺要紧,‘赵女弹弦跕’,师古注,字与屣同,是种无跟小鞋,跕是轻轻站着。由此看,汉朝女子以尖鞋、细步、轻站为美。自然要在脚上下功夫,那就非小不可。史游《急就篇》有句‘靸鞮邛角褐袜巾’,下边的注不知您留意没有。注中说,靸谓韦履,头深而尖,平底,俗名著革先子;鞮薄革小履也,巾者,裹足也。这话说得还要多明?您要听,我还有好多例子,就怕占大伙儿不少时候,犯不上。单把这些书上零零碎碎记载,细心推敲推敲,缠足始于唐,恐怕也不能说死吧!都说历史是死的,我看是活的,谁把它说死,谁就等着别人来翻个儿!”
吕显卿好赛给对方扔到水里,又按到水下边。不傻也呆,轮到了由人摆布的份儿。乔六桥比刚才叫得更欢:
“完了完了!今儿我才明白,没学问,玩小脚,纯粹傻玩儿!”
牛凤章脖子一缩说:
“说得我也想裹小脚了!”
这话惹得众人笑声要掀去屋顶。牛凤章人不怪心眼怪,他总是自觉身贱,时不时糟蹋自己一句,免得别人再来糟蹋。
今儿不比寻常。佟忍安正来劲,满肚子学问要往外倒,逮住牛凤章这句话,笑道:
“牛五爷可别这么说。明朝还真有男人裹足,伪装女子,混在女人堆儿里找便宜。事败后坐几年大狱,放出来人人骂他,藏不成,躲不了,人人能认出他来。”
“为嘛哪?”牛凤章瞪着小眼问。
“脚裹小了,还能大回来?”佟忍安说。
众人又是大笑。牛凤章双脚紧跺,叫着:“我可不裹!我可不裹!”卖傻样儿逗大伙儿乐。
华琳摇着白手细指说:“不不,牛五爷裹脚准叫人认不出来。”他说完这上半句,等别人追问为嘛才说下半句,“牛五爷造假画,赛真的;裹小脚,更赛真的!”说话时,眼珠子不看牛凤章,也不看佟忍安,好赛看屋顶。
这话够挖苦,可别人说还行,牛凤章和华琳同行,都画画,同行犯顶,不吃这话。他小眼一翻,立时把话撞回去:
“我的假画,骗得了您华七爷,可逃不过佟大爷的眼。对不,对不?嗯?嘻!”
牛凤章这句话既买好了佟忍安,又恶心了华琳,说得自己都得意起来。华琳清高,但清高的人拉不下脸儿来,反倒吃亏没辙,脸气白了。
乔六桥说:
“牛五爷,你还是闭嘴拿耳朵听吧!没见佟大爷和这位居士正亮着学问。今儿吴道子、李公麟来了,也叫他滚。爷几个都是冲小脚来的!”
牛凤章立时捂嘴,发出牛叫般粗声儿:
“请佟大爷给诸位长学问!”
佟忍安压倒吕显卿,占了上风,心里快活。可他不带出半点得意,也就不显浅薄,反倒更显得高深。他心想,自己还要退一步,有道是,主不欺客,得意饶人,才算是大度。便看也没看牛凤章,撂下茶壶和颜悦色说道:
“这些话算嘛学问,都是闲聊闲扯罢了。世上事,大多都是说不清道不明,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其实都有理。人说,凡事只有一个理,我说,事事都有两个理。每人抱着自己的理,天下太平;大伙儿去争一个理,天下不宁。古人爱找真,追究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管它谁生谁!有鸡吃,有蛋吃,你吃鸡我吃蛋,你吃蛋我吃鸡,或是你吃鸡也吃蛋,我吃蛋也吃鸡,不都吃饱又吃好了?何苦去争先鸡后蛋先蛋后鸡?居士!眼下咱把这些废话全撂下,别耽误正事。马上赛脚给您看,听听您眼瞅着小脚,发一番实论,那才真长见识呢,好不好……”
“好好好!”吕显卿刚刚心里还拧着,这一下就平了。他给佟忍安挤到井边,进不是退也不是。谁料这老小子一番话又给他铺好台阶,叫他舒舒坦坦下来。心想,天津卫地起是码头,码头上的人是厉害;骑驴看景走着瞧,抓着机会再斗一盘!
五回赛脚会上败下来
众人听说赛脚开始,都欢呼起来。有的往前挪椅子,有的揉眼皮,有的按捺不住站起身,精神全一振。方才谁也没留意,这会儿忽见大门外廊子上站一个黄脸婆子。人虽老,神气绝不凡,脑袋梳着苏头鬏子,油光光翘起来的小鬏上,罩黑丝网套,插两朵白茉莉,一朵半开的粉红月季。身上虽是短打扮,一码黑,大褂子上的宽花边可够艳,胸前掖一块一尘不染的雪白帕子,两只小脚包得赛一对紧绷绷乌黑小粽子。鞋上任嘛装饰也没有,反倒入眼。
吕显卿低声问乔六桥:
“这是谁?”
乔六桥说:
“原来是佟大爷老婆的随身丫头。佟大奶奶死后,一直住在佟家。原叫潘嫂,现叫潘妈。您看那双小黑脚够嘛成色?”
“少见的好!凭我眼力,恐怕脚上的功夫更好。你们这位佟大爷花哨吗?”
乔六桥斜眼瞅一下佟忍安,离得太近,便压低声儿说:“跟您差不离儿。”又说,“潘妈这脸儿可够瘆人的,谁也不会找她闹。”
“六爷这话差了!脚好不看脸,顾脚不顾头。谁还能上下全照应着。”
两人说得都笑出声来。
佟忍安这儿对潘妈发了话:
“预备好就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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