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骥才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本章字节:13054字
香莲连怕带疼,喊声大得赛猪嚎。邻居一帮野小子,挤在门外叫:“瞧呀,香莲裹小脚啦!”门推得哐哐响,还打外边往里扔小土块。大黑狗连蹿带跳,朝大门吼也朝奶奶吼,拴狗的桩子硬给扯歪。地上鸡毛裹着尘土乱飞。香莲的指甲把奶奶胳膊掐出血来。可天塌下来,奶奶也不管,两手不停,裹脚条子绕来绕去愈绕愈短,一绕到头,就取下前襟上的针线,密密缝上百十针,拿一双小红鞋套上。手一撩粘在脑门上的头发,脸上肉才松开,对香莲说:
“完事了,好不?”
香莲见自己一双脚,变成这丑八怪,哭得更伤心,却只有抽气吐气,声音早使尽。奶奶叫她起身试试步子。可两脚一沾地皮,疼得一屁股蹲儿坐下起不来。当晚两脚火烧火燎,恳求奶奶松松脚布,奶奶一听脸又板成板儿。夜里受不住时,就拿脚架在窗台上,让夜风吹吹还好。
转天脚更疼。但不下地走,脚指头踩不断,小脚不能成型。奶奶干脆变成城隍庙里的恶鬼,满脸杀气,操起炕扫帚,打她抽她轰她下地,求饶耍赖撒泼,全不顶用。只好赛瘸鸡,在院里一蹦一跳硬走,摔倒也不容她趴着歇会儿。只觉脚指头嘎嘎断开,骨头碴子咯吱咯吱来回磨,先是扎心疼,后来不觉疼也不觉是自己的了,可还得走。
香莲打小死爹死妈,天底下疼她的只有奶奶。奶奶一下变成这副凶相,自己真成没着没靠孤孤零零一只小鸟。一天夜里,她翻窗逃出来,一口气硬跑到碱河边,过不去也走不动,抱着小脚,使牙撕开裹脚布,打开看。月亮下,样子真吓人。她把脚插在烂泥里不敢再看。天蒙蒙亮,奶奶找到她,不骂不打,背她回去,脚布重又裹上。谁知这次挨了更凶狠的裹法,把连着小脚指头的脚巴骨也折下去,四个卷在脚心下边的小趾头更向里压,这下裹得更窄更尖也更疼。她只道奶奶恨她逃跑,狠心罚她,哪知这正是裹脚顶要紧的一节。脚指头折下去只算成一半,脚巴骨折下去才算裹成。可奶奶还不称心,天天拿擀面杖敲,疼得她叫声带着尖钻墙出去。东边一家姓温的老婆子受不住,就来骂奶奶:
“你早干嘛去了!岁数小骨头软不裹,哪有七岁的闺女才裹脚的,叫孩子受这么大罪!你嘛不懂,偏这么干!”
“要不是我这孙女的脚天生小,天生软,天生有个好模样,要不是不能再等,到今儿我也下不去这手……”
“等,这就你等来的。等得肉硬骨头硬,拿擀面杖敲出样儿来?还不如拿刀削呢!别遭罪了,没法子了,该嘛样就嘛样吧!”
奶奶心里有谱,没言声。去拾些碎碗片,敲碎,裹脚时给香莲垫在脚下边。一走碎碗碴就把脚硌破了。奶奶的扫帚疙瘩怎么轰,香莲也不动劲儿了。挨打也不如扎脚疼。可破脚闷在裹脚条子里头,沤出脓来。每次换脚布,总得带着脓血腐肉生拉硬扯下来。其实这是北方乡间裹脚的老法子。只有肉烂骨损,才能随心所欲改模变样。
这时候,奶奶不再硬逼她下地。还招呼前后院大姑小姑们,陪她说话做伴。一日,街北的黄家三姑娘来了。这姑娘人高马大,脚板子差不多六寸长,都叫她“大脚姑”。她进门一瞅香莲的小脚就叫起来:
“哎——呀!打小也没见过这脚,又小,又尖,又瘦,透着灵气秀气,多爱人呀!要是七仙姑见了,保管也得服。你奶奶真能,要不叫‘大能人’呢!”
香莲嘴一撇,眼泪早流干,只露个哭相:
“还是你娘好,不给你往紧处裹,我宁愿大脚!”
“呀呀,死丫头!还不赶紧吐唾沫,把这些混话吐净了。你要喜欢大脚,咱俩换。叫你天天拖着我这双大脚丫子,人人看,人人笑,人人骂,嫁也嫁不出去,即便赶明儿嫁出去,也绝不是好人家。”大脚姑说,“你没听过这支歌,我唱给你听——裹小脚,嫁秀才,白面馒头就肉菜;裹大脚,嫁瞎子,糟糠饽饽就辣子。听明白了吗?”
“你没受过这罪,话好说。”
“受不就受一时,一咬牙就过去了。‘受苦一时,好看一世’嘛!等小脚裹成,谁看谁夸,长大靠这双宝贝脚,求亲保婚少得了?保你荣华富贵,好吃好穿的一辈子享用不尽!”
“三姑说的嘛呀!问你,打今儿,我还能跑不?”
“傻丫头!咱闺女家裹脚,为的就是不叫你跑。你瞧谁家大闺女整天在大街上撒丫子乱跑?没裹脚的孩子不分男女,裹上脚才算女的。打今儿,你跟先前不一样,开始出息啦!”大脚姑小眼弯成月亮,眼里却满是羡慕。
香莲给大脚姑说得云遮雾罩。虽说迷迷糊糊,倒觉得自己与先前变得两样。嘛样,不清楚,好赛高了一截子。大了,大人了,女人了。于是打这天,再不哭不闹,悄悄下床来,两手摸着扶着撑着炕沿、桌角、椅背、门框、缸边、墙壁、窗台、树干、扫帚把,练走。把天大地大的疼忍在心里,嘴里绝不出半点没出息没志气的声儿。再换裹脚条子,撕扯一块块带血挂脓的皮肉时,就仰头瞧天,拿右手掐左手,拿牙咬嘴唇,任奶奶摆布,眉头都不皱。奶奶瞧她这样怔了,惊讶不解,但还是不给她好脸儿,直到脓血消了,结了痂又掉了痂。
这一日,奶奶打开院门,和她一人一个板凳坐在大门口。街上行人格外多,穿得花花绿绿,姑娘们都涂胭脂抹粉,呼噜呼噜往城那边走。原来今儿是重阳节,九九登高日子,赶到河对面,去登玉皇阁。香莲打裹脚后,头次到大门外边来。先前没留心过别人的脚。如今自己脚上有事,也就看别人脚了。忽然看出,人脸不一样,小脚也不一样。人脸有丑有俊有粗有细有黑有白有精明有憨厚有呆滞有聪慧,小脚有大有小有肥有瘦有正有歪有平有尖有傻笨有灵巧有死沉有轻飘。只见一个闺女,年纪跟自己不相上下,一双红缎鞋赛过一对小菱角,活灵活现,鞋帮绣着金花,鞋尖顶着一对碧绿绒球,还拴一对小银铃铛,一走一颠,绒球甩来甩去,铃铛叮叮当当,拿自己的脚去比,哪能比哪!她忽起身回屋里拿出一卷裹脚条子,递给奶奶说:“裹吧,再使劲也成,我就要那样的!”她指着走远的小闺女说。
不看她神气,谁信这小闺女会对自己这么发狠。
奶奶的老眼花花冒出泪。俩仨月来一脸凶劲立时没了。原先慈爱的样儿又回来了。满面皱纹扭来扭去,一下搂住香莲呜呜哭出声说:
“奶奶要是心软,长大你会恨奶奶呀!”
二回怪事才开头
世上有些相对的事儿,比方好和坏、成和败、真和假、荣和辱、恩和怨、曲和直、顺和逆、爱和仇等,看上去是死对头,所谓非好即坏非真即假非得即失非成即败,岂不知就在这好坏、曲直、恩怨、真假之间,还藏着许许多多曲折许许多多花样许许多多学问,要不何止那么多事缠成死硬死硬疙瘩,难解难分?何止那么多人受骗、中计、上套,完事又那么多人再受骗、中计、上套?
单说这真假二字,其中奥妙,请来圣人,嚼烂舌头,也未必能说破。有真必有假,有假必有真;假愈多,真愈少;真愈多,假却反而愈多!就在这真真假假之中,打古到今,玩出过多少花儿?演过大大小小多少戏?戏接着戏,戏套着戏,没歇过场。以假充真,是人家的高招;以假乱真,是人家的能耐;以假当真,是您心里糊涂眼睛拙。您还别急别气,多少人一辈子拿假当真,到死没把真的认出来,假的不就是真的吗?在真假这俩字上,老实人盯着两头,精明人在中间折腾,还有人指它吃饭。这宫北大街上“养古斋”古玩铺佟掌柜就是一位。这人能耐如何,暂且不论,他还是位怪人。嘛叫怪,作的不能说白了,只能把事儿摆出来。叫您听其言观其行度其心,慢慢琢磨去。
一大早,佟忍安打家出来,进了铺子就把大小伙计全都打发出去,关上门,只留下少掌柜佟绍华和看库的小子活受。不等坐下歇歇就急着说:
“把那几幅画快挂出来!”
每逢铺子收进好货,请老掌柜过眼,都这么办。古董的真假,是绝顶秘密,不能走半点风出去。佟绍华是自己儿子,自然不背着。对看库的活受,绝非信得过,而是这小子半痴半残。人近二十,模样只有十三四,身子没长成个儿,还歪胸脯斜肩膀,好比压瘪的纸盒子。说话赛嘴里含着热豆腐,不知大舌头还是舌头短半截。两只眼打小没睁开过,小眼珠含在眼缝里,好赛没眼珠。还有喘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口气总憋在嗓子眼里吱吱叫;静坐着也下气不接上气,生下来就这德行。小名活受,大名也叫活受,爹娘没打算他活多久,起名字都嫌费事多余。佟忍安却看上他这副没眼没嘴没气没神的样子,雇他看库。拿死的当活的用,也拿活的当死的用。
活受开库把昨儿收进的一捆画抱来,拿竿子挑着一幅幅挂上墙。佟忍安撩起眼皮在画上略略一扫,便说:“绍华,你先说说这几幅的成色,我听着。”这才坐下来,喝茶。
佟绍华早憋劲要在他爹面前逞能,佟忍安嘴没闭上,他嘴就张开了:
“依我瞧,大涤子这山水轴旧倒够旧,细一瞧,不对,款软了,我疑惑是糊弄人的玩意儿,对不?这《云罩挂月图》当然不假,可在金芥舟的画里顶头够上中流。这边焦秉贞的四幅仕女通景和郎世宁的《白猿摘桃》,倒是稀罕货。您瞧,一码皇绫裱。卖主说,这是当年打京城大宅门里弄出来的。这话不假,寻常人家绝没这号东西……”
“卖主是不是问津园张霖家的后人?”
“爹怎么看出来的?上边又没落款!”佟绍华一惊。佟忍安两眼通神,每逢过画时,都叫他这样一惊又一惊。
佟忍安没接着往下说,手一指东墙上一幅绢本的大中堂画说:
“再说说那幅……”
以往过画,他一张口,爹就摇头。今儿爹没点头也没摇头,八成自己都蒙对了,得意起来,笑道:
“爹还要考我?谁瞧不出那是地道苏州片子,大行活。笔法倒是宋人的,可惜熏老点儿,反透出假。这造假,比起牛凤章牛五爷还差着些火候。您瞧它成心不落款,怕露马脚,或许想布个迷魂阵——怎么?爹,您看见嘛了?”
佟绍华见他爹已经站起来,眼珠子盯着这中堂直冒光。佟绍华知道他一认出宝贝,眼珠就这么冒光,难道这是真货?
佟忍安叫道:“你过去看,下角枯树干上写着嘛?”他指画的手指直抖。
佟绍华上去一瞧,像踩着的鸭子,“呀”的一嗓子,跟着叫:“上边写着‘臣范宽制’,原来一张宋画。爹,您真神啦!这幅画买进来后,我整整瞧了三天,也没看出这上边有字呀!您、您……”他不明白,佟忍安为嘛离画一丈远,反而看见画上的字。
佟忍安远视眼,谁也不知,只他自己明白。他躲开这话说:
“闹嘛?叫唤嘛?我早告过你,宋人不兴在画上题字,落款不是写在石头上,就夹在树中间,这叫‘藏款’。这些话我都说过,你不用心,反大惊小怪问我……”
“可咱得了张宝画呀,您知道咱统共才花几个钱——”
“嘛宝画,我还没细看,谁断定准是宋画了?”佟忍安接过话,脸一沉,扭头看一眼站在身后的活受说,“去把这中堂,大涤子那山水轴,还有金芥舟的《云罩挂月图》,卷起来入库!”
“剩……夏……织鸡古……鹅?”活受觍着脸问。
“叽咕叽咕嘛?去!”佟忍安不耐烦说。
活受绷起舌头,把这几个字儿的边边角角咬住又说一遍:“剩、下、这、几、幅、呢?”他指焦秉贞和郎世宁画的几幅。
“留在柜上标价卖!”佟忍安对佟绍华说,“洋人买,高高要价!”
“爹,这几幅难道不是……”
佟忍安满脸瞧不起的神气。忽然长长吐一口气,好一股寒气!禁不住自言自语地念了天津卫流传的四句话:“海水向东流,天津不住楼,富贵无三辈,清官不到头。”接着还是自言自语说道,“成家的成家,败家的败家。花开自谢,水满白干,谁也跳不出这圈儿去。唉——唉——唉——”他沉了沉,想把心里的火气压住却压不住,刚要说话,眼角瞅见活受斜肩歪脑袋,好赛等着自己下边的话,便轰活受快把画抱回库里,待活受前脚出去,后脚就冲到儿子面前发火:
“嘛,这个那个的!你把真假正看倒了个儿,还叫我当着下人寒碜你。再说,真假能当着外人说吗?我问你,咱指嘛吃饭?你说——”
“真假。”
“这话倒对。可真假在哪儿?”
“画上呀!”
“放屁!嘛画上?在你眼里!你看不出来,画上的真假管嘛用!好东西在你眼里废纸一张,废纸在你眼里成了宝贝!这郎世宁、焦秉贞,明摆着‘后门道儿’,偏当好货,反把宋人真迹当做‘苏州片子’!这宋画一张就够你吃半辈子,你睁眼瞎!拿金元宝当狗屎往外扔!再说大涤子那轴,嘛,也假?你不知康熙二十九年到三十一年他客居天津,住在问津园张家?那画上明明写着康熙辛未,正是康熙三十年在张家时画的!凭着皮毛能耐,也稳能拿下来的东西,你都拿不住,还想在古玩行里混。我把铺子交给你还不如放火烧了呢!再有三年,还不把我这身老骨头贴进去!听着,打明儿,你卷被褥卷儿搬过来住,没我的话不准回家去,叫活受把库里的东西折腾出来,逐件看、看、看、看、看……”说到这儿,佟忍安上下嘴唇只在这“看”字上打转悠,好赛叫这字儿绊住了。
佟绍华见他爹眼对窗外直冒光,以为他爹又看出嘛稀世的宝贝来,就顺着佟忍安目光瞧去,透过花格窗棂,后院里几个人正干活。
这后院,外人不知,是“养古斋”造假古董的秘密作坊。
原来佟忍安这老小子与别人不同,他干古玩行,不卖真,只卖假。所有古玩行都是卖假也卖真。凡是逛古玩铺都是奔真的去的,还有能人专来买“漏儿”。佟忍安看到这层,铺子里绝不放真货,一码假的,好比诸葛亮摆空城计,愣一兵一卒不放。古玩行干的就是以假乱真,这一招真把古玩商的诀窍玩玄了玩绝了。只要掏钱准上当,半点便宜拿不到。他更有出奇能耐,便是造假。手底下有专人为他造假字假画,还在铺子后院,关上门造假古董。玉器、铜器、古钱、古扇、宣炉、牙器、砚台、瓷器、珐琅、毯子、碑帖、徽墨……他没不知不懂不能不会的。仿古不难,乱真死难。古董的形制、材料、花纹,一个朝代一个样,甚至一个朝代几百样,鱼龙变化无穷尽,差点道行,甭说摸门,围墙也摸不着。更难是那股子劲儿气儿味儿神儿。比方古玩行说的“传世古”和“出土古”。“传世古”是说一直打世上流传下来的东西,人手摸来摸去,长了就有股子光润含混的古味儿。“出土古”是说一直埋在土底下的东西,挖出来满带着土星子和锈花,有一股子斑驳苍劲味儿。再往细说,比方出土的玉器,发箍、笛头、扳指儿、镯子、佩环、烟嘴这些,在地下边一埋几百上千年,挨着随葬的铜器,日久天长铜锈浸进去生出绿斑,叫“铜浸”;死人的血透进去生出红斑,叫“血浸”。造假怎么造出铜浸血浸来?再说东西放久,不碰也生裂纹,过些时候再生一层裂纹罩在上边,一层一层,自然而然,硬造就假,懂眼的就能挑出来,偏偏佟忍安全有办法。这办法,一靠阅历,二靠眼力,三靠能耐。这叫高手高眼高招,缺一不行。假货里也有下品中品上品绝品,绝顶假货,非得叫这里头的虫子,盯上一百零八天,心里还不嘀咕,那才行。佟忍安干的就是这个。
他雇的伙计,跟一般古玩行不同,不教本事,只叫干活干事。那些雇来造假古董的,对古玩更是一窍不通的穷人,跟腌鸭蛋、烧木炭差不多,叫怎么干就怎么干。满院堆着泥坯瓦罐柴禾老根颜色药粉匣子箩筐黑煤黄泥红铁绿铜,外人打表面绝看不出名堂。当下,吸住佟忍安眼神的地方,两个小女子在拉一张毯子。这正是按他的法儿造旧毯子。毯子是打张家口定制的,全是蓝花黑边,明式的。上边抹黄酱,搭在大麻绳上,两人来回来去拉,毛儿磨烂,拿铁刷子捣去散毛,再使布帚蘸水刷光,就旧了。拉毯子不能快,必得慢慢磨,才有历时久远的味儿。佟忍安有意雇女人来拉,女人劲小,拉得自然慢。这俩女子每人扯着毯子两个角,来回来去,拉得你上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