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骥才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本章字节:13118字
“如今这世道是国气大衰,民气大振,洋人的气焰却一天天往上冒。他们图谋着,先取我民脂民膏,再夺我江山社稷。偏偏咱们无知愚民,不辨洋人的奸诈,反倒崇尚洋人。就说市面上那些怪怪奇奇的洋货,都是海外洋人的弃物,愚民竟当做珍宝,怪哉!还有洋人的图画,徒有形貌,毫无神韵,更是无笔无墨,上无刘李马夏,下无四王吴恽,全然以媚俗取悦于人,愚民也好奇争买。有人瞧见,紫竹林一家商店摆着一件塑像,名号叫‘为哪死’(维纳斯),竟是赤身裸体的妇人!这岂不是要毁我民风,败我民气!洋人不过都是猫儿狗儿变的,能有多少好东西?民不知祖,就有丧国之危!老哥儿们,您再想想自己头上这辫子,哪来这样出神入化?您自己也说过,想到哪儿,辫子就到哪儿,想多大劲儿,辫子就多大劲儿。凡人岂有这样的能力?这本是祖先显灵,叫你振奋国威民志,所谓‘天降大任于斯人’!洋人想偷神鞭,意在夺我国民之精神!身上毛发,乃是祖先的精血凝成,一根不得损伤。您该视它为国宝,加倍爱惜才是。老哥儿们,我看您为人过于憨厚,凡事不计利害,怕您吃亏,才不管您爱不爱听,把话全扔出来!”
这一席话,已然使傻二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人们常说,神呀,仙呀,灵呀,魂儿呀,现在竟都在自己身上。他瞥一眼自己的辫子,仿佛弄不明白是嘛玩意儿了。好像脑袋后边拖着的不是辫子,而是整个大清江山,那么庄严,那么博大,那么沉重。但再寻思寻思,这事情确乎有点神。谁有这辫子,谁又听说过这样的辫子?一时,他有种当皇上那样的气吞山河之感。还有种感觉——那时没有“使命感”这个词儿——他就是这种自我感觉。他心想,既然自己的功夫不能外传,就该赶紧娶妻生子,否则便会打他这儿中断了祖辈传衍的神功,对不起祖宗。他见金子仙是个古板人,循规蹈矩,能信得过,便拜托金子仙帮他找个媳妇。金子仙家正好有个老闺女,就送过门来。这女人名叫金菊花,模样平常,人却勤恳诚实,对他的辫子真当做宝贝一样爱惜,三日一洗,一日一梳,为了安全,剃头的事都由她自己来做。梳洗好拿块蛋黄色绣金花的软绸巾包上;还专门缝个细绢套,睡觉时套上,怕压在身子下边挫伤了。逢到场面上的事该出头露面,她在这辫子每一节都插上一朵茉莉花,香气四溢,黑中缀白,煞是好看。这女人就一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防备歹人意外偷袭,这样子极像四月初八城隍庙赛会上,各所看守古董玩器的童子。
十一回神鞭加神拳
光绪二十六年,有个歌儿唱彻天津城:
一片苦海望天津,
小神忙乱走风尘。
八千十万神兵起,
扫除洋人世界新。
这歌儿来得突然,事情来得更突然。天下闹起义和拳!但如果您要在那时候活过,身子叫在教的二毛子们当驴骑,眼见过知府大人在洋人面前不如三孙子,您又不会觉得义和拳来得离奇突然。俗话这叫:事出有因嘛!
清明一过,直隶省遍地义和拳纷纷树旗立坛。一入五月,文安、霸州、静海、丰润、青县、沧州、安次、固安等地团民,呼啦啦潮水般拥进天津卫,凭借着两丈高的城垣,与紫竹林的毛子们交上火。炮弹来回来去,像蝗虫一样飞。人都说义和拳能避洋枪洋炮,天津卫的哥儿们应声闹起来,把各个庙宇、祠堂、公馆、公所、学院,甚至大家宅院,全都占做坛口。镇守天津的总督裕制军弹压不住,换个笑脸,穿着朝衣补褂,方头靴子,向各路拳首三拜九叩行大礼。这一来,满街走的都是义和拳了。文官遇上下轿,武官碰上下马,叫这些平时仰头走路的大老爷儿们垂头丧气,小百姓们自然高兴。这时,像广来洋货店那样的字号,在“洋”字上边贴个“南”字,像玻璃花去紫竹林坐的那类东洋车,也改称作太平车。一切沾“洋”字都犯忌。信教的二毛子、三毛子、直眼们大都给团民们捉去。腿快的逃往租界。杨殿起虽然不在教,平时发了洋财,无人不知,他机灵得很,不等义和拳闹起来,便提早躲进紫竹林,后来“天下第一团”的首领张德成,用八十一条火牛往租界里一冲,他怕租界守不住,就随同贝哈姆的家眷坐轮船出海渡洋,从此不当中国人了。
这些日子,外边人都嚷嚷傻二去紫竹林拿神鞭打毛子,其实他一直呆在家。他心里痒痒,想摆个坛口,但又犯嘀咕,不大相信义和拳真能闭住洋枪洋炮。金子仙更是不叫他和乱民掺和一起。他整天闷在屋里,并不死心。
五月十七日,傻二在家,听大街上有人叫喊,传告各家用红纸蒙严烟囱,不许动火吃荤,三更时向东南方供馒头五个,凉水一碗,铜钱五枚。义和拳大师兄要到紫竹林去拆洋人大炮上的螺丝钉,如果马到成功,洋毛子的炮弹就落不到城里来了。不一会儿,又有人喊叫,各家都用竿子挑起红灯一盏,红灯照仙姑今晚要降神火烧教堂。傻二将信将疑,叫金菊花照样做了,一天一夜,竟然真的没有洋人炮弹落下来;当晚城那边果然起了大火,冒起三柱粗粗的黑烟,夹着一闪一闪的大火星子,直把东半边天都烧红了,比正月十五放烟火盒子还要辉煌壮观。一扫听,原来是西门内、镇署前、仓门口的三座洋教堂,给红灯照借来神火烧着了。
转天,傻二在家中无事,忽听有人敲门找他。开门进来一个穿团服的矮小老头儿,倒梨样的圆脸儿,腰间别着一根九孔小管,自称是傻二老乡——安次县廊坊西边香芦村人。他忙请老头儿屋里说话。他不认得这老头儿,老头儿却知道他。因为老头儿和傻二的爹同辈儿。
“你听说一个外号叫‘青头愣’的吗?”老头儿问他。
傻二想起,爹爹生前提到过此人,吹一口好笛,在村里的“吹歌会”领头。这会是纯粹的音乐会,红白喜事不吹,只在逢年过节演奏一番,讲求音调和味道。“青头愣”本姓刘,排行老四,由于头皮青得发蓝,乡人给他起了这个蚂蚱的绰号。傻二说:
“原来您是刘四叔啊!”
老头儿高兴地咧开嘴唇,直露出牙花,连连点头。这刘四说,早在乡间就听说天津卫出了一个“神鞭”,他猜到这是傻二爹,谁知这次到天津一扫听,没料到傻二爹没了,但功夫已经传到他身上。傻二问刘四,怎么会猜到是他家。刘四说,天下还有谁会这独门奇功?跟着,他告诉傻二所不知道的事儿——
传说傻二的老祖宗,原先练一种问心拳,也是独家本领,原本传自佛门,都是脑袋上的功夫。但必须仿效和尚剃光头,为了交手时不叫对方抓住头发。可是清军入关后,男人必须留辫子,不留辫子就砍头,这一变革等于绝了傻二家的武艺。事情把人挤到那儿,有能耐就变,没能耐就完蛋。这就逼着傻二的老祖宗把功夫改用在辫子上,创出这独异奇绝的辫子功……
刘四啧啧赞赏地说:
“你祖辈有能耐,这一变,又是绝活!”
傻二好似一下子找到自己的根儿,心里十分快活,呼叫金菊花备些酒菜招待。刘四说,团有团规,不准吃荤、喝酒、逛窑子、诈钱财,违者挨一百杖,还要给赶出坛口。然后就问傻二身怀绝技,为什么呆在家,不去树一杆旗,上阵灭敌,光宗耀祖。他正色说:
“东洋武士都败在你手下,难道你还怕洋人?你匾上写着‘张我国威’,挂在这儿给谁看的?你要是把这辫子当做古玩,它可就成死的了。如今,大男儿不去为民除害,以身报国,等啥?我老汉乡下还扔着一大家子人呢!”
“您……今年高寿?”
“整整七十啦!”刘四说。但乡下人操心少,活动多,吃新米鲜菜,都显得年轻硬朗。
“这样高龄也上阵吗?”
“不上阵,我一百多里下卫来干啥?虽然舞不动铁枪钢刀,穷哥儿们杀毛子时,我也吹吹笛,鼓鼓劲儿呗!”
傻二心里一动,眉毛也一动,问道:
“刘四叔,我入你的团如何?”
金菊花一旁想要阻拦,却给傻二的目光逼得没敢张嘴。
刘四笑道:
“不瞒你说,今儿是义和拳的总头领曹福田老师叫我请你来的,当下就在近边的吕祖堂。说啥入不入团,请你去做老师!神鞭一到,团民立刻要精神十倍呢!”
傻二把搁在心里的话说出来:
“人都说义和拳都避枪炮,这话当真?”
刘四看他一眼,说:
“不假。你要看,就随我来!”
傻二把“神鞭”往头上一盘,对刘四说声:“走!”就拉着刘四走出大门。
他们来到吕祖堂,这清静的庙宇如今大变模样。殿顶墙头插满牙边绣面的黄红团旗,就像戏台上武生后背插着的靠旗,好不威风!大殿前月台上,团民正操演排刀,殿前摆一条大香案,供着大大小小许多神牌。一尊水缸大的生铁炉子插着数百棵线香,团团浓烟往上冒,直与那些旗子卷在一起。团民们齐刷刷站了一圈,四周还有不少百姓,观看团民拜神上法,表演过刀。这场面可是既奇特又神秘,傻二以前在乡间看过白莲教、红枪会铺坛,连气氛都很相像。
义和拳按八卦中的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分八门,又分红黄白黑四色。曹团是乾字团,主黄,故团民一色黄包头,黄褡膊,黄裹腿。有的青蓝布衫外边罩一个金黄兜肚,镶滚紫边,当胸拿红布缝个“三”字,高矮胖瘦,老少豪秀,嘛样都有,却一概威风凛凛,神情庄重,若有神在。
一个年轻团民跳到月台中央。这小子圆胖小脸,肥嘟嘟小撅嘴,左眼下有块疤,嗓门又哑又尖,一口地道的天津话。他脚上穿一双白布孝鞋,十分刺眼,自称能求来孙猴子附体。他走到香案前对着神牌先叩三个头。这些木头做的神牌上,用墨笔写着神仙的姓名,却都是戏里的人物。有关羽、姜太公、诸葛亮、张天师、周仓、孙行者、黄天霸、黄三泰、窦尔墩、杨六郎、武松、秦叔宝等等,他叩过头,站在香案旁一位络腮胡须、个子高大的师兄,拿起一道符,口中念道:
快马一鞭,
几山老君,
一指天门开,
二指地门开,
要学武技请师傅来。
这穿孝鞋的圆脸团民也口念一咒语:
北六洞中铁布衫,
止住风火不能来,
天有天道,地有地道,
齐天大圣护我身,五雷刚。
念过后,闭上眼,浑身猛地一抖,好像有神附入体内,跟着就陡然旋身疾转,手舞足蹈,每一动作都极像猴子。傻二看出这是“猴拳”的招式。大个子师兄问团民:“何人下山?”这团民尖声答道:“我乃悟空,刀枪不入也。不信就拿刀来试一试!”这声调与戏台上孙猴子的道白差不多。师兄操起一柄开了刃的九环大刀,朝这团民哗哗响举起来。这团民并不怕,拉开衣裤,一运气,肚子鼓得像扣上去的一个小盆儿。师兄一刀砍在肚子上,但听“咔”一响,居然皮肉不伤,刀刃砍过之处,只有一道白印,渐渐变红。这一来,团民愈发神气,对师兄叫道:“你拿洋枪来,我也不怕!”师兄就从香案下取出一支洋枪。这洋枪里没上子弹,而是塞满掺了砂子的火药,抬起来,枪口对着团民。这场面可够惊心动魄,谁料这小子胆大包天,非但不避,反而把肚子凑近枪口,带着股刚烈气息,尖声叫得刺耳:“来呀,毛子们来呀!”只听轰一响,硝烟飞过,这小子毫无损伤!他像掸尘土那样,把打在肚皮上的沙子用手都拂下来。众人看得说不出话来。傻二心想,这团民用的是不是硬气功!即便如此,这也是顶上乘的功夫。他从未见过,也没听说过。因此对这附神上法也就信多疑少。哪知道,那时义和拳就是用这样的高手,稀世的绝招,鼓动士气,使人相信上阵能避枪炮、灭洋人,以此招徕团众。经过这叫人信服的操演,那些要去打洋人、却畏惧枪炮的哥儿们,就都嚷嚷着要入坛了。
这时,忽从五仙堂走出几个团首,簇拥着一个背披斗篷、腰悬大刀、气度非凡的黑瘦汉子。这汉子正是津门义和拳总头领曹福田。刘四忙引傻二登上月台去见曹老师。
曹老师是行伍出身,浑身带着干练精悍的劲头,见傻二就单手打个问心说:
“神鞭一到,不愁赶尽洋毛子!”
众人见是神鞭傻二来入坛,一齐欢呼起来,气氛很是热烈。
傻二说:
“曹老师为咱中国人雪耻,要率弟兄们去紫竹林与洋毛子一决雌雄,胆量气节,都叫我五体投地。”
曹老师说:
“哪的话!您的神鞭给我添了十倍的力量。就请您当众略施神功,壮我士气!”
傻二马上慨然答应,叫八名团民挥刀砍他,眨眼之间,啪啪数响,不及看清,那八柄腰刀早给横七竖八抽落在地。惊得众人一时无声,然后哄地同声喊起好来。
傻二这几辫抽出精神来,他对曹老师说:
“几时去紫竹林接仗,我愿同往!”
“今日后晌就去。我给您两队团民,由您带领,殷师弟——”曹老师扭头对刚才演排刀、穿孝鞋那个圆脸团民说,“你跟着去!”
“好!”殷师兄过来对傻二说,“只要您叫我上,迎着枪子儿也上,如有半点含糊,就是狗娘养的!”
傻二对他含笑点头。他已经深为这团民的豪气所感动。
“眼看晌午,我就不回家送信了,快快上阵。”傻二说到这儿,心想还是上法在身更牢靠些,便抱拳对曹老师拱拱手说,“愿借神威!”
曹老师当即拿出黄表朱墨,写了咒符一张给他,傻二接过来看,上边写着:
家住东海南,
日没昆仑山,
砂子赛冰凌,
闭炮不冒烟。
这四句咒语后边还画个“五雷正法”的符图:
他看了半天,似懂非懂,等他把这符咒折成三折,塞进辫根里,感到满脑袋的头发都发烫,似乎真有法力注入他的辫子里。他想:神鞭加神拳,毛子全玩完。心里有种纵入紫竹林,一扫洋人的渴望。
这时,曹老师已经派遣三名精壮团民到紫竹林去下战表。那战表上这样写着:
统带津、静、盐、庆义和神团曹,谨以大役布告六国使臣麾下:刻下神兵齐集,本当扫平疆界,玉石俱焚,无论贤愚,付之一炬,奈津郡人烟稠密,百姓何苦,受此涂炭。尔等自恃兵强,如不畏刃避剑,东有旷野,堪作战场,定准战期,雌雄立见,何必缩头隐颈,为苟全之计乎?殊不知破巢之下,可无完卵,神兵到处,一概不留,尔等六国十载雄风,一时丧尽,如愿开战,晌后相候。
晌午,傻二随同团民饱餐一顿百姓送来的得胜饼和绿豆汤,然后,列齐队伍,刀上贴了符纸,开拔上阵。兵分做二路,曹老师一路出东门直捣马家口,傻二一路出南门径取海光寺。临行时,曹老师赠给傻二一块缝着乾字图样的头巾。他掖在怀里没戴,而是故意把那四尺多长的神鞭乌光光顶在头上。
一时,城中人都说,这一下,傻二爷要把毛子们都赶到海里去,就势还要拿神鞭将紫竹林里的洋楼和电线杆全都抽倒。说到电线杆,因为那时百姓们都认为电线杆里藏着洋人的妖法。
十二回一个小小的洋枪子儿
地有准,天没准,说阴就阴。虽然没有倾盆瓢泼往下浇,空中飘起又细又密的雨毛毛,不一会儿,树皮草叶就湿乎乎冒光,地皮也发滑了。
刚刚,傻二带领团民与毛子们打了一场硬碰硬的交手战。毛子果然有各路的招数,挺着枪刺只捅不扎,与咱中国人使唤扎枪的法子大不相同,傻二也使出拿手好戏,辫梢专抽毛子们的眼睛,只要毛子睁不开眼,团民上去挥刀就砍。毛子吃了大亏,忽然脱开肉搏,退到土岗子后边放一排枪。傻二头一次与毛子们交战,这洋枪子儿比戴奎一的泥球神得多,连声音都听不见,辫子自然也毫无举动,身后的团民却一个个倒下去。待他们冲上土岗子,毛子们连影儿也没了。傻二见倒在身边一个团民,胸口给洋枪子儿穿三个洞,鲜血直冒,心里犯起嘀咕,还有几个年少的团民看着发怔,似乎也对“刀枪不入”起了疑惑。那个穿孝鞋的殷师兄走过来说:
“这几个哥儿们功夫没练到家,请不到神仙附体,就顶不住洋枪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