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三寸金莲(12)

作者:冯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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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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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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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162字

转天一早,香莲把全家人都叫到院里说道:“老爷子发话了,今儿下晌,各房小闺女一齐裹脚,先预备预备去吧!”说完回自己屋。


各房,有的没声有的哭声有的说话声,都是低声低气。可快到晌午时候,桃儿忽然在当院大声叫喊莲心。香莲跑出房一问,莲心不见了!几个丫头和男佣人房前屋后找,连山石眼里、灶膛里、鱼缸里、茅坑里、屋顶烟囱里都找了,也不见。香莲脸色变了,左右开弓,一连抽了桃儿十八个嘴巴,把桃儿左边一个虎牙打掉,嘴角直流血。桃儿不吭声不求饶掉着泪听着香莲尖吼:


“大门关着,人怎么没了?你吃啦,吃啦,你给我吐出来呀!”


哭得闹得叫得折腾得人都不赛人样。


莲心丢了,当天裹脚裹不成。佟忍安知道后说:“等、等、一、块、裹!”那就一边等一边找。


家里没有就到外边找。左邻右合,房前屋后,巷头巷尾,城里城外,河东水西,连西城外的人市都去了,也不见影儿。这一跑,才觉得天津城大得没边,人多得没数。把桃儿两只脚都跑肿了,还到处跑。有的说叫大仙糊弄去了,有的说叫拍花的拍走,卖给教堂的神甫挖心掏肝剜眼珠子割舌头捯肠子揭耳朵膜做洋药去了。自打洋人在天津修教堂,老百姓天天揪着心,怕孩子被拐去做洋药。


桃儿当着众人给香莲跪下,两眼哭得赛红果儿。她说:


“莲心怕真丢了,我也没心思活了,您说叫我怎么死我就怎么死!”


香莲说不出话来。脸上的泪,一会儿湿一会儿干。


潘妈那边,早做好一二十副裹脚条子,染了各种颜色,晾在当院梅枝上,赛过节。几个小丫头看了都暗暗流泪说:


“莲心怪可怜的……”


香莲听了就到佟忍安屋里说:


“莲心回不来了,别等了,先裹吧!”


佟忍安半死的脸一抖,发狠说一个字:


“等!”


七天过去了,佟忍安熬不住顶不住,只一口气在嗓子眼里来回串。说话嘴里赛含热豆腐,咕噜咕噜谁也听不清,跟着只见嘴皮动,连声儿也没有。早晌大伙儿在前厅吃过饭,董秋蓉留下来对香莲说:


“嫂子,我看老爷子熬过初一熬不过十五了。说句难听的,就这两天的事啦,莲心丢了,我的心也赛撕成两半。可你当下是一家之主,总得打起精神来,该给老爷子筹办后事了。再有,趁老爷子糊涂,裹脚的事快点了了算了。”


香莲这才默默点头,吩咐人把前厅的桌子椅子柜子架子统统挪走,打扫净了,摆上灵床。白事用品样样租来,还派人去天后宫、财神殿和吕祖堂,备齐和尚老道尼姑喇嘛四棚经,跟手还请来棚铺,驴车马车牛车推车,运来木杆竹竿苇席木板黄布白布蓝布粗细麻绳,在二道院扎几座宽大阔绰的经棚……可这时外出去寻莲心的人还没逮着影儿,佟忍安又硬熬三天,人色都灰了,说死就死,抬上了灵床,可就不咽气,反倒两眼睁开,亮得赛玻璃珠子。杏儿说:“你们看老爷眼珠子,别是要还阳吧!”香莲赶来瞧,这亮光发贼,贼得怕人。她心里明白,俯下头悄声对佟忍安说:“莲心找到了,这就给孩子们裹上!”这话说过,佟忍安眼珠子的贼光立时没了,只是还瞪着。


香莲在桃儿耳边说了几句,叫桃儿马上去办。又叫杏儿去请潘妈赶紧预备裹脚家伙,再派珠儿草儿,分头到白金宝和董秋蓉房里去,快把孩子领到院里,这就开裹!


不会儿场面摆开。白金宝的两个闺女月兰和月桂,董秋蓉的闺女美子,都弄到院里,排一横排。杏儿珠儿草儿三个丫头,分管三个孩子,一切全叫潘妈指派。丫头们把盆儿壶儿剪儿布儿药瓶药罐儿各样物品往上一拿,孩子们全吓哭了,全赛死了人一样。


这场面直对前厅,前厅门大敞四开,便正对着厅内直挺挺躺在灵床上不闭眼的佟忍安。


香莲坐在一边瓷墩子上。桃儿守在身后。


潘妈还是一身黑,可这回打头到脚任嘛别的颜色没有。她走到各个孩子前,把鞋往下一揪,扔了,拿起脚儿前后左右上下里外全看过,放进温水盆泡上,赛要宰鸡。一边把裹法一一不同告诉杏儿珠儿草儿,再选出几双尖瘦短窄不同的鞋分发下来,跑到院当中,人一站眼一瞪手一摆哑嗓子叫一声:


“裹!”


几个丫头同时下手,把孩子们小脚丫打盆里捞出来就干。孩子们哇哇大哭,月桂抓着白金宝衣袖叫道:


“娘,我再不弄你的胭脂盒了,饶我这次吧!”


白金宝“啪”打她一巴掌说:“这是你福气,死丫头!别人想裹还裹不成,留双大脚就绝你的根啦!”满院子人谁都明白这话是说给香莲听的。


香莲稳稳坐着,脸上看不出是气是恼,表情似淡似空,好赛天后宫的娘娘,总那个样儿。只听孩子哭大人叫,几个丫头手里裹脚条子刷刷刷响,还有潘妈哑嗓子死命喊:“紧!紧!紧!”董秋蓉哭得比美子还厉害,却不出声,浑身抽成一个儿,前襟叫泪泡得赛泼半盆水。白金宝一滴泪没有,花似的小脸满是狠笑,时不时打杏儿珠儿手里抢过裹脚条子使劲勒一勒,看意思,这辈儿仇,要下辈儿报。


潘妈冲草儿叫:


“干嘛弄得她叽哇喊叫?”


草儿说:


“她指头硬,掰这个,那个就跷起来。”


潘妈骂道:


“死鬼!你掰第二个和最小一个指头,中间那个和第四个不用掰就带着弯下去了!”


草儿改了法儿,美子也不叫了。


香莲心想,潘妈真是地道行家。当初若不是她救自己,自己哪来的今天。不管后来的仇怨,总得记得人家过去的恩德才是。她便叫桃儿搬个瓷墩子过去。


桃儿把瓷墩子撂在潘妈身边说:


“大少奶奶叫您坐下来歇歇。”


谁料潘妈理也不理,只盯着几个孩子每一双脚。裹好后,上去一一查看。有的拿手握正,有的往弯处勒勒,有的往脚心压压,每只脚都得打内侧够得上脚尖才行。最后从头上摘下个篦子,一边是篦头发的齿儿,一边是三寸小尺,挨着个儿横量竖量直量斜量整个量分段量。量罢,冷冷说声:“成啦!”眼也不瞅香莲,扭头回房去了。


香莲对桃儿悄悄说一句,桃儿去打香莲房里领出个小闺女,大伙儿全都一惊,以为莲心找到,脚也裹上穿着小鞋。待到近处看脸儿并不是,只穿戴都是莲心的,原来给莲心找的替身。这也叫白金宝小小虚惊一场。


香莲带着两个男佣人走进灵堂,三人一左一右一上,托住佟忍安的头一抬,香莲说:


“看罢,中间那就是莲心,左边是月桂、月兰,另一边是美子,全裹上了!”


佟忍安本来好赛没了气儿,可这一下赛活了!眼珠子滴溜溜一扫,把这些孩子下边一横排裹成粽子似菱角似笋尖似小脚看过,立时刷刷冒光分外神采,就赛一对奇大珍珠。香莲知道这叫“回光返照”。没等跟左右佣人说声“当心”,只见佟忍安大气一吐,直把嘴唇上的胡子吹立起来,眼珠子一翻,胸脯一拱,腿一蹬,完了。甭说香莲,两个男佣人也怕了,手托不住,脑袋“哐当”一声落在床板上,赛个瓜掉在地上。眼睛没用人合,自己就闭上。脸皮再没有那种可怕灰色,润白润白,一片静,好比春天的湖面。


香莲大叫一声:“老爷子,您可不能扔下我们一大家子孤儿寡母走啊!”又跺脚,又捶床边。满院子大人小孩也都连喊带叫大哭大闹,小孩哭得最凶,不知哭爷爷死还是哭自己小脚疼。香莲一声接一声喊着,“您太狠啦,您太狠啦……您叫我怎么办呀!”这声音带尖,往人耳朵里去可就不往死人耳朵里钻。


只有潘妈那里没动静,门闭着。大黑猫趴在墙头,下巴枕在爪子上,朝这边懒懒地看。


依照老祖宗传下的规矩,人死后停在灵堂,摆道场请和尚老道念经,超度亡魂,这叫摞七作斋。作斋多少天自己定,一七是七天,二七十四天,三七二十一天,七七往上摞。有钱人都尽劲往上摞。这据说是道光五年,土城刘家死了老爷子,念经念到第三天,轮到一群尼姑念着细吹细打的姑子经。老爷子忽然翻身坐起,吓得家里守灵的人乱跑,姑子们都打棚子跳下来,扭了脚,以为老爷子炸尸了。只见老爷子伸出两条胳膊打个哈欠,揉揉眼,冲人们嚷:“你们这是干嘛?唱大戏?我饿啦!”有胆大的上去一看,老爷子真的还了阳。那年头,假死的事常有。打那儿天津有钱人家作斋要作到七七四十九天,把人撂味儿了才入殓出殡下葬安坟。


佟家作斋已经入了七七。出大殡使的鸾驾黄亭伞盖魂轿鬼幡铭旌炉亭香亭影亭花亭纸人纸马金瓜玉杵朝天凳开道锣清道旗闹哀鼓红把血柳白把雪柳等,打大门口向两边摆满一条街,好赛一条街都开了铺子。倚在墙外边的拦路神开路鬼,足有三丈高,打墙头探进半个身子,戴高帽,披长发,耷拉八尺长的红舌头,吓得刚裹了脚赖在床上的小闺女们,不敢扒窗往外瞧。戈香莲、白金宝、董秋蓉三位少奶奶披麻穿孝,日夜轮班守在灵前。怪的是佟绍华一直没露面,多半跑远了不知信儿,要不正是打回来独掌佟家的好机会。白金宝盼他回来,戈香莲盼佟忍安还阳。无论谁如了愿,佟家大局就一大变。可是四十多天过去了,绍华影儿也不见,佟忍安脸都塌了,还了阳也是活鬼。派去给佟绍富尔雅娟送信的人,半道回来说,黄河淮河都发水截住过不去,再打白河出海绕过去也迟了。守灵的只是几个媳妇。这就招来许多人,非亲非友,乃至八竿子打不着的,没接到报丧帖子也来了,借着吊唁亡人来看三位少奶奶尤其大名鼎鼎戈香莲的小脚。平时常来的朋友反倒都没露面。这真是俗话说的,马上的朋友马下完,活时候的朋友死了算。香莲的心暗得很。


可嘛话也不能说死。出殡头一天,大门口小钟一敲,和尚鼓乐响起,来一位爷儿们,进门扑到灵前趴下就咚咚咚咚咚连叩五个头,人三鬼四,给死人向例叩四个,这人干嘛多叩一个头?香莲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儿,以为佟绍华抱愧奔丧来了。待这人仰起一张大肉脸,原来是牛凤章,哭丧脸咧大嘴说:“佟大爷,您一辈子待我不薄,可我有两件亏心事对不住您。头件事把您坑了……这二件事您要知道也饶不了我,我没辙呀!您这……”说到这儿,只见香莲眼里射出一道光,比箭尖还尖,吓得他跳过下边句话,停一下才说,“您变鬼可别来抓我呀!您看着我二十多年来事事依着您,我还有上下一大家子人指我养活呢!”说完哇哇大哭起来。


本来,香莲应该陪叩孝子头,完事让人家进棚子喝茶吃点心。可香莲说:“别叫牛五爷太伤心了!”就派人把他硬送出门。好赛押走的,谁也不知为嘛。


牛凤章走后,天已晚,里里外外香烛灯笼全亮起来。明儿要出大殡,一大堆事正给香莲张罗着。忽然桃儿跑来大叫:


“不好,不好……”


香莲看桃儿脸上刷刷冒光,手指她身后,张嘴说不出话来,霎时间香莲恍恍惚惚糊糊涂涂真以为佟忍安炸尸或还阳了。回头一瞧,里院腾腾冒红光,这光把周围的东西,人脸,照得忽闪忽闪。是神是佛是仙是鬼是妖是魔是怪?只听一个人连着一个人叫起来:


“起火了——起火了——起火了——”


香莲随人奔到里院,只见西北边一间小屋打窗口往外蹿火。一条条大火苗,赛大长虫拧着身子往外钻,黑烟裹着大火星子打着滚儿冲出来。香莲一惊,是潘妈屋子!


幸好火没烧穿屋顶,没风火就没劲,不等近处水会锣起,家里人连念经来的和尚老道们七手八脚,端盆提桶,把火压灭。香莲给烟呛得眼珠子流泪,一边叫着:


“救人呀——把潘妈弄出来!”


几个男的脑袋上盖块湿布钻进屋,不会儿又钻出来,不见抬出潘妈,问也不吭声,呛得不住咳嗽。那只大黑猫站在墙头,朝屋子死命地叫,叫声穿过耳朵往心里扎。香莲顾不得地上是水是灰是炭是火,踩进去,借灯笼光一照,潘妈抱着一团油布,已经烧死,人都打卷儿了。周围满地到处都是烧煳的绣花小鞋,足有几百双。那味儿勾人要吐,香莲胃一翻,赶紧走出来。


转天,佟忍安给六十四条杠抬着,一路浩浩荡荡震天撼地送到西关外大小园坟地入葬;潘妈给雇来的四个人打后门抬出去不声不响埋在南门外一块义地里。这义地是浙江同乡会买的,专埋无亲无故的孤魂。其实,不管怎么闹怎么埋都是活人干的事。


死人终归全进黄土。


十三回乱打一锅粥


当下该是宣统几年了?呀,怎么还宣统呢,宣统在龙椅上只坐三年就翻下来,大清年号也截了。这儿早是民国了。


五月初五这天,两女子死板着脸来到马家口的文明讲习所,站在门口朝里叫,要见陆所长。这两女子模样挺静,气挺冲,可看得出没气就没这么冲,叫得立时围了群人。所长笑呵呵走出来,身穿纺绸袍褂,大圆脑袋小平头,一副茶色小镜子,嘴唇上留八字胡。收拾得整齐油光,好赛拿毛笔一左一右撇上两笔。这可是时下地道的时髦绅士打扮。他一见这两女子先怔一怔,转转眼珠子,才说:


“二位小姐嘛事找我?”


两女子中高个儿的先说:


“听说你闹着放小脚,还演讲说要官府下令,不准小脚女子进城出城逛城?”


“不错。干嘛?怕了?我不过劝你们把那臭裹脚条子绕开扔了,有嘛难?”


周围一些坏小子听了就笑,拿这两女子找乐开心。陆所长见有人笑,得意地也笑起来。先微笑后小笑然后大笑,笑得脑袋直往后仰。


另一个矮个女子忽把两根油炸麻花递上去,叫陆所长接着。


“这要干嘛?”陆所长问。


矮女子嘿嘿笑两声说:


“叫你把它拧开,抻直。”


“奇了,拧开它干嘛。再说麻花拧成这样,哪还能抻直?你吃撑了还是拿我来找乐子?”


“你有嘛乐子?既然抻不直它,放了脚,脚能直?”


陆所长干瞪眼,没话。周围看热闹的都是闲人,哪边风硬帮哪边哄,一见这矮女子挺绝,就朝陆所长哈哈笑。高女子见对方被难住,又压上两句:


“回去问好你娘,再出来卖嘴皮子!小脚好不好,且不说,反正你是小脚女人生的。你敢说你是大脚女人生的?”


这几句算把陆所长钉在这儿。嘴唇上的八字胡赛只大黑蝴蝶呼扇呼扇。那些坏小子们哄得更起劲,嘛难听的话都扔出来。两女子“叭”地把油炸麻花摔在他面前,拨头便走。打海大道贴着城墙根进城回家,到前厅就把这事告诉戈香莲,以为香莲准会开心,可香莲没露笑容,好赛家里又生出别的事来,摆摆手,叫杏儿珠儿先回屋去。


桃儿进来,香莲问她:


“打听明白了?”


桃儿把门掩了,压低声说:


“全明白了。美子说,昨晚,二少奶奶去她们房里,约四少奶奶到文明讲习所听演讲。但没说哪天,还没去。”


“你说她会去?”香莲秀眉一挑。这使她心里一惊。


“依我瞧……”桃儿把眼珠子挪到眼角寻思一下说,“我瞧会。四少奶奶的脚吃不开,脚不行才琢磨放。美子说,早几个月夜里,四少奶奶就不给她裹了,四少奶奶自己也不裹,松着脚睡。这都是二少奶奶撺掇的!”


“还有嘛?”香莲说,雪白小脸涨得发红。


“今早晌……”


“甭说啦!不就是二少奶奶没裹脚拖拉着睡鞋在廊子上走来走去?我全瞧见了,这就是做给我看的!”


桃儿见香莲嘴巴赛火柿子了,不敢再往下说。香莲偏要再问:


“月兰月桂呢?”


“……”桃儿的话含在嘴里。


“说,甭怕,我不说是你告我的。”


“杏儿说,她姐儿俩这些天总出去,带些劝说放脚的揭帖回来。杏儿珠儿草儿她们全瞧见过。听说月兰还打算去信教,不知打哪儿弄来一本洋佛经。”


戈香莲脸又“刷”地变得雪白,狠狠说一句:“这都是朝我来的!”猛站起身,袖子差点把茶几上的杯子扫下来。吓桃儿一跳。跟手指着门外对桃儿说,“你给我传话——全家人这就到当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