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骥才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本章字节:12772字
桃儿传话下去,不会儿全家人在当院会齐了。这时候,月兰月桂美子都是大姑娘,加上丫头佣人,高高站了一片。香莲板着脸说:“近些日子,外边不肃静,咱家也不肃静。”刚说这两句就朝月兰下手,说道:“你把打外边弄来的劝放脚的帖子都拿来,一样不能少,少一样我也知道!”香莲怕话说多,有人心里先防备,索性单刀直入,不给招架的空儿。
白金宝见情形不妙,想替闺女挡一挡。月兰胆小,再给大娘拿话一蒙,立时乖乖回屋拿了来,总共几张揭帖一个小本子。一张揭帖是《劝放足歌》,另一张也是《放足歌》,是头几年严修给家中女塾编的,大街上早有人唱过。再一张是早在大清光绪二十七年四川总督发的《劝戒缠足示谕》,更早就见过。新鲜实用厉害要命的倒是那小本子,叫做《劝放脚图》。每篇上有字有画,写着“缠脚原委”、“各国脚样”、“缠脚痛苦”、“缠脚害处”、“缠脚造孽”、“放脚缘故”、“放脚益处”、“放脚立法”、“放脚快活”等几十篇。香莲刷刷翻看,看得月兰心里小鼓嘣嘣响,只等大娘发大火,没想到香莲沉得住气,再逼自己一步:
“还有那本打教堂里弄来的洋佛经呢?”
月兰傻了,真以为大娘一直跟在自己身后边,要不打哪知道的?月桂可比姐姐机灵多了,接过话就说:
“那是街上人给的,不要钱,我们就顺手拿一本夹鞋样子。”
香莲瞧也不瞧月桂,盯住月兰说:
“去拿来!”
月兰拿来。厚厚一本洋书,皮面银口,翻开里边真夹了几片鞋样子。香莲把鞋样抽出来,书交给桃儿,并没发火,说起话心平气和,听起来句句字字都赛打雷:
“市面上放足的风刮得厉害,可咱佟家有咱佟家的规矩。俗话说,国有国规,家有家法,不能错半点。人要没主见,就跟着风儿转!咱佟家的规矩我早说破嘴皮子,不拿心记只拿耳朵也背下来了。今儿咱再说一遍,我可就说这一遍了,记住了——谁要错了规矩我就找谁可不怪我。总共四条,头一条,谁要放足谁就给我滚出门!第二条,谁要谈放足谁就给我滚出门!第三条,谁要拿、看、藏、传这些淫书淫画谁就给我滚出门!第四条,谁要是偷偷放脚,不管白天夜里,叫我知道立时轰出门!这不是跟我作对,这是成心毁咱佟家!”
最后这三两句话说得董秋蓉和美子脸发热脖子发凉腿发软脚发麻,想把脚缩到裙子里却动不了劲。香莲叫桃儿杏儿几个,把那些帖儿画儿本儿拣巴一堆儿,在砖地上点火烧了,谁也不准走开,都得看着烧。洋佛经有硬皮,赛块砖,不起火。还是桃儿有办法,立起来,好比扇子那样打开,纸中间有空,忽忽一阵火,很快成灰儿,正这时突然来股风“噗”一下把灰吹起来,然后纷纷扬扬,飞上树头屋顶,眨眼工夫没了,地上一点痕迹也没有。好好的天,哪来这股风,一下过去再没风了。杏儿吐着舌头说:
“别是老爷的魂儿来收走的吧!”
大伙儿张嘴干瞪眼浑身鸡皮疙瘩头发根发奓,都赛木头棍子戳在那里。
这一来,家里给镇住,静了,可外边不静。墙里边不热闹墙外边正热闹。几位少奶奶不出门,姑娘丫头少不得出去。可月兰月桂美子杏儿珠儿草儿学精了,出门回来嘴上赛塞了塞子,嘛也不说,一问就拨棱脑袋。嘴愈不说心里愈有事。人前不说人后说,明着不说暗着说,私下各种消息,都打桃儿那儿传到香莲耳朵里。香莲本想发火,脑子一转又想,家里除去桃儿没人跟自己说真话,自己不出门外边的事全不知道,再发火,桃儿那条线断了,不单家里的事儿摸不着底儿,外边的事儿更摸不到门儿。必得换法子,假装全不知道,暗中支起耳朵来听。这可就愈听愈乱愈凶愈热闹愈糊涂愈揪心愈没辙愈没底愈没根。傻了!
据外边传言,官府要废除小脚,立“小足捐”,说打六月一号,凡是女人脚小三寸,每天收捐五十文,每长一寸,减少十文,够上六寸,免收捐。这么办不单禁了小脚,国家还白得一大笔捐钱,一举两得,一箭双雕。听说近儿就挨户查女人小脚立捐册。这消息要是真的就等于把小脚女人赶尽杀绝。立时小脚女人躲在家担惊受怕,有的埋金子埋银子埋首饰埋铜板,打算远逃。可跟着又听说,立小足捐这馊主意是个混蛋官儿出的。他穷极无聊,晚上玩小脚时,忽然冒出这个法儿,好捞钱。其实官府向例反对天足,相反已经对那些不肯缠脚中了邪的女人们立法,交由各局警署究办。总共三条:一、只要天足女人走在街上,马上抓进警署;二、在警署内建立缠足所,备有西洋削足器和裹脚布,自愿裹脚的免费使用裹脚布,硬不肯裹脚的,拿西洋削足器削掉脚指头;三、凡又哭又闹死磨硬泡耍浑耍赖的,除去强迫裹脚外,假若闺女,一年以上三年之下,不得嫁人,假若妇人,两年以上,五年以下,不得与丈夫同床共枕,违抗者关进牢里,按处罚期限专人看管。这说法一传,开了锅似的市面,就赛浇下一大瓢冷水霎时静下来。
香莲听罢才放下心。没等这口气缓过来,事就来了。这天,有两个穿拷纱袍子的男人,哐哐用劲叩门,进门自称是警署派来的检查员,查验小脚女人放没放脚。正好月兰在门洞里,这两个男子把手中折扇往后脖领上一插,掏把小尺蹲下来量月兰小脚,量着量着借机就捏弄起来,吓得月兰尖叫,又不敢跑。月桂瞧见,躲在影壁后头,捂着嘴装男人粗嗓门狂喝一声:
“抓他俩见官去!”
这两男人放开月兰拔腿就跑。人跑了,月兰还站在那儿哭,家里人赶来一边安慰月兰一边议论这事,说这检查员准是冒牌的,说不定是莲癖,借着查小脚玩小脚。佟家脚太出名太招风,不然不会找上门来。
香莲叫人把大门关严,进出全走后门。于是大门前就一天赛过一天热闹起来。风俗讲习所的人跑到大门对面拿板子席子杆子搭起一座演讲台,几个人轮番上台讲演,就数那位陆所长嗓门高卖力气,扯脖子对着大门喊,声音好赛不是打墙头上飞过,是穿墙壁进来的。香莲坐在厅里,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
“各位父老乡亲同胞姐妹听了!世上的东西,都有种自然生长的天性。如果是棵树长着长着忽然不长了,人人觉得可惜。如果有人拿绳子把树缠住,不叫它长,人人都得骂这人!可为嘛自己的脚缠着,不叫它长,还不当事?哪个父母不爱女儿?女儿害点病,受点伤,父母就慌神,为嘛缠脚一事却要除外?要说缠脚苦,比闹病苦得多。各位婆婆婶子大姑小姑哪个没尝过?我不必形容,也不忍形容。怪不得洋人说咱中国的父母都是熊心虎心豹心铁打的心!有人说脚大不好嫁,这是为了满足老爷儿们的爱好。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为了男人喜欢好玩儿,咱姐妹打四五岁起,早也缠晚也缠,天天缠一直到死也得缠着走!跑不了走不快,连小鸡小鸭也追不上。夏天沤得发臭!冬天冻得长疮!削脚垫!挑鸡眼!苦到头啦!打今儿起,谁要非小脚不娶,就叫他打一辈子光棍,绝后!”
随着这“绝后”两字,顿起一片叫好声呼喊声笑声骂声冲进墙来,里边还有许多女人声音。那姓陆的显然上了兴,嗓门给上劲,更足:
“各位父老乡亲同胞姐妹们,天天听洋人说咱中国软弱,骂咱中国糊涂荒唐窝囊废物,人多没用,一天天欺侮起咱们来。细一琢磨,跟缠脚还有好大关系!世上除去男的就女的,女人裹脚呆在家,出头露面只靠男人。社会上好多细心事,比方农医制造,女人干准能胜过男人。在海外女人跟男人一样出门做事。可咱们女人给拴在家,国家人手就少一半。再说,女人缠脚害了体格,生育的孩子就不健壮。国家赛大厦,老百姓都是根根柱子块块砖。土本不坚,大厦何固?如今都嚷嚷要国家强起来,百姓就要先强起来,小脚就非废除不可!有人说,放脚,天足,是学洋人,反祖宗。岂不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圣人时候,哪有缠脚的?众位都读过《孝经》,上边有句话谁都知道,那就是‘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可小脚都毁成嘛德行啦?缠脚才是反祖宗!”
这陆所长的话,真是八面攻,八面守,说得香莲两手冰凉,六神无主,脚没根心没底儿。正这时忽有人在旁边说:
“大娘,他说得倒挺哏,是吧!”
一怔,一瞧,却是白金宝的小闺女月桂笑嘻嘻望着自己。再瞧,再怔,自己竟站在墙根下边斜着身儿朝外听。自己嘛时候打前厅走到这儿的,竟然不知道不觉得,好赛梦游。一明白过来,就先冲月桂骂道:
“滚回屋!这污言秽语的,不脏了你耳朵!”
月桂吓得赶紧回房。
骂走月桂,却骂不走风俗讲习所的人,这伙人没完没了没早没晚没间没断没轻没重天天闹。渐渐演讲不光陆所长几个了,嘛嗓门都有,还有女人上台哭诉缠脚种种苦处。据说来了一队“女子暗杀团”,人人头箍红布,腰扎红带,手握一柄红穗匕首,都是大脚丫子都穿大红布鞋,在佟家门前逛来逛去。还拿匕首在地上画上十字往上啐唾沫,不知是嘛咒语。香莲说别信这妖言,可就有人公然拿手“啪啪啪啪”拍大门,愈闹愈凶愈邪,隔墙头往里扔砖头土块,稀里哗啦把前院的花盆瓷桌玻璃窗金鱼缸,不是砸裂就是砸碎。一尺多长大鱼打裂口游出来,在地上又翻又跳又蹦,只好撂在面盆米缸里养,可它们在大缸里活惯,换地方不适应,没两天,这些快长成精的鱼王,都把大鼓肚子朝上浮出水来,翻白,玩完。
香莲气极恨极,乱了步子,来一招顾头不顾尾的。派几个佣人,打后门出去,趁夜深人静点火把风俗讲习所的棚子烧了。但是,大火一起,水会串锣一响,香莲忽觉事情闹大。自己向例沉得住气,这次为嘛这么冒失?她担心讲习所的人踹门进来砸了她家。就叫人关门上栓,吹灯熄灯上床,别出声音。等到外边火灭人散,也不见有人来闹,方才暗自庆幸,巡夜的小邬子忽然大叫捉贼。桃儿陪着香莲去看,原来后门开着,门栓扔在一边,肯定有贼,也吓得叫喊起来。全家人又都起来,灯影也晃,人影也晃,你撞我我撞你,没找到贼,白金宝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原来月桂没了。月桂要是真丢,就真要白金宝命了。
当年,“养古斋”被家贼掏空,佟绍华和活受跑掉,再没半点信息。香莲一直揪着心,怕佟绍华回来翻天,佛爷保佑她,绍华再没露面,说怪也怪,难道他死在外边?乔六桥说,多半到上海胡混去了。他打家里弄走那些东西那些钱,一辈子扔着玩儿也扔不完。这家已经是空架子,回来反叫白金宝拴住。这话听起来有理。一年后,有人说在西沽,一个打大雁的猎户废了不要的草棚子里,发现一具男尸。香莲心一动,派人去看,人脸早成干饼子,却认出衣服当真是佟绍华的。香莲报了官,官府验尸验出脑袋骨上有两道硬砍的裂痕。众人一议,八成十成是活受下手,干掉他,财物独吞跑了。天大的能人也不会料到,佟家几辈子家业,最后落到这个不起眼的小残废人身上。这世上,开头结尾常常不是一出戏。
白金宝也成了寡妇,底气一下子泄了,整天没精打采。人没神,马上见老。两个闺女长大后,渐渐听闺女的了。人小听老的,人老听小的,这是常规。月兰软,月桂强,月桂成了这房头的主心骨,无论是事不是事,都得看月桂点头或摇头。月桂一丢,白金宝站都站不住,趴在地上哭。香莲头次口气软话也软,说道:
“我就一个丢了,你丢一个还有一个,总比我强。再说家里还这么多人,有事靠大伙儿吧!”
说完扭身走了。几个丫头看见大少奶奶眼珠子赛两个水滴儿直颤悠,没错又想起莲心。
大伙儿商量,天一亮,分两拨人,一拨找月桂一拨去报官。可是天刚亮,外边一阵砖头雨飞进来,落到当院和屋顶,有些半头砖好比下大雹子,砸得瓦片噼里啪啦往下掉。原来讲习所的人见台子烧了,猜准是佟家人干的。闹着把佟家也烧了,小脚全废了。隔墙火把拖着一溜溜黑烟落到院里,还咚咚撞大门,声音赛过打大雷。吓得一家子小脚女人打头到脚哆嗦成一个儿。到晌午,人没闯进来,外边还聚着大堆人又喊又骂,还有小孩子们没完没了唱道:
“放小脚,放小脚,小脚女人不能跑!”
香莲紧闭小嘴,半句话不说,在前厅静静坐了一上午。中晌过后,面容忽然舒展开,把全家人召集来说:
“人活着,一是为个理,二是为口气。咱佟家占着理,就不能丧气,还得争气。不争气还不如死了肃静。他们不是说小脚不好,咱给他们亮个样儿。我想出个辙来——哎,桃儿,你和杏儿去把各种鞋料各种家伙全搬到这儿来,咱改改样子,叫他们新鲜新鲜,给天下小脚女子作劲!”
几个丫头备齐鞋料家伙。香莲铺纸拿笔画个样儿,叫大伙儿照样做。这家人造鞋的能耐都跟潘妈学的,全是行家里手。无论嘛新样,一点就透。香莲这鞋要紧是改了鞋口。小鞋向例尖口,她改成圆口,打尖头反合脸到脚面,挖出二三分宽的圆儿,前头安个绣花小鸟头,鸟嘴叼小金豆或坠下一溜串珠。再一个要紧的是两边鞋帮缝上五彩流苏穗子,兜到鞋跟。大伙儿忙了大半日,各自做好穿上,低头瞧,从来没见过自己小脚这么招人爱,翻一翻新,提一提神,都高兴得直叫唤。
桃儿把一对绣花小雀头拿给香莲,叫她安在鞋尖上。
香莲说:“大伙儿快来瞧!”拿给大伙儿看。
初看赛活的,再看一根毛是一根丝线,少数几千根毛,就得几千根丝线几千针,颜色更是千变万化,看得眼珠子快掉出来还不够使的。“你嘛时候绣的?”香莲问。
桃儿笑道:
“这是我压箱底儿的东西。绣了整整一百天。当年老爷就是看到我这对小鸟头才叫我进这门的。”
香莲点头没吭声,心里还是服气佟忍安的眼力。
“桃儿,你这两下子赶明儿也教教我吧!”美子说。
桃儿没吭声,笑眯眯瞅她一眼,拿起一根银白丝线,捏在食指和大拇指中间一捻,立时捻成几十股,每股都细得赛过蜘蛛丝,她只抽出其中一根,其余全扔了。再打坠在胸前的荷包上摘一根小如牛毛的针儿,根本看不见针眼。桃儿翘翘的兰花指捏着小针,手腕微微一抖,丝线就穿上,递给美子说:
“拿好了。”
美子只觉自己两只手又大又粗又硬又不听使唤,叫着:“看不见针在哪儿线在哪儿。”一捏没捏着,“哦,掉了?”
桃儿打地上拾起来再给她。她没捏住又掉了。这下不单美子,谁也没见针线在哪儿。桃儿两指在美子的裙子上一捏,没见丝线,却见牛毛小针坠在手指下边半尺的地方闪闪晃着。
“今儿才知道桃儿有这能耐。我这辈子也甭想学会!”美子说。又羡慕又赞美又自愧又懊丧,直摇头,咂嘴。
众人全笑了。
这当儿,香莲已经把绣花雀头安在自己鞋上。鞋尖一动,鸟头一扬,五光十色一闪。
丢了闺女闷闷不乐的白金宝,也忍不住说:
“这下真能叫那些人看傻了眼!”
董秋蓉说:“就是这圆口……看上去有点怪赛的。”刚说到这儿马上打住,她怕香莲不高兴,便装出笑脸来对着香莲。
桃儿说:
“四少奶奶这话差了。如今总是老样子甭想过得去,换新样还没准成。再说,改了样儿还是小脚,也不是大脚呀。”
桃儿虽是丫头,当下地位并不在董秋蓉之下。谁都知道她在当年香莲赛脚夺魁时立了大功,香莲那身绣服就是桃儿精心做的,眼下又是香莲眼线心腹,白金宝也憷她一头。说话口气不觉直了些,可她的话在理,众人都说对,香莲也点头表示正合自己心意。
转天大早,外边正热闹,佟家一家人换好新式小鞋,要出门示威。董秋蓉说:“我心跳到嗓子眼儿了。”她拿美子的手按着自己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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