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骥才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本章字节:12392字
香莲隔窗看见月桂在当院走来走去,小脸笑着,露一口小白牙,她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打发小邬子去把乔六桥请来。商量整整半天,乔六桥回去一通忙,没过半月,就在《白话报》上见了篇不得了的文章,题目叫做《致有志复缠之姐妹》,一下子抓住人,上边说:
古人爱金莲,今人爱天足,并无落伍与进化之区别。古女皆缠足,今女多天足,也非野蛮与文明之不同。不过“俗随地异,美因时变”而已。
假若说,缠足妇女是玩物,那么,家家坟地所埋的女祖宗,有几个不是玩物?现今文明人有几个不是打那些玩物肚子里爬出来的?以古人眼光议论今人是非,固然顽梗不化;以今人见解批评古人短长,更是混蛋之极。正如寒带人骂热带人不该赤臂,热带人骂寒带人不该穿皮袄戴皮帽。
假若说缠足女子,失去自然美,矫揉造作,那么时髦女子烫发柬胸穿高跟皮鞋呢?何尝不逆返自然?不过那些时髦玩意儿是打外洋传来的,外国盛强,所以中国以学外洋恶俗为时髦,假若中国是世界第一强国,安见得洋人女子不缠足?
假若说小脚奇臭,不无道理,要知“世无不臭之足”。两手摩擦,尚发臭气,两脚裹在鞋里整天走,臭气不能消散,脚比手臭,理所当然。难道天足的脚能比手香?哪个文明人拿鼻子闻过?
假若说,缠足女子弱,则国不强。为何非澳土著妇女体强身健,甚于欧美日本,反不能自强,亡国为奴?
众姐妹如听放脚胡说,一旦松开脚布,定然不能行走。折骨缩肉,焉能恢复?反而叫天足的看不上,裹脚的看不起,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别人随口一夸是假的,自己受罪是真的。不如及早回头,重行复缠,否则一再放纵,后悔晚矣!复缠偶有微疼,也比放缠之苦差百倍,更比放脚之苦强百倍。须知肉体一分不适,精神永久快乐。古今女子,天赋爱美。最美女子都在种种不适之中。没规矩不能成方圆,无约束难以得至美。若要步入大雅之林,成就脚中之宝,缠脚女子切勿放脚,放脚女子有志复缠,有志复缠女子们当排除邪议,勇气当胸,以夺人间至美锦标,吾当祝尔成功,并祝莲界万岁!
文章署名不是乔六桥,而是有意用出一个“保莲女士”。这些话,算把十多年来对小脚种种贬斥诋毁挖苦辱骂全都有条有理有据有力驳了,也把放脚种种理由一样样挖苦尽了辱骂个够。文章出来,惊动天下。当天卖报的京报房铁门,都给挤得变形,跟手便有不少女人写信送到京报房,叙述自打大脚猖獗以来自己小脚受冷淡之苦,放脚不能走道之苦,复缠不得要领及手法之苦。真不知天底下还有这么多人对放脚如此不快不适不满。抓住这不满就大有文章可做。
这保莲女士是谁呢,哪儿去找这救人救世的救星?到处有人打听,很快就传出来“保莲女士”就是佟家大少奶奶戈香莲。这倒不是乔六桥散播的,而是桃儿有意悄悄告诉一个担挑卖脂粉的贩子。这贩子是出名的快嘴和快腿,一下比刮风还快吹遍全城。立时有成百上千放脚的女人到佟家请保莲女士帮忙复缠。天天大早,佟家开大门时,好比庚子年前早上开北城门一样热闹。一瘸一拐跌跌撞撞晃晃悠悠拥进来,有的还搀着扶着架着背着扛着抬着拖着,伸出的脚有的肿有的破有的烂有的变样有的变色有的变味嘛样都有。在这阵势下,戈香莲就立起“复缠会”,自称会长。这保莲女士的绰号,城里城外凡有耳朵不聋的,一天至少能听到三遍。
保莲女士自有一套复缠的器具用品药品手法方法和种种诀窍。比方:晨起热浸,松紧合度,移神忌疼,卧垫高枕,求稳莫急,调整脚步。这二十四字的《复缠诀》必得先读熟背熟。如生鸡眼,用棉胶圈垫在脚底,自然不疼;如放脚日子过长,脚肉变硬不利复缠,使一种“金莲柔肌散”或“软玉温香粉”;如脚破生疮淤血化脓烂生恶肉就使“蜈蚣去腐膏”或吞服“生肌回春丸”。这些全是参照潘妈的裹足经,按照复缠不同情形,琢磨出的法儿,都奏了奇效。连一个女子放了两年脚,脚跟胀成鸭梨赛的,也都重新缠得有模有样有姿有态。津门女人真拿她当做现身娘娘,烧香送匾送钱送东西给她。她要名不要利,财物一概不收,自制的用品药物也只收工本钱,免得叫脏心烂肺人毁她名声。惟有送来的大匾里里外外挂起来,烧香也不拒绝。佟家整天给香烟围着绕着罩着熏着,赛大庙,一时闹翻天。
忽一天,大门上贴一张画,下边署着“天足会制”,把来复缠的女人吓跑一半。以为这儿又要打架闹事。香莲忙找来乔六桥商量。乔六桥说:
“顶好找人也画张画儿,画天足女子穿高跟鞋的丑样,登在《白话报》上,恶心恶心她们。可惜牛五爷走了,一去无音,不然他准干,他是莲癖,保管憎恨天足。”
香莲没言语,乔六桥走后,香莲派桃儿杏儿俩去找华琳,请他帮忙。桃儿杏儿马上就走,找到华家敲门没人,一推门开了,进院子敲屋门没人,一推屋门又开了。华琳竟然就在屋里,面对墙上一张白纸呆呆站着。扭脸看见桃儿杏儿,也不惊奇,好赛不认得,手指白纸连连说:“好画!好画!”随后就一声接一声唉唉叹长气。
桃儿见他多半疯了,吓得一抓杏儿的手赶紧跑出来。迎面给一群小子堵上,看模样赛混星子,叫着要看小脚。她俩见事不妙,拨头就跑,可惜小脚跑不了,杏儿给按住,桃儿反趁机蹿进岔道溜掉。那些小子强把杏儿鞋脱了,裹脚布解了,一人摸一把光光小脚丫,还把两只小鞋扔上房。
桃儿逃到家,香莲知道出事,正要叫人去救杏儿,人还没去杏儿光脚回来了,后边跟一群拍手起哄小孩子。她披头散发,脸给自己拿土抹了,怕人认出来。可见了香莲就不住声叫着:“好脚啊好脚,好脚啊好脚!”叫完仰脸哈哈大笑,还非要桃儿拿梯子上房给她找小鞋不可,眼神一只往这边斜,另一只往那边斜,好吓人,手脚忽东忽西没准。香莲见她这是惊疯,上去抡起胳膊使足劲“啪”一巴掌,骂道:
“没囊没肺,你不会跟他们拼!”
这大巴掌打得杏儿趴在地上哭起来,一地眼泪。香莲这才叫桃儿珠儿草儿,把她弄回屋,灌药,叫她睡。
桃儿说:
“这一准是天足会干的。”
香莲皱眉头呆半天,忽叫月桂来问:
“你可知道天足会?”
“知道。不过没往他们那儿去过。只见过他们会长。”
“会长?谁?”
“是个闺女,时髦打扮,模样可俊呢!”月桂说得露出笑容和羡慕。
“没问你嘛样,问你嘛人!”
吓得月桂赶紧收起笑容,说:
“那可不知道。只见她一双天足,穿高跟鞋,她到我们——不,到洋学堂里演讲,学生们待她……”
“没问学生待她怎样。她住在哪儿?”
“哟,这也不知道。听说天足会在英国地十七号路球场对过,门口挂着牌子……”
“你去过租界?”
月桂吞吞吐吐:
“去过……可就去过一次……先生领我们去看洋人赛马,那些洋人……”
“没问你洋人怎么逞妖。那闺女叫嘛?”
“叫俊英,姓……牛,对,人都叫她牛俊英女士。她这人可真是精神,她……”
“好!打住!”香莲赛拿刀切断她的话,摆摆手冷冷说,“你回屋去吧!”
完事香莲一人坐在前厅,不动劲,不叫任何人在身边陪伴,打天亮坐到天黑坐到点灯坐到打更整整一夜。桃儿夜里几次醒来,透过窗缝看见前厅孤孤一盏油灯儿前,香莲孤零零孤单单影儿。迷迷糊糊还见香莲提着灯笼到佟忍安门前站了许久,又到潘妈屋前站了许久。自打佟忍安潘妈死后,那俩屋子一直上锁,只有老鼠响动,或是天暗时一只两只三只蝙蝠打破窗洞飞出来。这一夜间,还不时响起杏儿的哭声笑声说胡话声……转天醒来,脑袋发沉,不知昨夜那情景是真眼瞧见还是做梦。她起身要去叫香莲起床,却见香莲已好好坐在前厅,又不知早早起了还是一夜没回屋,神气好比吃了秤砣铁了心,沉静非常,正在把一封书信交给小邬子,嘱咐他往租界里的天足会跑一趟,把信面交那个姓牛的小洋娘儿们!
中晌,小邬子回来,带信说,天足会遵照保莲女士倡议,三天后在马家口的文明大讲堂,与复缠会一决高低。
十五回天足会会长牛俊英
马家口一座灰砖大房子门前,人聚得赛蚂蚁打架。虽说瞧热闹来的人不少,更多还是天足缠足两派的信徒。要看自己首领与人家首领,谁强谁弱谁胜谁败谁更能耐谁废物。信徒碰上信徒,必定豁命。世上的事就这样,认真起来,拿死当玩儿;两边头儿没来,人群中难免互相摩擦斗嘴做怪脸说脏话厮厮打打扔瓜皮梨核柿子土片小石子,还把脚亮出来气对方。小脚女子以为小脚美,亮出来就惹得天足女子一阵哄笑;天足女子以为天足美,大脚一扬更惹得小脚女子捂眼捂鼻子捂脸,各拿自己尺子量人家,就乱了套。相互揪住衣襟袖口脖领腰带,有几个扯一起,劲一大,打台阶呼噜噜骨碌下来。首领还没干,底下人先干起来,下边比上边闹得热闹,这也是常事。
一阵开道锣响,真叫人以为回到大清时候,府县大人来了那样。打远处当真过来一队轿子,后边跟随一大群男男女女,女的一码小脚,男的一码辫子。当下大街上,剪辫子、留辫子,光头、平头、中分头,缠脚、“缠足放”、复缠脚、天足、假天足、假小脚、半缠半放脚,全杂在一起,要嘛样有嘛样。可是单把留辫子男人和小脚女人聚在一堆儿,也不易。这些人都是保莲女士的铁杆门徒,不少女子复缠得了戈香莲的恩泽。今儿见她出战天足会,沿途站立拈香等候,轿子一来就随在后边给首领壮威,一路上加入的人愈来愈多,香烟滚滚黄土腾腾到达马家口,竟足有二三百人,立时使大讲堂门前天足派的人显得势单力薄。可人少劲不小,有人喊一嗓子:“棺材瓢子都出来啦!”天足派齐声哈哈笑。
不等缠足派报复,一排轿子全停住,轿帘一撩,戈香莲先走出来,许多人还是头次见到这声名显赫的人物。她脸好冷好淡好静好美,一下竟把这千百人大场面压得死静死静。跟手下轿子的是白金宝、董秋蓉、月兰、月桂、美子、桃儿、珠儿、草儿,还有约来的津门缠足一边顶梁人物严美荔、刘小小、何飞燕、孔慕雅、孙姣凤、丁翠姑和汪老奶奶。四围一些缠足迷和莲癖,能够指着人道出姓名来。听人们一说,这派将帅大都出齐,尤其汪老奶奶与佟忍安同辈,算是先辈,轻易不上街,天天却在《白话报》上狠骂天足“不算脚”,只露其名不现其身,今儿居然拄着拐杖到来。眼睛虚乎面皮晃白,在大太阳地一站好赛一条灰影。这表明今儿事情非同小可,比拼死还高一层,叫决死。
众人再看这一行人打扮,大眼瞪小眼,更是连惊叹声也发不出。多年不见的前清装束全搬出来。老东西那份讲究,今人绝做不到。单是脑袋上各式发髻,都叫在场的小闺女看傻了。比方堕马髻双盘髻一字髻元宝髻盘辫髻香瓜髻蝙蝠髻云头髻佛手髻鱼头髻笔架髻双鱼髻双鹊髻双凤髻双龙髻四龙髻八龙髻百龙髻百鸟髻百鸟朝凤髻百凤朝阳髻一日当空髻。汪老太太梳的苏州鬏子也是嘉道年间的旧式,后脑勺一绺不用线扎单靠挽法就赛喜鹊尾巴硬挺挺撅起来。一些老婆婆,看到这先朝旧景,勾起心思,噼里啪啦掉下泪来。
佟家脚,天下绝。过去只听说,今儿才眼见。都说看景不如听景,可这见到的比听到的绝得何止百倍。这些五光十色小脚在裙子下边哧哧溜溜忽出忽进忽藏忽露忽有忽无,看得眼珠子发花,再想稳住劲瞧,小脚全没了。原来,一行人已经进了大讲堂。众人好赛梦醒,急匆匆跟进去,马上把讲堂里边拥个大满罐。香莲进来上下左右一瞧,这是个大筒房,倒赛哪家货栈的库房,到顶足有五丈高,高处一横排玻璃天窗,耷拉一根根挺长的拉窗户用的麻绳子。迎面一座木头搭的高台,有桌有椅,墙壁挂着两面交叉的五色旗,上悬一幅标语:“要做文明人,先立文明脚。”四边墙上贴满天足会的口号,字儿写得倒不错,天足会里真有能人。
两个男子臂缠“天足会”袖箍飞似的走来一停,态度却很是恭敬,请戈香莲一行台上去坐。香莲率领人马上台一看,桌椅八字样分列两边,单看摆法就拉开比脚的阵势。香莲她们在右边一排坐下来。桃儿站在香莲身后说:
“到现在还不见乔六爷来。小邬子给他送信时他说准来。六爷向例跟咱们那么铁,难道怕了不肯来?”
香莲听赛没听,脸色依然很冷很淡,沉一下才说:
“一切一切不过那么回事儿!”
桃儿觉得香莲心儿是块冰。她料也没料到。原以为香莲斗志很盛,心该赛火才是。
这时人群中一个戴帽翅、后脑勺垂一根辫子的小个子男人蹦起来说:“天足会首领呢?脓啦?吓尿裤出不来啦!”跟着一阵哄笑,笑声才起,讲台一边小门忽开,走出几个天足会男子,进门就回头,好赛后边有嘛大人物出场。立时一群时髦女子登上台,乍看以为一片灯,再看原是一群人。为首一个标致漂亮精神透亮,脸儿白里透红,嘴唇红里透光,黑眼珠赛一对黑珍珠,看谁照谁。长发披肩,头顶宽檐银色软帽,帽檐插三根红鸟毛。一件连身金黄西洋短裙,裙子上缝两圈黄布做的玫瑰花。没领子露脖子,没袖子露胳膊,溜光脖子上一条金链儿,溜光腕子上一个金镯儿,镶满西洋钻石。短裙才到膝盖,下边光大腿,丝光袜子套赛没套,想它是光的就是光的,脚上一双大红高跟皮鞋,就好比趟着两朵大火苗子,照得人人睁不开眼闭不上眼。许多人也是头次见到这位声势逼人的天足会会长。虽然这身洋打扮太离奇太邪乎太张狂太放肆太欺人,可她一股子冲劲兴劲鲜亮劲,把台下想起哄闹事的缠足派男男女女压住。没人出声,都傻子赛的拿眼珠子死死盯在牛俊英露在外边的脖子胳膊大腿。天足派人见了禁不住咯咯呵呵笑起来,这边反过来又压住那边。
戈香莲一行全起身,行礼。惟有汪老太太觉得自己辈分高不该起来,坐着没动劲,可别人都站起来,挡住她,反看不见她。桃儿上前,把戈香莲等一一介绍给牛俊英。
戈香莲淡淡说:
“幸会,幸会。”
牛俊英小下巴向斜处一仰,倒赛个孩子,她眼瞧戈香莲,含着笑轻快地说:
“原来你就是保莲女士。文章常拜读。认识你很快乐。你真美!”
这话说得缠足派这边人好奇怪,不知这小娘儿们怀嘛鬼胎。天足派都听懂,觉得他们头头够气派又可爱,全露出笑脸。
戈香莲说:
“坐下来说可好?”
牛俊英手一摆,说句洋话:“ok!”一扭屁股坐下来。
缠足派人见这女人如此放荡,都起火冒火发火撒火喷火,有的说气话有的开骂。月桂对坐在身边的月兰悄声儿说:
“我们学堂里也没这么俊的。瞅她多俊,你说呢?”
月兰使劲瞧着,一会儿觉得美,一会儿觉得怪,不好说,没说。
戈香莲对牛俊英发话:
“今儿赛脚,怎么赛都成,你说吧,我们奉陪!”
牛俊英听了一笑,嘴巴上小酒窝一闪,把右腿往左腿上一架,一只大红天足好赛伸到缠足派这边人的鼻尖前,惹得这派人台上台下一片惊呼,如同看见条大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