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北京畅想曲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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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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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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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8736字

一、那时有了“居车族”?


红日西斜,天高云淡。秋也,不见风筝不见雁。


由十几辆车组成的车队行驶在寂静无人的长安街——皆价值百万以上的高级轿车。由女郎驾驶的红色保时捷引领,第二辆是比两辆保时捷还长的黑色礼宾车;其后便是宝马、奔驰、奥迪a8等等;最后是一辆悍马。


长安街从没那么寂静过。


北京宛若无人之城。


但并非因为戒严。


这一天,是本世纪五十年代的一天。北京曾经最美的季节。


中央电视台也还叫中央电视台。它关于那一天的气象预报完全正确;空气质量的指数一概为优。气象预报员的结束语乃是——“自本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之后,北京的空气从没像最近这么好过,北京的天从没像最近这么高过,这么蓝过。”


而在北京至北戴河的高速公路上,一般公路上,一辆挨一辆布满了汽车,缓缓蜗行——仿佛传送带上的各色巧克力……


那时的北京,人口已突破四千万,当然有了七环八环九环十环……直至十九环;二十环市内高速正在修建。大兴、昌平、通州等县城已被连接在“环”上,成了名副其实的北京市区。十环以内,也早已被叫做“新市中心”了。至于从前的三环以内,则相应的被叫做“老市中心”。


那时的北京,说它是被压缩了的一个“国家”丝毫也不夸张。而且,是农业土地农村人口为零的一个“国家”。一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也许还空前绝后的“国家”。


那时北京正在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理由:全世界有史以来最大的城市。


那时总的世界形势依然是和平制止战争,有几番险象环生,但第三次世界大战终究还是坐而论道纸上谈兵之事。


那时大陆已与台湾和平统一。主要功绩与其归于人倒还莫如归于时间——时间将台湾部分同胞的独立心理独立情绪消解殆尽。比之于统一,搞独立那是多么累人的事情!台湾已再找不出几个人还愿受那份累了。而大陆方面,习惯于“左倾”思维的人士也少多了。卯足了劲儿实行“左”的一套也是很累的。两方面的较劲人物都少了,累了,问题就好谈了,事情就好办了。经一些智慧的外交家积极斡旋,某日双方头面人物一会晤,都坦率承认再僵持下去太令人索然了——不是别的感受,直接就是索然。既然双方都能开诚布公到这么一种程度了,那还别扭个什么劲儿呢?于是又一项“一国两制”的协议也就诞生了。海峡两岸绝大多数公众几乎可以说是平平静静地接受了那一良好的事情。也都在心理和情绪上累了,好比拖得旷日持久的婚礼,仪式一结束,两位新人内心里最想说的大抵是——“哎呀妈呀,总算过去了!”那时美国的世界头号强国之地位真的是衰退了——世界上不仅中国已有了航母,另外不少国家也有了。但全世界人们对航母的看法,也不过就是些能供飞机起降的太平洋上的大船而已。其军事上足以威胁别国安全的作用早已成为历史。


那时的世界已经进入了人类的“后文化纪”。战争已是最讨厌的词,没人能够轻易发动得了战争了,各国军队的存在只不过成了国家概念的一种象征——许多国家的青年在入伍前与军方签订的服役书中加入了这么一条:“本人享有拒绝为任何一场战争流血牺牲的权利。”


人类都被文化“化”到了这分儿上,世界就不可能不和平了。人类在短短的四十年中完成了起码需要四百年文明才能达到的“顿悟”——因为大多数人成了及时行乐的动物,战争违背那时的人性。


当然的和平绝不等于和谐、和睦,那时的国际政坛上仍不断有吵吵闹闹的,但已纯粹是政治家和外交家们在进行日常工作。他们通过那样向国人证明“我在工作”;国人了解到他们在工作没在整天干别的,获得一份“知情权”的满意也就拉倒了。


那时人类的每一员似乎都活得更来劲儿了,但人类却迅速的老了。几乎每一方面都呈现出了六十岁以后的人的特征。六十岁以后,人活得再来劲儿,还能怎么个来劲儿法呢?


“后文化纪”的意思乃是——无须中国人不遗余力地贩卖“道德经”了。某一个时代不知怎么一来,人类一下子全都成了老子之“无为”为智、顺其自然的思想的信徒;“道德经”遂成类似宗教的一种文化。孔子并未真的走向世界,老子捷足先登了。


美国的老子信徒最多,这也是美国从世界霸主地位衰退了的原因之一。但美国也并没从老大衰退成了老二。它只不过不再是咄咄逼人的老大了,而是精气神三方面都暮气分明的老大了。


其实在中国,老子的真信徒反而不多,倒是登徒子的信徒很多很多,尽管知道登徒子的人同样不多。


那时的国人在关心国家体制方面十之八九持“出世”的态度;但在吃喝玩乐方面百分之百“入世”得不能再“入世”。“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日是与非”遂成普世价值。


而此点是北京人口剧增的原因之一。


北京引领着中国人吃喝玩乐的观念和潮流。


北京成为中国年轻人的天堂。


这使北京的房价更高了。高到什么地步呢?说出来怪吓人的,不说也罢。


但房价再高,那也不足以吓退从全国四面八方涌往北京的青年!故那时北京出现了“居车族”。那意味着是成千上万一心想要做北京公民的青年们与高房价进行对峙的战术,他们所购皆大小面包车或厢式货车。比之于高房价,这一类车简直便宜到家了。他们的这一战术,使面包车、货车、客车生产厂家大受其益。作为回报,车商们比赛着降价,提供优惠的改装服务及贷款便利。而北京的一处又一处停车场、广场乃至非主要街道,逐渐被越来越多的“居车族”所蚕食,最终完全占领。世界上停车场、广场和街道最多的北京,其实是停车最难、广场最徒有其名、可供车辆行驶的街道最少的城市。“居车族”们皆不以他们的车辆为代步工具,而纯粹是为在北京能有一个家才买车的。只要能将买到的车开至预先办妥手续的停车之位,一个个就倍觉幸运谢天谢地了。那过程之不容易,像只有四对***的母猪生下的第十二个小猪要吃到奶的情形。于是便有鹰鼻鹞眼的眼观察到了此中商机,倒卖车位的黄牛们应运而生,打击不绝。但买车的钱只不过是买一处一居室的房价的零头,“居车族”的数量就一直有增无减。那时全世界的经济仍疲软着,哪一个国家都没有什么说得上好的表现。中国之通货膨胀的不争事实已延续多年,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市民因钱不够花而烦恼。某些底层市民居住的小区干脆铲除花圃、绿地,伐倒树木,平整为停车场租给“居车族”们,所得租金平均分分,以缓度日拮据。终究,有品质的生活不是由环境怎样来决定的,而是由钱够不够花来决定的。“居车族”们以车当房,上下班骑自行车。日久天长,不论男女,骑自行车的水平都相当高超。那时,十环以外,早已不见了村庄,不见了田野,一片又一片,满目尽是“居车族”社区。上下班那阵子,铃声响彻十环与二十环之间,骑自行车的身影穿行自如,仿佛蜂群离巢。那时北京依然是中国最具有旅游吸引力的城市,除了故宫,“居车族”社区是第二观光热点。第二十环已离长城不远,租间汽车房,再租辆自行车半个小时就骑到长城根了。老外们盛赞北京“居车族”们所过的生活,是一种特别低碳的生活。


“居车族”们,在他们的车里幽会、***、结婚、生儿育女。他们的身份证上写着他们是北京人,他们的户口本却是另一种颜色。他们的下一代出生后,也同样可以落户为北京人,但“家庭住址”一栏填起来却相当古怪——“x环与x环内某色某型某年出产之集体车场第多少排又第几车位车牌号多少多少”,如此这般地填来,那一栏目预留的空白便最长。“居车族”们的家实在是太多太密了,不但要以车的颜色来分区管理,同一颜色,还须再细分出同一车型的,同一生产厂家的,同一生产年份的甚至同一年份不同月份的等等区域。否则,一个“居车族”人士自己往往也会找不到自己的家。“居车族”这一“中国特色”之创新现象的产生,对于全国有示范的伟大意义。不但保障了中国汽车业的可持续发展,而且迅速加快了中国农村城镇化的步伐。农民或他们的下一代要“化”为城里人,在城里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可住是根本“化”不成的。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成百万成千万的农村人口,只要买得起一辆车,改装改装,能住人了,“化”为城市居民就容易多了。喜欢哪一座城市?将车开去,找个城管鞭长莫及的地方停那儿就是了。待城管发现了,那儿肯定已随后停着一片车了。有带头的,必有跟上的。法不责众,为着社会和谐,城管那也只得佯管一通罢了。而过不了多久,交通部门就该来立一块“此路不通请绕行”的牌子了。于是,一条老街道又消失了,一条绕行的新街道又产生了……


“居车族”催生了新的行业。


一辆车那么大一个家居住不开了,那就买第二辆第三辆呗。于是“车宅加层公司”诞生了,在起先那第一辆车的周围搭牢固定架、小梯;在车顶铺设铝合金板,接着用云吊将第二辆车第三辆车吊起,稳放上去,一户“居车族”的家就变成了三层复式的家。为了“居车族”们的居住安全,北京市政府紧急出台“居车族城市新区限高条例”,及时起到了沸锅点水的效果。“居车族”们的理想之家,浅尝辄止,再没向更高的高度攀比着发展。


三层的车宅住起来有那么点儿独栋别墅的意味了。些个“住车”条件大为改善的小夫妻,终于得以尽其孝心,将双方父母轮次接来北京,让老人们也享受享受生活在北京的荣耀。一层老人和孩子住;二层作为客厅;三层是小两口的卧室。光荣不光荣,自己心知道。只要不带老人们到五环以内去,使老人们看到另外许多北京人住在怎样的高楼大厦怎样的街区,那些从没到过北京的父母们就真的会沉浸在光荣之中。不带他们去到五环以内的理由是硬性的——工作太忙,没时间。这样的理由只要暗示过一次,体恤独生儿女的父母们往往也就不再提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新北京人住在车里,自己儿女家住的还是“三层独栋”,倘不觉光荣不替儿女们高兴,那不是活得太烧包了吗?但他们的眼是望得到北京那些高楼大厦的,那时光荣感像小天使一样,会从他们心里飞走一下的。


儿女一旦观察出情况了,就会如此这般地教导他们:爸,妈,不许比啊。他们那种生活方式,落伍啦,过时啦,土!现在什么年代了?二十一世纪中期了!咱们选择的是最现代的一种生活方式!现代生活方式追求的是奇、简、洁,具有创新性!没文化的人才和他们住的比……


他们大抵都是没文化或文化不高的人,他们的儿女却都是拥有高学历的人,起码是大学毕业生。他们信自己有文化的儿女们的话。一信,小天使就又飞回到他们心里了。


由于“居车族新市区”的存在,派生出了占地面积超大的餐饮店,最大者楼上楼下可同时供千余人用餐;超大型幼儿园,可接收四五百名孩子入托不足为奇;超大型公共浴所,也可供数百人同时淋浴……


、戏剧、电影、电视剧乃至电视节目,都因“居车族新市区”的存在而丰富了新题材、新内容,新的表现形式。即使同样是些邻里纠纷、风情月债之类陈糠烂谷子的事儿,一径呈现在“居车族新市区”的背景之中,顿时便又有了新意。《瞧这一家子》这一档电视节目,每天播的便是关于“居车族”们的林林总总的新闻或话题。不但是“居车族”们的最爱,在五环以内也终年排在收视率前三位……


那时已有国产电影获得了奥斯卡电影节的最佳外语片奖,并且几乎同时包揽了其它奖项;片名是《让车告诉你,幸福是什么?》。


那时也终于有中国籍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了——作者是位“2020”后,可简称之为“020后”,并且是女性。那一部译成几十种文字的风靡世界,书名是《我的母亲是汽车》。


全世界惊叹——中国虽然没在别的什么方面引导过世界潮流,但中国人翻开了人类文艺史上“后后现代主义”的崭新一页,他们那种“后后现代主义”的文艺新感觉,使此前人类文艺史上的一切流派黯然失色。“中国特色”的“后后现代主义”文学文艺现象,体现出一部分“后后人类”怪诞而昂扬的活着的毅忍精神和原始乐趣,令别国人尤其西方人看的时候明白,理解;理解之后找不着北……


那时,中国已有了千元大钞。


……


二、畅想北京


然而北京被其大压趴下了。


这全世界人口最多最稠密的首都,实际上已成为全世界最不宜人居的城市。或者更准确地说,它实际上只不过变成了世界上最庞大的消耗体和消费体。为了满足它对能源的消耗,全中国都力有不逮捉襟见肘了;为了满足它对商品的消费,周边省份的物流业即使一向将保障对北京的供给当成首要的政治任务来完成,那也还是会经常使北京陷于缺粮少菜和副食品断档的境地。而由于北京周边已根本没有土地可卖给房地产开发商了,使它的财政收入少了很大一部分。那时全人类对于各种各样电子科技带来的新鲜玩意已经玩腻了,生存质量的标准又回到了工业文明以前的原点——饮纯净的水,吃绿色食品,过低碳的日子,享受慢节奏的人生。


然而北京那时在一切方面都已经无法慢下来了。


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北京人已经不能体会从容不迫的呼吸是怎么回事了。


百分之九十五中的百分之八十五,皆不同程度地患了忧郁症、焦虑症以及神经性缺氧症。空气质量是那么的差,并且看不到好起来的希望。不少想象力丰富的人,怀疑他们所吸入的空气中的氧分子被住在五环以内的富人们靠科技手段暗中过滤了去;医院里每见有人仰躺地上等待医治。他们大张着嘴,刚从恐怖之境侥幸逃生似的,大口大口地深吸不止,如蹦出了鱼缸的鱼,样子痛苦得着实可怜。看着他们那样子,本不感到缺氧的人也会顿时呼吸困难的。


各医院呼吸道专科的医生面对他们全都束手无策。医生们当然全都认为他们先要医治精神方面的问题,但不论是谁如果企图将他们送往精神病院,那么结果将更不堪设想——他们会认为连亲人也参与了对自己的迫害,便会真的疯掉了。


那时,联合国向全世界发出了这样的新生活号召:“尽量减少我们家庭中的电源插头。”


那时,北京的大多数高科技园区已不再研发什么算得上高科技的东西了,而是在比赛着制造必须与电源插头配套的产品。


因为投入少,来钱快。


房地产是寿终正寝没戏了,但商人们总还得抓住别的商机不是?那时的北京,全靠电源插头才撑持着虽被压趴下了但精神不垮。那时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北京人家,需要更多更多的电源插头日子才能顺当地过下去。


减少电源插头那得在衣食住行特别方便的前提之下。


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北京人家并不生活在那样的前提之下。


百分之五左右的北京人对那样的前提并无良好感觉。事实上他们大部分已成了外国人,只不过将中国尤其将北京当成一个挣钱多、快的地方。


那时中国仍是世界上最大的加工厂和市场。


当然还是。


也只能还是。


而对于他们,比来比去,易如反掌赚大钱的机会,那还是祖国最多。祖国顶好!


但是北京确已气息奄奄。


供水告急!


供煤告急!


供电告急!


供油告急!


取暖告急!


防暑告急!


交通又大面积瘫痪了!


垃圾又引发瘟疫了!


看病更难了!


入学更难了!


入托更难了!


一个北京人的血压和心率、心理和神经保持正常状态更难了……


那时的北京,已有两位市长三位副市长非正常离职——一位市长在赶赴一处火灾现场时心肌梗死,殉职于直升机中;因为火灾发生在第十七环与十八环之间的“居车族”社区,不乘直升机即使较正常情况,他也需三小时后才能到达那里。一位市长在顾此失彼的管理压力下精神崩溃,此后一直住在精神病院。一位副市长因为同样压力自杀了;一位副市长在北京第二次竞争申办奥运的日子里死于脑溢血;第三位负责交通问题的副市长死于恶***通事故……


各届建言迁都的呼声一年比一年强烈,成为每年北京“两会”期间的聚焦话题。


但最终促使中央决定将部分国家机关和一些团体机构迁出北京是因为地震预测。


事实上直到那时为止,全世界还都无法较准确地预测地震。但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也不敢因而就撤销了地震预测部门和机构,也绝对不敢对地震预测专家们的预言掉以轻心。


中国当然也不例外,于是请来了全世界顶级的地震预测专家、科研小组,动用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仪器,耗资一亿多美元,历时半年之久,对北京的地壳状况进行了全方位的“会诊”——最后所得之结论是:没有明显的将要发生地震的迹象,但这决不意味着北京明显地不会发生地震。考虑到在华北大平原上曾发生过大地震,北京也多次受到小震惊扰,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


于是国家破釜沉舟地启动了“北京大搬迁”方案……


三、北京的房价终于降了!


“一时激起千重浪”——许许多多老北京人哭了;许许多多刚买了房,千方百计落上了北京正式户口的新北京人也哭了。


中国人对首都的热爱是别国人难以理解的。其实呢,了解了中国人的价值观,也就好理解了——人不是总得热爱着什么吗?对于中国人除了热爱首都,另外又有什么更值得热爱的呢?金钱和权力,在北京上演出最多的故事,中国人特别迷恋那些故事,想像自己只要成为北京人了,说不定哪一天就能成为那些故事中的主角。“北京机会多”,此话意味深长又浅白。倘由女性来说,尤其意味深长也尤其浅白。首都之于中国人,如奥林匹斯山之于外国人。奥林匹斯山对于富人或一无所有的人不是同样具有吸引力吗?于富人,我在全中国乃至全世界房价最贵的北京拥有豪宅阔室,证明着是成功人士。于一无所有的人比如大学毕业生们,住在奥林匹斯山脚的“车屋”里,那似乎也证明着高出一般青年一等。不服?你怎么在北京站不住脚?


北京是中国人意识中说不清道不白的一种迷信。高得令一般人望洋兴叹的房价,反而巩固了这一种迷信。


但是迁都使拥有北京房产的人士们的成就感变得轻如鸿毛了。也使对北京持“决不放弃”之恒心的人士们的迷信破灭了。


所以哭。


像被遗弃了的孩子那么恐慌。


“飞流直下三千尺”——不少房地产商也捶足顿足的哭,如丧考妣。“北京大搬迁”使他们最近一次的投资血本无归。


据统计,在北京的房地产市场,卖方与买方的比例为10:001那001的买方人士,自然是出于赌博心理——万一不震呢?即使北京不再是首都了,几万元一套别墅不是也跟白捡的差不多吗?


然而“车居族”们却都道是苍天开眼。


苍天通常是懒得开眼的。铁树百年一开花,苍天开眼的时候比铁树开花的时候少多了。


鳄鱼一天吃饱一顿就再不想吃什么了;专吃金钱的房地产大鳄们却永无饱时。


他们质问政府:起码,不该将地震的原因这么早公布了吧?政府则连他们的质问也公布了。


于是公愤沸腾。愤青们恨不得逮住几个,公开绞死他们。


他们所雇用的法律界人士替他们要求公平:政府应赔偿损失!政府发言人如此答复:地震乃是不可抗力,非是政府行政过失造成的。


言外之意非常明白。


于是政府与房地产商之间的亲爱关系闹掰了。以前,那是如同老板和小蜜的关系。


大多数北京公民们与政府态度保持了空前的一致——赔偿那首先也轮不到他们。


于是房地产商们对政府的发难偃旗息鼓;而政府之威望出乎意料地提升了。


堤内损失堤外补!


房地产商们各显神通,人人争相刺探国家最高机密——“新都”将要在哪里兴建?


金钱加美女,世上便没了机密。向北戴河进军!


向北戴河进军!


于是首先是北京的,接着是全中国的大小房地产商从四面八方赶赴哪里,再接着成千上万的农民工兄弟潮水般涌去。


正是:


“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遍地英雄大开发!


四、变了


在各路争先恐后的人潮中,“居车族”们车流最为浩荡,如机械化军团。


从前跑单帮的汉子们常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腿到哪儿哪是家!”


“居车族”们则是——车到哪儿,家到哪儿!北戴河去也,哥们儿姐们儿潇洒走一回!


首都好比土地,我们好比种子,在首都的土地上生根开花!生根开花!


成为新都的建设参与者,那将来不就板上钉钉的成为第一代北京公民了吗?


光荣啊!莫大的光荣啊!


幸运啊!子子孙孙的幸运啊!向光荣与梦想进军!


抓住机遇,这次看它往哪儿跑!


然而最新的也是最确凿的消息传到了路上:新都不建在北戴河了……


在华北平原的那一局部,千军万马堵塞了每一条道路,彼此动弹不得。原野遍布民工们临时居住的大小帐篷,大型超大型挖土机、轧道机、吊车、发电车排列成一方方威武雄壮的阵容,并且还都不熄火,轰鸣之声震耳欲聋,蓄势待发。


如同即将展开平原大战。


各种说法不胫而走:


“军事家们提出警告,对于中国,首都设在一座临海城市是极不安全的……”


“经济学家们认为,中国的首都都应该设在次发达省份,并且嘛,应该每三四十年迁都一次,以‘迁都经济’为龙头,带动全中国经济的可持续发展,只有这样才能保障gdp又快又高的增长……”


“东北、西北、西南诸省,已派出强大的请愿团,上京游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能将首都设在本省。中央实在难以委决,所以我们只能还堵在这儿……”


……


这种时候,这种情况下,有领袖欲的人是绝不甘寂寞的,纷纷登上车顶比赛演说魅力:


“公民们!目前的局面是这样的……”


“坚持!坚持!曙光就在前边,坚持就能胜利!让成为首都公民的愿景引导我们……”


“我们要发动舆论反击!要予以驳斥呀公民们!否则我们白辛苦啦……”


“让军事家们一边凉快去!打倒经济学家……”


“再踏上千万只脚……”


但是人人都得面对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的实际情况。


“居车族”们于是开起了家族旅馆。许许多多的人就地摆摊,卖东西以解囊中羞涩,增加盘缠。或以物易物,应急一时之需。中国人早已变成很具有经济头脑商业意识的人们了,纵使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寸步难移的国道上,那也不能无所作为啊!再者说了,伸手讨钱才可耻,能挣就挣是能耐。自然,混杂在各路大军中的卖春女皮条客也表现活跃,哪儿哪儿都得把经济给搞活了啊,猪往前拱,鸡往后抛,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各路大军中亦有形形色色的文艺人士,虽然都是些还没有出名巴望出名的,但个个倒也使出浑身解数展露才华,车顶就是舞台,有观众就有场子,魔术、小品、相声、歌舞、二人转、戏剧,节目是应有尽有,争夺人气。他们在哪儿都是大受欢迎的人,在哪儿也都善于迅速培养其各自的粉丝。你方演罢我登台,你的人气高,我的人气要比你还高!不消说,即使被堵塞在国道上,各自也都挣得盆满钵满。


那是中国大地上极壮观的迁徙情形。也是最挑战耐心的堵塞。


在挨过一天又挨过一天漫长的等待日子里,每至天黑,月翳光冷,夕露短影,飞萤透水之际,莎草蛩吟和着夜半歌声,栖禽惊鸣衬托万众齐唱——唱的是国道词曲家临时为人们奉献的同一首歌:


新都新都我爱你,


我把我的心儿掏给你!


我和你今生今世不分离,


月亮代表我的心,


信不信由你……


每唱至晓霞出现,旭日东升,江流闻而不流,月光为之凄清,如同当年十万百万红卫兵夜宿天安门广场,整夜对着天安门唱那时的同一首歌《抬头望见北斗星》……


安营扎寨于一条条国道,日子久了也就一点儿都不浪漫了,歌儿唱得再一往情深也解决不了挨饿的严峻问题——于是空军部队派出运输机组,隔几天就空投下食品、饮品、药品、日用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核心作用在哪儿都能发挥得巨大无比,于是成立了“国道临时党委”以及临时组织部、干部部、宣传部、“扫黄打非办公室”、“治安纠察总队”、“政治谣言情报处”、“国道执政为民高级理论研修讲习所”……幸而有党的伟大、光荣、正确、英明的领导,倒也安抚得绝大多数人顾全大局、服服帖帖、基本和谐,起码表面是和谐的。


又有更新的消息传来:


一位政协委员小心翼翼地建言——思想能否再解放一点点?国务院某些机构和一些民主党派人民团体可否迁出首都北京,分设东南西北各地行不行?“首都经济”说到底那也是“政治经济”,在中国这尤其是明摆着的事。地理上也分开点有何不可?那不是东北西北都沾光了吗?


此言一出,立即被评为自“雷人”二字问世以来最雷人建言。并且,被认为可能是空前绝后最“雷人”之建言。


政治上不成熟!脑子进水了!不是帮忙,简直就是添乱!什么建言都敢提!


一查,原来是冒充政协委员的精神病患者的“上书”。


政协领导长舒一口气,放心了;难怪荒唐,政协委员里怎么会有政治上那么不成熟的家伙!


精神病人的背景,左不过就是其家属、精神病医生及精神病院,料想断不会有国内敌对势力的指使。


于是国家安全部门因之紧绷的精神放松了。


于是某些高层人士,倒反而受那疯子的启发,认真考虑起他的疯话来。只有疯子才敢言人之不敢言,人人不敢言的话参考价值也许更大些——是啊,思想再解放一下又何妨?分开于东、西两地那也不会影响随时开会呀!要多大视频有多大视频,要多高清有多高清,虽非面面相对,胜于面面相对嘛!面面相对也看不了那么分明啊,最不易觉察的表情变化也将被放大的呀,那不是更有利于判断相互之间的真态度真立场了吗?不是更有利于相互了解了吗?见人不见面,见面不见人,当面不好直抒的己见,不是直抒起来没了心理障碍吗?


于是通过严格民主程序和宪法程序达成共识——东北西北,此地设国务院某些机关单位及各国使馆;他地设些民主党派人民团体及各国驻华商业机构,往来流动,悉听尊便。


全世界目瞪口呆晕菜了。外国传媒一概只有如实报道的分儿,完全不知该怎样评论了。


举世为之失语!


哇塞!中国真的不差钱哎!大思路大手笔大气魄,真是大大的来了一次思想解放啊!中国领导人太有才了!


正是:


“千钧霹雳开新宇”,


“地动三河铁臂摇”。


于是堵塞在许多条国道上的人们也载歌载舞。彻夜狂欢。天甫一亮,分为三路,继续挺进!


一半中国变成了大工地。


于是一片片一马平川之地上高楼大厦平地起,都成了滚烫滚烫的热土!中央财政的钱、民间财神的钱、海外投资的钱、银行的钱、洗钱家的钱、黑帮团伙的钱、干净的不干净的钱,源源不断流向以上热土。当地政府官员眉开眼笑,当地百姓心花怒放。中国一半农民工心里踏实了,他们估计10年内有活可干有钱可挣了……


五、让咱爸咱妈过几天元首般的日子!


车队依然行驶在寂静无人的长安街。


北京,只剩下不足五百分之一的人。某些属于老北京人的孤寡老人了,他们不愿走,宁肯与北京作最后的亲密厮守。从前他们是住在市中心区的各条胡同里的,后来在数番拆迁中,他们的家不得不一次次向外环转移。他们对老北京太有感情,皆执意回到从前生活过的胡同里重温旧梦。但那些胡同已无处可觅,旧梦只能是梦了。所幸北京仍保留着几处改造过的四合院,多少给了他们的记忆一点儿慰藉;便集中住在那些四合院里,自食其力,过起了还童而温暖的想象生活。由于他们的坚守,便有些青年志愿者也滞留在北京,承担起关照他们的义务。又所幸遗弃在北京的各类商品应有尽有,可供留下的人按需所取,取之不尽。


也有某些人用他们的积蓄买了房子,房价降到简直就像白给似的,不由他们不赌一把。倘地震完全是子虚乌有之事,那不是占了大便宜了吗?既然全部的积蓄都赌上了,也就不在乎连命一并赌上。一文不名了,命不命的也无所谓了。


更多是些一心想成为北京人却连“居车族”也没混成的人。现在好了,只要敢留下,谁都可以认为整个北京是自己的了。好比王室全部撤走了,仆人觉得自己是王宫的主人了。看哪座高楼大厦中眼想住进去么?那就大摇大摆地住进去吧,没人阻拦的。最豪华的宾馆饭店可以,雄伟庄严的任何机关大楼也可以。想象自己是位部长甚或比部长还大的大官么?想睡在他们的办公桌上么?随便啊!到处停着车辆,只要想发现,那就四处转悠找找吧,多么高级的车都有。能弄得开门,它就是你的了。


许多人撤离得仓皇,顾不了车了。车门撬得,任何一家商场的门同样撬的。想拿什么只管拿吧!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能拿多少拿多少吧,完全不必有犯罪的心理。偌大北京,除了不再有钱、金、珠宝、钻戒首饰之类,别的东西一样不缺,够留下的万把人白吃白喝白用几年的。在北京,在那几日里,钱反倒成了最没用的东西。他们都觉得留下是太对了,无怨无悔。一个时期的好日子当然好过一辈子的穷愁命运,他们是这么来看待问题的。人类的价值观变了嘛。


他们中,有人忽生一念,想使自己的老母亲也到北京来过上一时期神仙般的日子,以尽孝心。他无法预知那是多长的时期,几天?几个月?半年一年几年?但是他自己正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便油然地格外心疼起从没离开过大山深处的穷村落而且双目失明的妈了;她由远房亲戚照顾着,他每月寄去些钱而已。他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在北京混出个人样了,那时再把老母亲接到身边享享福。但一年年过去,那希望始终只能是希望。


现在,他认为那“有朝一日”在暗示他——抓住机遇,抓住机遇!他这想法一公开于网上,在留下的,和他人生况味相同的人们之间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原来不仅他自己有此想法!


于是,那缓缓行驶在长安街的车队的几辆车中,便坐着六七位老父亲老母亲了——他们一向生活在视听范围短浅的日子里,连迁都这样的国家大事也不知晓。他们隔窗望着长安街的街景,以为首都北京的白天就该是那么寂静无声不见人影的。陪坐在他们身边的儿女看着他们幸福的样子,内心里不禁的五味杂陈。


车队绕着鸟巢、水立方兜了一圈,停在北京星级最高的饭店门前;已有侍应女郎翩立阶上,替开车门,将他们一位位搀将进去。


宴会厅里,美味佳肴已备齐,专等着为老人们接风洗尘。


侍应女郎,用餐服务员,乐队演奏者,皆前来协助的志愿者。留下的人们,因为物质极大丰富,个个处于一种完全用不着竞争,甚至完全可以不劳而获的生活情境之中,故而关系友好得不能再友好,和谐得不能再和谐,相互彬彬有礼,坦荡无私,人人都成了君子。衣食足而知廉耻;衣食特足特足,于是而悟上善。


优美的音乐旋律响起来了……


善歌者献歌了……


善舞者献舞了……


相声、小品、魔术,一个节目接一个节目,如今的中国,几千人中有十来个身怀表演才艺的,那太正常了!


老父亲老母亲们吃着喝着看着笑着,全都幸福得快要化在椅上了。


蓦然天摇地动……


六、儿子,妈在你身边!


“妈……妈……妈……”


在京郊;在“蚁族”们早出晚归的一片“蚁穴”中的一个小小的巢里;在旧的双层铁架床的下床上,仰躺着一名正发烧的青年;他喃喃的一声声地叫妈;漆皮斑驳的床头柜上,笔记本电脑展开,呈现出半屏字……


“儿子,妈来了……妈在你身边……”


粗糙的,结了多处厚茧的手轻抚在他额头。世界上最温暖的手。青年睁开眼,看到一张最普通也最熟悉的脸俯向着他;那是全世界的儿女在落魄之境最为思念却又最不愿见到的脸。一旦见到,没有不顿时心酸的。


“妈,妈,真的是你吗?你怎么来了?你为什么要来啊……”青年竟说出着有些生气的话,想坐起。


母亲的手按住了他的肩,满头白发的,眼中网着血丝的,一脸疲惫的母亲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又将手抚在了他额头。


这时青年听到抽泣声,循声望去,见与他恋爱着的姑娘贴墙而立,双手掩面。


他就立刻明白了。


母亲:“儿子,跟妈走。别在北京漂着了,咱回省里找工作吧!全省那么多城市,妈不信你在北京读了四年大学,回省里反而成了废人……”


儿子:“不!绝不!那我的一生就完了,永无出头之日了!”


母亲:“儿子,你究竟想要出的什么头啊!你中学老师推荐你去当中学老师,人家校方表示欢迎,你为什么都不回去谈谈看……”


儿子:“不!绝不!那小城才六十几万人!”


母亲:“六十几万人的城市就埋没你了?那小城的楼价现在才两千多元一平米呀儿子!在北京买不起房子不丢人,但是人活一辈子如果在哪哪儿都没有一处自己的房子,那才活得太糟糕了呀!再说你中学老师,人家也是凭教书的水平后来从小县城调到省里的……”


母亲苦口婆心的劝啊,劝啊,说家里自八十年代至今,已攒下了二十多万,可以拿出一部分替儿子交首付……


儿子却说,妈把家里攒下的钱全给我!打电话让家里快点儿寄来!说他正在网上发表一篇,关于几十年以后的北京的;说这一次一定会大获成功的,好运已经开始向他招手了!说连美国好莱坞也会买他的版权,说那时他在北京就能房也有了,车也有了,借家里的钱可以成倍地还……


母亲缓缓地说:“儿,妈刚才可没跟你说借字……”


她不明白,大学,北京,怎么把自己的儿子变成了陌生人。


她嘴唇抖抖的,再说不出话来,眼里含满泪水。


姑娘哇地大哭,叫喊:“就因为漂在北京,你错过了多少工作机会!你也断送了我多少工作机会!北京的房价这么高,是咱们这种人生活的地方吗?不能成为北京人的人那就是贱民了吗?就根本不是人了吗?你偏要和北京较劲儿,今后你自己继续吧!我再也不奉陪了……”


姑娘冲出了那个“蚁”的“巢”。


母亲忍不住也哭了。


那时这一位母亲觉得,她真还莫如没生出这么一个儿子。她对大学对北京,忽形成满腔的怨恨。一个根本就是文盲的儿子,兴许还比这样的儿子好!


然而几天以后,青年还是在母亲和姑娘的陪伴之下离开了北京。那是对一种“中国特色”的大迷信的逃亡。


在亲情、爱与欲望和虚荣的博弈中,前者略胜。一种价值观软化了另一种价值观;暂时。


可怜天下父母亲!


可怜的亲情可怜的爱!


阿门……


2010年11月于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