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意如
|类型:耽美·同人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6
|本章字节:7956字
你们都死了,只剩我一个了。代善,你告诉我这样地耗尽心力,会不会有用?这府里,我从做媳妇时就在这里。我全部的爱和青春氤氲了,沉淀了,一年年后,我像树一样老了,却依然在这里。代善,这是我们的家,我不能离开,不能看我们的子孙引它败亡。年轻时荣华富贵,随着你,千样人,万般事,我也见过了,福也受足了。现在便是操碎了心,我也认了。你要帮我,还有你们,你们都要帮我,好不好?贾母,你看见她在自言自语。可是我相信,她是看见了将来。
窗外,一只贸然闯入的雀儿在枝头,一声短、一声长地叫。廊下,百转千回射过来的阳光,已经僻旧了,金灰的色气,看到眼睛里,昏昏的,让人心里揪住。时光,就在雀儿的叫声中慢慢从老人眼前闪过了。
可是贾母知道,日子还长着呢,该操的心,一时也尽不了。所以,她又闭上眼睛,睡过去。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舍利子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
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菩提萨陲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
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
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
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两百六十字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惜春割破了舌头,蘸着那些鲜艳无瑕的血,淡淡地,写了出来。写的过程中伴随着剧痛。那疼痛让她警醒,当年可卿是在比这更剧烈的痛楚中把她带到这个世间。
想了很久,她决定将这件礼物送给可卿。愿佛,带你脱离苦海沉沦。
惜春已经不再流泪。谁人来看她,也是淡淡地,不落痕迹地对待,左右她舌头伤了,有别人说话,没有她说话的份。
她在房间里玩味地看着那些药粉,那些名贵的粉末从她指间被挫落。吹一口气,面前突然起了大雾一场。
隔着大雾你看她水光潋滟的眼睛,你听见她心里的声音,她说:我宁可这舌头断掉,可是它依然坚韧;我宁可这舌头烂掉,你们却要它复原。这是我的东西,却从来,从来都不是我的。所有的一切我都无从选择,只是被选择。因此我学会顺从。
入画进来,替她敷药,安排她就寝。
“姑娘,天晚了,早些安置了吧。”入画说。她的声音清细但沉闷。惜春听了,回过身,扳住她的肩膀,看住她,不掩疑虑。
“你心里有事?”
“没有。”
“我知道有,你的声音告诉我,你已经不是原来的入画了。声音是骗不了人的。”
她在纸上写了字给入画看,盯住她一笑,那笑明明灭灭,然后惜春手一抬,将纸就到烛火边烧了。顷刻,纸发出一股焦香,蝴蝶大的纸灰在惜春的脚边起起落落地飞舞。
入画想了一想欲言又止,就这么一愣之间,惜春已经转身走到床边,返身靠在枕头上,脸朝内躺着。
入画知道惜春不会再回头,不会再和她交谈了。她是小姐,岂有腆着脸和丫鬟说话的理?入画也没有怪她的冷淡,她自己也是木木的,只抬眼看着墙上,两个人长长的影子,心里说不出的阴暗沉寂。
她突然感觉自己已经能够触及惜春的寂静深处,只是还无从深入。
惜春睡了。梦中她穿过一道道垂花门,像行走在水中的人,看远方摇曳的影像一样。那些陈年旧事,始终晃动不定,有的已经开始下坠。
心里渐渐升起熟悉、寥落的情绪,想起那段时间日日走过这里去见一个人。
她想她了,就派了婆子去传话。大嫂子,我想来见你。她总是说,可以的。没有一次回绝。因此她也从没想过她的难。
像冰天雪地寒冷已深的人,她只是心无挂碍地向往可以飞至温暖如春的地方。她追逐她,如同夸父追逐太阳。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入东府与可卿见面,是秘密的,是谨慎安排的结果。曾经她天真地以为东府才是她真正的家,她这个做小姐的,什么时候去,那还不得看我高兴吗?
那是梦话,现摆着秦氏的金屋她就去不得,那里人多眼杂。她是不知道可卿在顾忌什么,可是她冷眼看可卿的为人,也不像那种无事生非的人。惜春暗自寻思,或许真有不便。比如珍大哥哥,她每次来,他总是不在家,或应皇差,或和冯紫英、卫若兰、陈也俊一干公子王孙出去围猎。按理说贾珍不在秦氏应该忙些,可她总是在贾珍不在家的时候请她来玩。惜春也不多问,她本就是个习惯安静接受的孩子。而且秦氏于她的感觉是稳妥的,无须置疑的。
依着惜春的性子倒觉得天香楼好,清净素雅的地儿,下午有缠绵亮烈的阳光,金丝密线似的笼住了亲密无间的两人;下雨天也好,廊下细密的雨线,比什么珠帘都好看,雨打到屋檐琉璃瓦上,叮叮咚咚,疏朗的房间,笑声映着雨声,出尘离世的清决。
那时,她快乐无涯,并不知道快乐因何而生因何而灭。现在知道,与可卿在一起,万般皆可圆满。若情感疏漏一一补足,她本就是个完整纯净的人,不会浑身是血。
那天晚上,贾珍突然回来了,外面人一声声地传话进来,听起来像另一个世界的声响。她看见可卿的脸震动了一下。
那时正好一朵烛花爆了,烛光亦是一颤——就以为是烛火晃动。
可卿与惜春睡在一起,急急披衣下去迎。一阵阵钗摇影乱,宝髻松垂,簪子怎样也插不正,不小心扎着手,哎哟一声叫出来。她慌得像装扮不及赶着上台的戏子。金钗银簪射出细碎粼粼的光,针尖似的戳得惜春眼睛疼。
“大嫂子,何用这么急,慢着些,大哥哥不会怪的。”
“惜儿,你不知道。”她回头匆匆一笑,“安心待在楼上,别下来。”相处日久,她叫她惜儿。抹去了那个春字,剩得便只有如丝如缕的温柔缱绻。
她听话地闷在楼上,一声不响,渐渐地睡了。被窝里还有她的温暖,枕边还有她的馨香。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对大嫂子有这么深的眷恋,这样缠绵绕指的依恋?她对她的情感像新日下晒过的白棉花,温暖,绵软,让人恨不得全心全意地扎进去,沉在里面。
贾珍还是上来了,那条密道,从可卿房间到这里的密道,他是清楚的。很久很久,他都没有走过,因为一步一步就好像踩在他自己的心上。这条密道就是当年他置的,他置了这条密道铺平了自己的青云路,也置出了一条不可去触碰的禁地,一条永世不得走尽的黑暗隧道,他将自己困在里面。
当年,他隔了门,听见自己妻子的哭泣、咒骂、呼救。他靠着这道门,抵制住心里的良知,他关住它们,将蠢蠢欲动的它们放逐,放出恶念来吞噬一切,最后,他终于能够让自己灭了五音,绝了心念。房间里那个女人已经与他无关,一切已与他无关。他终于能够熟视无睹,麻木不仁。
今天,看见熟睡的惜春,他却不能再熟视无睹。
贾珍确定自己是个自私恶毒的人,恶念如毒蛇盘踞心头。房里床头一点微弱的烛火突然蹿出来,像毒蛇口里的信子。
贾珍拨亮了烛光,拿烛照着惜春的脸,笑:“哟!我道你养了小白脸,却原来养了个丫头,她也在这里。难为她,外面这样兵荒马乱的,睡得倒甜。”满满的烛油顺着他的手流下来,滚烫的。他也不觉得疼。
“仔细你的手。”事已至此,秦氏倒镇定下来,赶上来夺过贾珍手里的烛台。
“你是怕烫着她吧?”贾珍笑着,也不相强,把烛台递给秦氏。一面伸手来探惜春的脸。他的脸逼近她。十几年前的恶果在他眼底渐渐成形,疼得眼底要滴出血来。
那种疼痛像从前的一个神也有过的疼——有一个神,他有一个漂亮的园子,他有一个仆人。有一天,他心血来潮为这仆人添了一个伴侣,他是想,我赐予你生命,我赐予你爱,我赐予你幸福,我赐予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务必忠贞,不可背叛。而那仆人有一日,听从伴侣的话,摘下了树上的果子,吃了,便有念想,不再忠贞。
神很心痛,于是驱逐了他们。如此疼痛。背叛的恶果,连神也不可原宥。你知道吗?情感自私如斯。
他扼住惜春的脖子,天知道,他是不知不觉的。
“扼死你这个孽种!扼死你!”他终于喊出来,双手像灵巧的蟒蛇,缠住她的脖子。
喉咙要被生生捏断,气息堵在一起,眼冒金星,耳朵轰轰作响。脸色是紫涨的,淤青的紫。
惜春困难地睁开眼睛,她已经不能确定那人是谁。只看见一张模糊的狰狞的脸。
世界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你放开手!”可卿尖叫着,来撕扯贾珍。
“她是我的女儿!你要扼死她,先扼死我!这一切是谁的错,你说!是谁的错!”她跌跌撞撞地扑倒在惜春身上,泪流满面地嘶叫。
“你让开,我一定要杀了她,十五年了,她该活够了!”贾珍推开秦可卿,又来扼惜春的脖子。
“哥……”惜春看清是贾珍,又惊又怕死命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