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兰成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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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里孔子讲学问,讲修身。释迦与基督皆讲修行而不讲学问。孔子讲学问是为要造形,建设礼乐,释迦与基督那边却是没有礼乐可造形。与孔子同时代,惟希腊亦讲学问,但其范围限于数学与物理学,不如孔子的是建设一个人世文明(数学与物理学亦包括在内)的学问。而且希腊人做学问的根底不如中国人的深。希腊人是不知亦不问自然数与物理的背后存在着什么。
孔子是其做学问的背境好。自新石器时代以来,世界文明的正统承传在中国民族,知性上有《易经》的自然法则,制度上有井田制的人世礼乐,皆为印度与西洋所无。所以孔子的学问不但比同时代希腊的与印度的更高,至今一直是世界上最高的。
学问就是格物致知。孔子说仁知,仁是格物,知即致知。
仁是“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的“感”的新字。大自然的息有如微风吹动,即于事物而感得之。仁字亦作爱,是欢喜的意思。《史记》称汉高祖仁而爱人,汉高祖一面如天地不仁,但他欢喜世上的人,他的喜狎侮人亦好。西洋的“爱”字不同,基督爱人,绝非对人有欢喜。而《论语》则凡说到学问必带上“悦”字,是要对人对物有感激欢喜,才能与人为知己,与物为知己。
冈洁说数学上的发见必伴以强烈的欢喜。这是在发见时与其直后一段时间内的欢喜。但我以为这是数学上如此,而尚有是欢喜还在发见之前的。数学者以冥想去格物,对着难题,当下是不能就发生欢喜的,但如画家写生则以直观去格物,对着梅花当下就先已欢喜了。
格物自开启新石器文明当时已分两种,一种是以冥想,一种是以直观。如发见数是以冥想,而如发明轮则以直观。冈洁是数学者,强调冥想,汤川秀树是物理学者,强调具象的直观。释迦与基督以冥想,而孔子则重直观,说道:“吾尝终日不食,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佛教静坐,儒则斋戒,斋戒是敬对天地万物与神明。日本的神社亦是以斋戒而不以冥想。
因此我想到王者与王者之师。
孔子不但是王者之师,他自身亦有似王者。我每觉历史上刘邦刘备曹操这干人远比后世的儒者更于孔子为近。《论语》里孔子自说无可无不可,马援亦说汉高祖无可无不可。(此与素粒子的世界的现象,凡非可逆的亦皆可逆的原理相合,惟天才为可能)。孟子曰知言,而高祖于张良即是知言。刘备曾受经学于卢植。曹操亦曾受经学。宋儒视汉唐为不屑,是宋儒不知行动与造形之故。
孟子
孟子说性善,一言说明了人之所以为人。万物秉大自然的意志与息而生,皆是向上的,排比得很美的,所以佛说众生皆有佛性,庄子亦说道在瓦砾。然而惟人有觉。亦非各民族皆有觉,而是限于当初在西南亚细亚一同渡过洪水,到了阿瑙与苏撒地域开出新石器文明的那几个民族,包括汉民族的祖先在内。当时大家渡洪水,忽然一齐开了心眼,就是全体的人人都一同开了悟识了。万物各为其形体所限,惟人一旦开了悟识,他就不被自己的个体所限制,一个人可以是生在花的生命里,水的韵致里,生在银河系群的天体里,生在一切时间与空间里。孟子说的人性即是这个觉性,亦曰悟识,那当然是善的。
所以孟子又说小人大人,以六尺之躯为我的是小我,小我是小人,生于天地万物的我是大我,人我是大人。大人而且是生于一切时间,乃至天地有灭,悟识不灭。
西洋人讲进化论,只说人是高等动物。但那是未经过渡洪水那一次豁然开了悟识的人类(北欧蛮族),至今其子孙以六尺之躯为我,要征服自然。而开了悟识的民族则已永离动物的领域。西洋人讲历史,不知新石器文明的出现是永离了旧石器,人之出现是永离了动物。埃及的司芬克斯的神话讲人之出现,亦没有讲得清楚。
人之出现是孟子之外惟释迦说得最好。他说“我今此身,永绝后有”,从此永远跳出了进化论的范围了。
可是孟子说的与释迦的不同。
释迦说的人性是成了佛身,因为不须有行为与造形,修得了就从此不曾堕落。孟子说的人性却是因为继续地要有行为与造形,时时会在人与禽兽的边缘有堕落的危险,叫人要自己注意,随时随地把明德来明了又明。
这里牵涉到人与神的关系问题。佛教拜佛不拜神。因为神是在于万物万事变化之妙机,而人成了佛身,不作行为与造形,神就没有用处了。而西洋人则又神尊人卑,人有罪恶感,人与神的关系很不自然,原因还是在于他们的人不脱高等动物。惟有中国文明是人与天地为三才,人参与天地的造化,在行为与造形里感于变化之妙机,而与神相戏娱。故能神人清和。日本的神人关系亦好,中国与日本都是神尊而人不卑,日本的神与人更有一种亲情。此外是印度舞里的神好。
孔子曰仁知,孟子曰仁义,义字是点明知的行为性与造形性。
孟子用的新语“良知良能”,那良能即是行动的。良知是把格物致158华学科学与哲学知说在一起,而把重点放在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就像国父孙中山先生说的唤起民众,遂是政治行动的了。后世宋儒主静,但《易经》的“易”即是动的,孟子每引夏禹,因禹治水是个大行动。他似是预感到了随来的秦汉的行动大力。其实这亦非他的一时之感,中国文明是黄帝以来都是随伴着大行动力的。
性与命亦是孟子的新语。
命是性的演绎,比《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更明确,更是行动性的。后世说真命天子,与日本的称天皇为命,可见孟子说的话影响之大。朱熹讲理与气,亦是于大自然有真发见,气是动的,应可与孟子的“命”字相得益彰,然而宋儒治学的根本态度主静,实为可惜。再后来仍是王阳明重寻孟子的良知良能说,才又稍稍唤回了儒者的行动力。
孟子一方面说明了王是真命天子,一方面又说明了王在行事上的政治责任与义理,这样的天人合一才是贵气的,而又是现代的。五常: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兄弟有序,夫妇有别,朋友有信,义、亲、序、别、信这五个字,亦是孟子才说得这样明确的。他是说明了人世五伦的尊贵的所以然,用语明确如数学的一般。而他说的五常,亦是行为的。孟子之时是墨子一门的几何学,惠施一流的自然学辩论,时代的空气有似希腊人的理知,所以孟子的语法亦非常理知。加以彼时兵家如吴起孙膑,纵横家如苏秦张仪,以及法家一类的政治家们纷然并作,正是一个现实的行动的大时代,而孟子独能把先王之道亦说成这样现实的、理知的、行动的,则是世无其匹。
孟子的君臣观,其后汉唐以来的朝廷差不多就像他所说那样的。他说的井田制,后世的均田制等还是依据他的原理。他说的王天下,后世汉唐以来的天下差不多亦就是像他说的那样。他说的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已成了秦汉以来历代开创新朝的真理。中国今日亦还是王气杂兵气。
孟子虽讲枉尺直寻不为,是从《中庸》而来的绝对精密,好像数学上的发见时的明白确定,不带一点疑义,真使人听了当下心里豁然。他说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使他的学问直通于后世的民间起兵。诸子中惟他能把汤武革命讲得这样好。他的思想不限于周王室,即如齐国亦可以王天下。学问是要如此的把什么都打开了。而因他说了“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为寇仇”,以致把他配享孔庙一度曾发生问题,这也使人对他有一种亲切。这与160华学科学与哲学《碧岩录》的因有云“五帝三皇是何物”,被不得列入续藏经,人家这样的事我都喜欢。
孟子亦有他的忧,对天道怀疑与对自身的不乐,但也不过是一会儿随又好了。一个人的学问是与其日常生活及遭际为一的。但孟子不像孔子的有时会讲滑稽。孔子在郑与弟子相失,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产,东门有人,相貌似尧又似皋陶与子产,累累然似丧家之狗,子贡以告,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未谓似丧家之犬,然哉然哉!”那样的自嘲即非孟子所有。孔子谓颜回:“使尔多财,吾为尔宰”,那样的话孟子也不会说。孔子的学生如子路敢对孔子说“有是哉子之迂也”,又孔子见南子,子路不悦,孔子誓之,这些都不是孟子的弟子可对孟子如此。
孔子曾在陈蔡之间绝粮,弟子有愠心,孔子召子路与子贡问曰:“吾道非耶?吾何为至此?”子路子贡都还倒头想要教孔子;又问颜回,惟有颜回晓得孔子。过匡,又被匡人当作阳虎。孟子则不曾如此。这就是什么样的人会遭遇什么样的事。但是孔子的这种似乎笨笨的地方最与我们亲。孔子有好几位大弟子,而孟子的弟子则程度上还不及,因为都被孟子一人能干去了。公山不狃以费叛季氏,召孔子,孔子欲往,而后来又是孔子命申句须与乐颀伐公山不狃。又后来佛肸叛赵简子,召孔子,孔子又欲往,两次都是子路不悦。这种事孟子也是没有的,孟子是非严明,孔子则与一代人共是非,然而仍旧是孔子。
孔子对管仲与郑子产都有爱敬,虽然也说管仲小器,孟子对管仲则只是个看不起。孔子与孟子都崇禹,而墨家实出自禹,与儒非全无相通。而孔子于管仲与子产,则亦是喜其法令条理和秩序,即是儒与法家亦有其相通之处,故李斯学于儒者荀卿。儒又与兵家相通,故吴起学于曾子,后世亦多有儒将。其书开首皆讲仁义,吴起谓河山虽险,不如以德。孔子是与黄老亦相通,故儒对于与黄老特别有关系的兵家、法家及自然科学并不疏外。汉之天文学者张衡与以自然界之理来破除迷信的王允皆是儒者。原来孔子之儒是有似云梦之泽与诸派之水相吞吐出入,但到了孟子则儒变为像洞庭湖,虽然也是浩缈气象万千,但太自成一家了。
孔子作《春秋》,何等严正,但是许多人都可以与他相闻。有人击磬而通孔子之门,还有楚狂歌凤兮凤兮为要使孔子听见,此外是长沮桀溺以及荷筱丈人,他们看似无情,其实对孔子都有一种爱惜,孔子很知道他们的这份心意,叹息于他们的不很知道此方的心意。连里党之人与童子亦凡说到孔子,都有风情。孟子缺少这个,孟子也知言,但他不能对于人家的小奸小坏亦有一种宽容的欢喜觉得好玩。子路说话说得不大对,孔子哂之,这哂之的风光孟子似乎没有。孔子对宰我及冉有发怒,是对待平等之人的一种怒气。孔子就子路的说话上头纠正他、教他,亦有一种像是对待平等之人的为自己辩解。
孔子使人只觉其与我们一样的有弱点,虽然他的似乎是弱点的地方正表现了其是孔子。而孟子则没有我们的弱点。到孟子跟前,使人感觉正能克邪,自己种种不如。及到孔子跟前,则不是正克邪,而是邪亦成为好。孟子说要以善养人,不可以善服人,这话非常之好,但真能以善养人者是孔子,孟子还不免服人。孟子知说王者无对于天下,但孟子还是使人觉得与他相对。孔子如果生在民间起兵时代,他可以像刘邦的天下人都归他,而孟子则惟能是王者师或王佐之才。孟子可以像佐武王的周公。
我是新近才发现孟子的不足之处。起因是我研究民国以来的问题,觉得孙先生是近于孔子。这回更思索了孟子对于周武王伐纣牧野之战的见解。《尚书》里记牧野之战血流漂杵,孟子不信,理由是以至仁伐至不仁,不会有像这样的激战。但这是孟子不知老子有“天地不仁”这句话。历史上是为善必昌,为恶必亡,但每次开创新时代都是成败一发之际幸而通过了来的。虽以至仁伐至不仁,亦还是会激战到血流漂杵的。孔子还与黄老相通,他在《易·系辞》里有说“天地不与圣人同忧”,这叫做畏天命。孟子却以为天意必如人意,他的理论里虽有经有权而无偶然性,只有绝对性,他忽略了绝对性与偶然性是为一。孟子是对天有一种傲慢。人家也说不出孟子的是傲慢,但是感觉到,有点怕他,而且起一种敌对。荀子非难孟子,那完全是荀子的不对,但孟子与周公都是容易招人诬蔑。
而孟子学说的完整性也有问题。孟子引《尚书》、《周礼》、《诗经》、《春秋》,而独不及《易经》。其实孟子对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真是发明了很多的。但是,都把来人事的理知化了。他只知天人可以合一,以为尽性至命即所以知天,此外虽不读《易经》
亦可。他亦不像孔子的对博物的知识有兴趣,因为“万物皆备于我矣”。孔子讲求乐就是祭政的学问化,所以《论语》里最重祭祀,祭祀是对大自然的感激欢喜。而孟子很少谈到祭祀。但是孟子不知天人虽然可以合一,同时却还有个天人相戏逐的理,与不连续定理,人要小心一脚踏空了。踏空了也能一笑吗?这才是历史。
黄老篇
《周礼·王制》之时未有黄老与儒之别。
井田废,王制坏,于是从天官出来黄老与儒,从地官出来兵家法家等。天官司祭祀与天文音乐,儒是从祭祀的司仪而来,黄老是从司乐司卜而来。而从地官出来的兵家等则大概是依于黄老。
自彼时以来二千数百年间,中国史上凡百大行动,自最低层至最高层皆因于黄老。最低层如黄巾的太平道,明末清初的白莲教,民国的红枪会与一贯道等皆是黄老的。最高层的领导者则如刘邦、张良、韩信、曹操、北魏的崔浩、唐朝的魏征与徐积、明朝的刘基等,凡开创新朝的人几于全是黄老之徒。黄老远称黄帝,黄帝是汉民族行走在日月山川里的英雄,而且汉文明的造形大概都是黄帝之时创造的。
自秦汉以来,中国器物的造形,如云头、松、鹤,灵芝与仙鹿等图案,以及瑶池王母,牵牛织女星等的发想,皆是黄老的,与儒无关。中国历来的天文、数学、音乐,兵法、医术等方面的理论,几乎全是用的黄老的言语。文章如司马迁,诗人如李白,弹琴吹笛的名人如嵇康、桓伊,书如王羲之,画如顾恺之,乃至围棋与武术技击的高手,皆是与黄老的关系深,与儒的关系浅。
我为在日本开书法展览会写字,不喜抄古人的陈言,多是临时想出一句话来写,其中有云:
自古江山如美人,虽然敬重圣贤,即是爱悦荡子。
可是英雄美人的话很难与儒者说。这我想亦不必责难儒者,儒者也要,黄老也要,我们能晓得这个就好了。
儒者被人嘲讽,也不自宋朝始,也不自唐朝始,早在战国时庄子每每嘲讽儒者了。
庄子的嘲讽很有他的风度,像刘邦的好狎侮人。但庄子其实亦是看重儒的,《天下篇》言天下之道术,“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又曰:“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他亦以为这些都是不可没有的。
但是孔孟重学问,老庄要弃绝学问,此处我向来是不经意地把它看过了。今番我才忽然想到有着个大问题,即是要问:学问化了究竟是好是不好呢?
以前巴比伦与埃及已有数学,希腊人学得了,却把来作成抽象的理论体系化的学问,这才是出现了正式的数学。还有巴比伦与埃及原已有着的物理学,亦是到了希腊人的手上才正式学问化了,是希腊人在文明史上的大功绩。汤川秀树曾把它提出来说中国古时亦有许多科学上的成就,但是不能像希腊的把它来学问化,很可惜了,他再三思索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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